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的天气近来变幻莫测。气象台发布的温度折线图线条尖锐,其形状像钢锯的齿刃,隐隐约约地向广大市民显示着五月气候会给人的健康造成多么巨大的杀伤力。
刘诗怡一向不太注意气候的变化,加之她这几天忙于应对大学入学前必修的志愿服务活动,劳累之下,又经日晒雨淋,单薄的身子骨受不住冰火两重天的拷打,迅速垮了下去。直到八天后,她才放心地出门。 那日是五月三十一日,第二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她忙着在玩具旗舰店给表弟挑礼物。表弟今年上小学三年级。虽然表弟已经感受到了功课砸下来的困扰,但终究还有资格过过这个一年一度最令他快乐的节日。刘诗怡小时候第一喜欢的节日也是儿童节,不仅仅是因为能像生日那天收到父母的礼物,而且还能吃上老师送的最甜的糖果,和小伙伴们疯玩上一整天。时光飞逝,“小伙伴”三个字成了表情包和段子手的专属用词,自己也早没了过儿童节的资格。事实上,他们这一届千禧宝宝中有很多人比别的孩子更早失去了儿童节。她是其中的一个。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恰巧是周日,学校趁机打消了孩子们希望提早庆祝的念头,划算地省下一笔经费。爸妈见女儿已是初二学生,自当以学业为重,所以像和学校串通好了似的,把嘴巴封得比棺材还密。
与作业教科书为伴的最后一个儿童节,成为了刘诗怡心头永远的遗憾。因此,她总是很喜欢给周围的小孩子送六一礼物。年年如此,从未爽约。同学们在网络上吐槽亲戚家的熊孩子她却年年给表弟寄去一份玩具包裹,给对门的张阿姨的孙女一只只公仔娃娃。从他们稚嫩的脸庞上,开怀的笑声里,和一声声甜甜的道谢声中,想象自己儿时是不是也有过这番天真烂漫。
可她依然长大了不是吗?从中考手里逃出生天,再是前不久侥幸生还的春考……
“We will glow in the dark turning dust to gold……”手机铃声响了。刘诗怡习惯性地掏出那只黑色壳子的手机,屏幕上三个大字正在闪烁:成明徽……
刘诗怡不爱在公共场合接电话,以免对话内容落入旁人的耳朵里。可恰恰今天打来这通电话的,是即将参加秋季高考的明徽。她感到不可思议。
二
上海的教育改革,自2015年伊始,已经实行了三年了。高考模式已不再是当年的“3+1”的模式了,而是变成了“3+3”,即语数外三门主课的成绩再加上三门副科的成绩。副科成绩单科满分70分,以划分档次的方式区别分值。地理和生物两门课在高二考完,历史、政治、物理、化学在高三考完。高考也拆分成春季和秋季两次机会。只要其中一次高考中分数过线,就可参加相关专业及学校的面试并被录取。春考只看主三门成绩,秋考才看“3+3”总分。
不论改革后的高考在报上被吹嘘得多么光鲜,反正诗怡和同学们只觉得苦大仇深。题目还是要用薅羊毛般的耐心和精力来逐一做一遍,该死记硬背的知识点也是一个不少。为了嚼碎消化那本高中英语单词手册,诗怡整整三年一天不落地听到夜半十二点的钟声和清晨六点整的闹铃。她的身体也是那时落下毛病的。
试卷堆得像一座小山,教科书和辅导教材塞满了书架,望着这堆科学垃圾,诗怡有过一阵子的迷茫:她做了无数道数学题,也没修炼出逻辑思维;她背光了五千个单词,可是依然无法流利地组织英语和活人交流。(口语考试要求考生和机器交流,诗怡的英语再磕磕绊绊,每回好歹能拿足一半的分数。)她们的语文老师周自华对这种种悖论摇头叹息:“你们啊,甭说让你们写一篇完整的作文了,就是写一段没有逻辑紊乱、语法错误的段落,我也不指望了……你们不会表达,不会思考,整天就知道应付……应付功课,应付老师,应付家长,根本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八九点钟的太阳,被搞得焉蔫呼呼的。可怜哟,一个个全是机器人,只是好使和不好使的区别呗……”
