住村尾的梁老头死了。
老头好几天没出房门了，循着他屋子散发的臭味，村里人好奇往窗户里看进去，那景象让谁看了不揪心！
当时，老头脸是朝下趴着，手里还握着一双筷子，一边的瓷碗滚了好几米远后也裂在了不远处。
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吃饭的时候摔死的，被发现的时候老头已经死好几天了。
尸体僵硬，全身都已经变成了青黑色的，尸体的腐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发霉的饭菜上面蝇虫飞舞。
没人想进去看他，只有村长捂着鼻子远远望了一眼，皱着眉头，然后便走了。回头便拿起手机给老头的子女打去了电话，可……
老大吸毒，老二偷渡，老四传销，都是干些不法勾当的人，现在可还在监狱坐牢呢。
梁老三的手机一打便通了，接起，他那声音特别气派，大老板一样。
他可不就是盗版印书的厂长嘛！
梁老三腰间夹着一个钱包，热情的笑着：“喂，村长，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了？”
村长心情沉重无比，吸了一口气后，又重重呼了出来，这下才说：“三崽，你爹他走了，你回来看看吧。”
这下，两边皆是一阵沉默。
梁老三脸上的笑容僵硬着，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语气含着不少低落感：“哎，知道了。”
……
小女儿回了家，看着父亲安详的模样，一下子没忍住，红了眼，泪水已经溢了出来。
好像父亲不应该是这样的，陌生得很，头发不应该是白的，脸上的胡渣应该是没有的，那褶皱不应该长他身上的……
现在这个父亲一点也不符合她记忆中的模样。她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陌生的感觉让她一点也不敢靠近。
过了好久。
她走近伸手轻抚着父亲合上的眼，这下，父亲真的长眠了。
——
村里人都知道呀，梁家五个儿女没有一个有大出息的，不是吸毒就是制盗版书，这让村里人笑话了不少日子。
今天是小女儿的大喜之日，老伴去得早，梁老头当爹又当妈的忙忙碌碌了一天，把宾客送走后又把垃圾收拾了，才得已歇下来。
热热闹闹的房子一下子便空荡荡的了。
现在躺在床上，梁老头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他一共五个孩子，以前屋子吵吵闹闹的，总是被挤得很满，孩子们的笑声哭声特别吵。孩子们相继成家立业后，也都搬离了家里，现在屋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想着想着，梁老头眼眶早已经被浸湿了。他不轻易哭的，性格也闷闷的不爱表达，沉默寡言惯了，有些情绪就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释放一下。
隔天，梁老头在乡里村头到村尾都走了一遍，跟人闲聊着。可人家没聊几句就扛起锄头往稻田走去了，根本就没时间说话。
这下，梁老头不免也犯起愁来了，他家那几亩地也荒好久了，长满了杂草，谁看都觉得可惜了。
梁老头边走回家边叹气，突然，同龄的一个老人叫住他。
“老梁，这是去哪里？”
梁老头走近他，笑着：“闲得慌，随便逛逛。”
老人笑着：“嗐，你可好了，儿女都发展得那么好，你的福分可在后头呢。”
发展得好？梁老头听到这，脸色都变了，也没有兴致再去闲聊了，随意搪塞几句就走回家了。
梁老头的脸黑成一片，那些事情不说还好，一说，他就想起那日日夜夜为儿子担忧的时间。
几个月前，老大给他打电话，慌慌张张的问他要钱，说他要死了。
细问儿子，那些难受的反应啊，都是毒品给造的。
梁老头是没见过世面的，只会疼自己的孩子，听到孩子要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压箱底的钱给儿子的账户打了过去。
然后好几个星期后，一个警察通知他“你儿子吸毒被抓了，你要来看看吗？”
儿子被关在外省的禁毒所，梁老头这辈子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可他管不了这么多，拿了钱就出发了。
村里人看见他出远门，一个个都打趣是不是儿子接他去城里享福。
梁老头随意点点头，到底是家丑不可外扬。
路程很远，关于买票，关于找位置，他每次都陪笑着问别人，请求别人帮忙。
到底是没有见到儿子，去的时候儿子的毒瘾刚刚好犯了，梁老头灰头土脸的揣着一沓要给儿子的钱，在椅子上看人来人往。
