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把伊人寻》
作者:沉梦
1
“咱这地界儿,谁人不知绾春姑娘的芳名?她一登台,那些华裳玉带的金贵人儿哟,扔下的银票能买下这半个城呢。”
“您听。”
临春园是城中最负盛名的戏园子,却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地界儿,平日里人来人往最是嘈杂。但此刻,眼见着它灯火辉煌,却听不见分毫响动。
灯红酒绿中,隐约听得唱腔清越,如沐仙乐: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临春园不起眼的墙根儿下,蜷缩着个脏兮兮的乞儿。小乞儿衣衫褴褛,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脏污,暴露在这霜天雪地中,却阖着双目嘴角含笑,仿佛沉醉在某种极致的愉悦中。
小乞儿没有名字,他只知自己大约生于民国初年。也许母亲生下他时正在憧憬着新时代的模样,但她绝对没想到,世道不过换一种方式水深火热。
在这乱世之中,除却自己一条命,他便再一无所有。
不过还好,他还能听见这悠悠扬扬的曲儿,那位名震本城的绾春姑娘,有着世间最动人的一把嗓子。她每唱一场,那腔调过了多日也还在他心头盘桓。
她今日唱的是《霸王别姬》。乞儿没读过书,但他想,这大约是一个深爱着霸王又心怀天下的绝色女子。
大戏在霸王自刎中缓缓落幕,临春园内叫好一片。乞儿睁眼,那眼中缀着临春园万千风光,他心想:若换做是我,也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2
小乞儿是见过绾春的,只不过他更像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沉默地、不起眼地远远跟着她。
她生得可真好看啊——皮肤是雪白的,头发是乌黑的,眼睛又大又圆,眉毛又长又细,嘴唇饱满鲜艳小巧得像是五月的樱桃,细腰随风摇曳像是护城河边的柳枝。
大概那些戏本子里的绝色美人合该由她扮演,又或者那些只有文字描述的杜丽娘、杨贵妃与白蛇之流,究竟有没有她五分明艳动人?
她乘着黄包车行在本城的街上,街道两旁都是簇拥着想要一睹芳容以及渴望那天籁般的嗓音向自己吐露一两个字眼的人,连车夫都憋红了脸,拉得格外卖力。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竟有了万人空巷的气势,绾春端坐在粗糙的皮制车座上,端庄得仿佛那是贵妃镶金嵌玉的宝座。
她朝众人微微一笑,简直美得令人恍惚。
众人一时安静了下来,又见她红唇微启,是那副婉转得近乎缠绵的嗓音:“诸位厚爱,绾春心领。此处不宜逗留说话,诸位若是赏脸,今夜可移步临春园听绾春一场《贵妃醉酒》,绾春感激不尽。”
乞儿听人说,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此情此景,可不正是应了这句话
她仿佛众星拱月,只消眉眼稍稍弯起,便衬的世上其他人都失了颜色。
她是自己触碰不到的明月,满天星河都压不住她的光辉,所以他只能远远地仰望着。
“确定是她?”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乞儿竖起耳朵,听了满耳的杀气。
“正是。她的上线,代号‘春老’的那个逆党特务,就是被她悄悄葬在了城西郊外。”
“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真要被折磨死了倒是可惜。”
“这是上面交代的任务,你切记,不可轻视了她。”
乞儿大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3
被绾春葬在城西郊外那个男子,乞儿也是知道的。那是一个风度翩翩、贵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从前也常常来听她的戏。
绾春看他时,眼中是与待其他人不同的柔情。
唱戏这行当虽受万人追捧,但也不过是下九流里排第一,同样多得是人唾弃。
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一边骂着绾春戏子无情,恬不知耻地接受着所有男人的示好,是个专门勾男人魂魄的妖精,迟早会被天打雷劈,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
但同时,他们又同那其他人一样,疯狂地追在她的身后,恨不能得到她一眼垂怜。
乞儿却知道,她不是什么无情的戏子,她的满腔情意,统统都给了那个给她带桂花糕的年轻男人。
你看,她望着那人时,像不像贵妃望着明皇、虞姬瞧着项羽?
