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恐怖不是人间所有。不可名状的东西,从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向我袭来;可憎的形象留在眼底,迟迟不去,侮辱了黑暗,也侮辱了不眠之夜。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的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 ——博尔赫斯
A的生命终结于一个遥远而短促的尾音。
在他未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是泛着薄雾的静谧森林,无序的回忆在潮湿与朦胧中隐隐浮动,天外精灵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继而消失不见。
那是拉威尔的一首曲子。
意识之前,时间尚未成形,A是一片庞大的记忆海流,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在梦与梦之间来回徘徊,如幽灵般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上上下下,海水冲击着石岸,一张又一张生命的景象从海水中飞速流过,里面包含着他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时刻。
意识之后,这些景象以特定的顺序开始编码,继而,海水奔腾着流进一个幽细的隧道,隧道的名字叫做时间,一面是过去,一面是未来。
这个时候,梦变成时间的流淌遗留下来的残破缝隙,短暂而美丽,虚幻而绝望。
是竖琴的乐声。
如水波般在黑暗中迷魅地荡漾开来,世界顿时分裂成无数虚幻的镜中影像,看不见的纤细的手脚从四面八方伸展而来,夜风中,所有的物象都在翩然起舞。
A是个画家,生命完结的前一分钟,他正坐在出租车上吃一只龙虾。
乐声在幽绿色的丛林中缓缓向上摇曳,直至一个突起的高音把他吓了个半死,继而又如仙女的裙摆般在柔风中频频拨散开来,像是拉开一个又一个神秘的帷幕,幕后的景象总有什么东西遮挡着,叫人看不真切。
说实话,他不喜欢这首曲子。
他忧郁的眼睛空无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边景象:橘黄色的街灯,黑沉沉的夜空,丰盈壮硕的树木躯干如同他笔下的一个又一个裸体女人,他开始想自己的画。
他以画裸体人像为生,不为别的,只因为画这玩意儿相当赚钱。他画各种各样的女人,妩媚的,优雅的,小巧的,清纯的,上到高傲的贵妇,下到低廉的妓女,人们都说他将女人形体轮廓之美刻画到了极致,古往今来简直无人能及。不过遗憾的是,他的这些画登不了大雅之堂,因为他画里的所有女人都不喜欢穿衣服。
曾经有人向他讨问这方面的诀窍,他被问得一愣,接着努起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说道,
“哪里有什么诀窍,不过就是多看,多画,多练……”
人听了撇撇嘴,只当他小气不愿意说,因此也就罢了。
然而实际情况恰好与他说的相反,我们这个画家画画从来不用模特,尤其是女模特。因为他一见到女人便会面红耳赤,呼吸困难,手脚抽搐,全身如过电般麻木不能自制。曾经,画家也想过挑战自我,试图克服这个毛病,便请了一位女模特来与他共处一室。可惜他刚刚拿起画笔,便感到自灵魂深处勃然爆发的一股巨大力量——这股力量被弗洛伊德称为力比多,继而,他的呼吸肌顿时兴奋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瞳孔急剧缩小,口水流了一地,如同一只可怜的老狗。
那天他差点没死掉,女模特还以为他喝了敌敌畏,完全忘记了自己没穿衣服,背起他就往医院跑。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家包子铺里,满屋的包子香气让他想起了母亲破花布围裙上的味道。他没敢问女模特的去向,包子铺里的人只以为他喝多了酒在马路上睡大觉就将他背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对女人的恐惧便又加深了一层,他再也不敢请模特了,男的也不请。他画画完全依赖于自己的想象力,他在脑海中把男人女人想象成各种样子,久而久之,他的想象力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个时候,他便开始做梦了。
疯狂的,忧伤的,浪漫的,恐怖的,支离破碎的梦境几乎快要把他变成一个疯子,到最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有毛病,至于有什么毛病,他也说不上来。当他的思想被幻梦浸透的时候,他终于不再画裸体女人了。
他开始画梦。
时而色彩明丽,时而阴暗混沌,时而笔法精细,时而线条粗糙,不同的梦将他分裂成千千万万种人格,在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里拉开无数条生命的长线,这些长线在潜意识的土壤里面生根,发芽,并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
就在不久的前天,他梦到一个女人。
最清晰的细节是她那一头金色卷曲的波浪长发,光滑,秀美,如流金般从她肩膀一直倾泻到腰身,闪着阳光般温暖的光。其余全部近乎模糊的图景:他背着她在河水里面行走,被沾湿的鞋袜冰冷地紧贴在身上,他的画都被弄湿了,一张都没剩,他因此情绪不佳,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他要去出家当和尚。
醒来的时候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顿时感到人生是如此的荒诞,那时天还没亮,微醺的晨星在寂寥的夜空中发出光亮,就在这片光亮里,他飞速跳下床,将这个梦画了下来。
就在今天的画展上,这幅画被一个画商看中,他顿时喜不自胜。为了商讨交易细节,画商留下了一个地址,现在,这辆出租车正向着那个地址平稳地驶去。
画展。脑海里回放着他刚刚结束的个人画展:意料之中的冷清,无人理解的悲哀,难以忍受的孤独,在这里,一点有创意的想法都会被视作荒谬、怪异、难以令人接受。人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只当他是个怪人,是疯子,他的画没人看得懂,他心里想的什么也无人得知,因此,人们都一致认为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想到这里的时候,A的脸上漫过几分嘲讽之色,带着某种高傲,他想起自己多年来的孤独生活,想起自己诡异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