第二天，赶上了，儿子却不愿意见他了，梁老头失落的又沿路返回了。
说到老二，偷渡出国干坏事儿的，也是这几个月出的事情，听说啊，无期徒刑了。
老四，传销的，上个星期也被抓了。
也不知道家里这几个月是不是惹上什么了，梁老头估摸着什么时候去拜拜佛，祈祈福。
他还真怕还出什么事情。
……
没过一个月，梁老头终于扛起锄头往自家地走了。
到底还是闲不下来的人啊！
村里人看见了问他：“老梁，这是去哪里？”
“农民不种地干什么？”
老梁一脸笑，昨天的忧郁完全都不见了。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那顶着大太阳的，不值得不值得。”村里人频频摇头。
……
梁老头没管，反而仍然自己一个人早出晚归的，那田中的杂草没了，小菜苗慢慢发芽，梁老头那心愣是满足不已。
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少。
这天，女儿回来看他，带了不少包装精美的食物，梁老头更加开心了。
呵护好自己的菜，平时他就在村里面闲逛。
可这股热乎劲儿还没有几天，老梁看见隔壁邻居的小孙子，自己就心生牵挂了，自己也有孙子呀，只是不会回来看他罢了。
当天晚上，老梁就做了一个梦，好几个大胖娃娃纷纷挤进他的怀里，娃娃们哈哈笑着，那场景好不欢快。
一觉醒来，老梁更愁了，他也想抱大孙子。没想到这梦如此灵验，一周后，女儿就说自己已经怀孕了。
老梁可谓是窃喜不已啊！
整晚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了，几天前的忧愁都不见了，还兴奋的开始养起了小鸡小鸭，想着等女儿把孩子生下来了，帮着女儿补补。
顺便啊！给他孙子个大鸡腿吃，一想到那画面，老梁做梦都笑着。
……
金秋十月，老梁如愿的等来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大胖孙子。
老梁一高兴就杀了好几只鸡拿到城里给女儿，可亲家母抱紧孩子，变相的嫌弃他手脏，孩子也不给他抱。
老梁忍气吞声的站旁边多看几眼。
不多时，只留他和女儿在房间里面了。老梁终于如愿的抱上孙子了。
女儿说“爸，我婆婆平时就是这样的，你别介意。”
现在她也不出去工作了，平时买些什么都朝婆婆伸手，现在又有了孩子，她到底是不敢跟婆婆撕破脸皮。
她也在忍。
老梁有些语重心长，他一开始就没瞧上这个家庭，只不过是女儿喜欢，他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闺女，你有什么难处就说。”
现在他也帮不了什么，他所能给予的便只是物质上的帮助了。
——
老梁第二天一大早便起来了，去菜地里摘了菜，把它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扎好，准备拿出去换些钱回来。
来来回回却没有几个人买，大家都在来来回回的渡步，寻找自己心仪的摊位。
老梁只是把蛇皮袋放下面垫着，他坐在地上，小小的摊位，瘦小的他刚刚好挤入中间。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叫卖，也不会夸人，只是等着客人上门。
客人一讲价他就不知道怎么回答，想想这只是小本生意，不过好像自己也不亏，反正不卖都是烂在地里，客人说多少就多少了，送他们都成。
就因为这样，老梁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大家都乐意替他推销。
可其他摊位的人却不乐意了，就只会冷落他，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都多占一些摊位，丝毫不留给老梁。
老梁背着大背篓在那一条街上走着寻找地方，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便灰溜溜的回了家。
连续几天都这样。
这天，女儿抱着大孙子来了。
老梁一开始还特别开心，可直到听到女儿的哭诉。
婆婆有三个儿子，每个月都固定给几个儿媳妇一样的钱。前几天她贪嘴买了些东西来吃，没想到儿子的尿不湿却没钱买了，婆婆死也不给她钱了。
她急得不行，所以才回家问自己爸爸的。
老梁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就要去把那老太婆骂一顿，没成想，女儿生生跪下，求他不要去了。