只怕是满园春色都没有那眼角流露出的半点春情。
他们几回成双入对,原来还有上下级这么一层关系。怪不得他有时候听他们喃喃:“等到天下太平……”
歹人尾随着绾春,乞儿悄悄跟着歹人,在一个极为幽僻的巷子里,歹人指尖流露出一抹冷光。
乞儿不管不顾,冲过去就死命将歹人抱住。
他原是个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乞儿,却仿佛生出了排山倒海的力量,竟生生将那泛着凶光的刀子刺进了歹人的胸膛。
血肉横飞,落在他的脸上是一种腥热的臭气。他不敢看她,只觉得自己肮脏低贱到了泥里。
绾春见到那歹人面目时花容失色,蹙眉许久,从手袋中掏出几枚银元,放在了乞儿手中,声音沉稳镇静不同于平日的清脆:“谢谢。”
那是绾春对乞儿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但那时乞儿只觉得自己弄脏了她漂亮的衣服。
4
乞儿伤的很重,那日同歹人搏斗时他的左腿被利刃贯穿,鲜血淋漓。
可他不敢去找大夫,一是因为城中风声日紧,他不敢暴露出自己的伤,只能强装无事。二来,他身上唯一的钱,是绾春给他的。
几枚银元上仿佛沁着她身上的幽香,他绝不舍得将它们给予他人,甚至寻了块干净的布,仔细裹好了贴身放着。
除了城中日复一日严密的搜查,城里城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绾春乘黄包车行在街上,脸上依旧是完美的动人微笑。
她还是那个立在戏台子上万众瞩目的名角儿,一瞥一笑都勾动人心。
乞儿也还是那个蹲在临春园墙角下,蹭戏听的小乞儿。
某一日他腿伤复发,高烧烧得差点一命归西,迷迷糊糊中,只听见心间回转着绾春悠扬的声音。
他不想死啊,他还想听绾春登上临春园的台子唱着那些动人的故事。
奇迹般地,乞儿活了过来,只是他再去临春园蹲墙角时,却再也没听见绾春的声音了。
绾春,绾春,她仿佛一夜之间从世间蒸发,再也无人寻到过她的踪迹。
街边报童挥着手中的报纸,高喊着:“卖报卖报,临春园名角儿绾春离奇失踪,至今音讯全无!”
乞儿用他讨到的几枚钱,换了报童手中一份报纸。报纸很大,可他一眼就看到了绾春的照片。
即便是黑白两色,风韵比之真人不及千分之一,她也还是好看极了。这大约正是人们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乞儿默默地想,她是不是那些传说故事里下凡历劫的仙子,一朝化劫,便羽化去了她那无忧无虑的仙界?
可他还是每日去临春园蹭戏听,春风秋阳,夏雨冬霜,从不间断。
他没有见过仙子,但万一绾春只是出门散了个心,又在某一日夜幕初起的时候登上万众瞩目的戏台呢。
可是他听啊听啊,这临春园来来回回换了许多名角儿,没有一个能唱出她那般惊艳的声音。
大约也正是如此,临春园日渐荒凉衰败下去。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战火渐起,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少有人记得临春园有过一个叫做“绾春”的角儿。
尾
“诶,怎么回事,这儿死了个人!”几个年轻人在一处荒废的院子中遇见了个死人,大约是个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同行的有年纪大些的当地人,过来瞧了几眼,道:“这是疯乞丐吧,你瞧他手里攥着的,是不是许多年前的一份报纸?”
年轻人一看,真是如此。
疯乞丐的另一只手捂在胸口,年轻人将他摆好,见那是一块布包起来的几块银元。那布比他身上任何一处都要干净整洁。
“奇了,有这几块钱,怎么还是个乞丐?”
年长的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叹口气。道:“我倒是有所耳闻,疯乞丐生在民国初年,一生伴随着战火和动荡,如今建国了,他却没了这个福气。”
“他其实也不疯,只是总爱来这临春园蹭戏听,赶也赶不走,好几回差点冻死。”
“一个食不果腹的乞丐,还喜欢听戏?”
年长的人忽然想起,建国消息传来时,举国同欢,他在街上遇见了乞儿。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口中不住喃喃:“天下太平矣,吾将何处把伊人寻?”
……
“也不全是,他大概是在等一个人吧。”
“他在等谁?”
无人回答,只是秋风吹过,掀开陈旧的报纸一角,露出那上面有些模糊却依旧可见风华绝代的女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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