老梁只好作罢，把钱给了女儿，直到女儿抱着孙子走了，他心里的憋屈劲愣是没减分毫。
他可最疼爱这个女儿了，在家里吃喝不愁的，没想到到了别人家里居然是这个待遇，那还不如不嫁人呢，反正他养得起……
还有啊，那孙子孙女在他这里都是哄着的，那家不哄就算了，连孩子用的都如此抠门儿，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个气呀，老梁一直都没有找到发泄口。只能时不时的给女儿送钱过去，平时也更加节约了，吃喝玩乐的一切都从简，对自己极其抠门儿。
衣服烂了就补，也没想过花钱买一件。冬天，老梁的手特别容易爆裂，总是溢出血，每次用手放盐的时候总是难受不已，他拿出几块钱去村口托人买了一盒膏药，把裂开的皮肤一一粘合。
就这样，接济了一年后，女儿也出来做些小生意了。
可还没有等老梁松一口气，三儿子那边又传来噩耗，老三未经他人允许印制盗版书籍，被人告了。
老三呢，终究是犯错的那一方，无话可说，到底是进了监狱。
老梁只是帮着赔了些钱。
老梁也一夜白了头，一时间成了村里饭后八卦的对象，也成了笑柄。
大家看见他都热心安慰几句，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做做样子而已。
深夜，屋子里的灯很昏暗，整个屋子一派不景气的现象，老梁坐在床尾，借着昏暗的灯光，把钱一张一张的摊开，缓缓展平，小心的叠好，这钱呀，也真是不经花。
这下，连早已经准备好的棺材本都要拿出来了。
……
时间飞逝，转眼之间，老梁额头的皱纹已经多得不成样子了，头发白花花的，胡子白花花的……
唯一不变的还是身上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被补了好几个大补丁。
而梁老头腿脚已经很不好了，他为了省事，省钱，从山上砍回的柴里挑了一根好的木头，拿着刀削了半天，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根简易的拐杖。
他常常持着那一个拐杖出去干活。
即使腿脚不好，但是他凡事仍然是亲力亲为的，儿女几个坐牢的坐牢，顾家的顾家，没人有空回来看他一眼。
外孙已经会跑了，每次都是蹦蹦跳跳的，这让腿脚不好的老梁有跟外孙玩的心，却没有那个玩的力。
女儿看见父亲这个样子，替他买来了拐杖。
可老梁终究是用不惯这根新的，第二天持着它走路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摔了，出了一脸的血。
老梁住了院。
而他也因为这次摔跤，腿真的无法行走，坐上了轮椅。
老梁想，这下，他是彻底废了。
……
他放弃了自己种的那一片的地，每天，自己推着自己去闲逛着。
他孤孤单单的，看山，看水，看人……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曾经也在这里干过活，曾经也和那些人搭过话，曾经也从那座山翻过那一座山。
可现在看看自己，却已经坐上轮椅了。
哪还有力气？
……
老梁七十岁的那一年，女儿搬了新家，离他还挺远的。
走的那天，女儿瞒着他，偷偷给隔壁邻居塞了钱，嘱咐他多照顾老梁。
几个儿子也接连出狱了，回来看了几次，老梁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嘱托。
“不要干那种事了，好好的，踏实生活。”
“去找个工作来干吧。”
……
儿子嫌弃他啰嗦，丝毫不放心上，敷衍几句便又走了。
老梁每天的生活都无聊过了头，每天，孤孤单单的，乖乖的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看着那人来人往，花开花落……
他在等人，等儿子，等女儿，等孙子孙女。
老梁换上了春装，夏装，秋装，却终究没有机会再次脱去秋装，换上冬装了。
老梁的死亡不是突如其来，至少对于他自己来说不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末尾，所以那几封没有地址的信件，是他早已蓄谋已久的遗言。
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总结。
他永远留在了自己那个孤独的老年，那个孤独的七十三岁。
（完）
“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
这首歌也真的很催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