诗怡把那句“自己想要什么”听进去了。她回家后琢磨了许久:自己是个心思单纯的女生,工薪阶层家庭出身,能适合什么工作呢?官场和职场她是不敢去的。这两颗毒瘤一胞双生,好处捞不着,坏处说不光。自己没背景没人脉,熬不出头,还容易遭潜规则。上高二时她看过一部《欢乐颂》,还有一部反腐剧《人民的名义》,这给秉持理想主义的诗怡恶狠狠地科普了一把社会常识。夹杂了过多权钱色欲利益纠缠的职业,是她这种老实人的坟墓。
刘诗怡也有过作家梦,但在高中语文老师的教育下,她的品味渐渐脱离了《小时代》一类的快餐产品,开始转投毛姆、伍尔夫、《红与黑》和钱钟书的世界。刘诗怡不会做饭,但总算懂得品菜了。后来她瞧出苗头了。如今文学已经被“抖音”、“快手”、偶像剧和披着历史外衣的古装偶像剧揍了个半身不遂,站起之日遥遥无期。这个时代饿不死农民工,却真得可以饿死一个诚实的文人。诗怡纵使不要命,也不能丢下父母两张嘴。作家梦,没了。
最终,她选定了护理系,毕业后当护士。她觉得啊,这个行业好,就业率高,听说工资不低,还救死扶伤。虽然护士这一行也有种种缺点,但是相比其他不管饱、不稳定的工作,这份工作在诗怡心中也算是她想要的了。俗话说,干一行,恨一行,马云还后悔创办了阿里巴巴呢!
这就是一个未涉足社会,仅凭书本和传媒来了解塔外世界的女孩子全部的想法。它正在孕育理智的内核,虽然利己已经根植进她的潜意识,但还不曾从心灵上剥离一片良知。
爸妈尊重了诗怡的决定。凑巧的是,医学院在春考结束后放出了70个护理专业的录取名额。诗怡填了护理专业的志愿。3月22日,刘诗怡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成了班里最幸福的五个人之一。然而,班里其余26人,得熬过接下来的秋季高考……离那一天仅剩十天不到了,时间如此紧张,一向刻苦的明徽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呢?
三
诗怡一阵小跑跑出玩具店。头顶上是正午十二点的太阳,炙烤着这座城市,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她闪身晃到人行道一棵梧桐树下,再按下了通话键。
“喂?明徽?”
手机里传来明徽的声音:“刘宝……”明徽总是这么称呼刘诗怡。
“怎么了,徽徽?”
“刘宝……我……我这几天……”听着对方语带哭腔,刘诗怡心下一沉。
“刘宝,我感觉压力好大……我考不好了……”
诗怡吓了一跳。她考了十二年的试,岂会不知大考前最忌讳的,就是心态崩溃。心态好的学霸,或者抱着破罐子破摔,尽志无悔的中游学生,往往可以正常发挥,更有甚者可以超常发挥。相反,患得患失,紧张不已的学生,其考试结果往往惨不忍睹。诗怡柔声细语地安慰着明徽:“咱的徽徽怎么会考不好呢?你是咱平行班的头等学霸,书院班都知道你的大名。高考什么的,小case啦。越是关键时刻越要学会放轻松……”
“不是……我……我……”糟了,徽徽哭了,刘诗怡在心里叫苦不迭,这该如何是好!
“你听我说说,好吗?你现在有空吗?”明徽问道。
“有有有,当然有!”诗怡连忙说道。
“是这样的……就是,几天前的信心考……我数学才刚及格……作文,唐鸣秋得了65分,就连吴楠,贾雯他们都能拿到58分,我才拿了50……周老师说了,这次作文拿50分的实际都是三类卷档次,别看分数给了50,只是对你们客气点罢了……还有阅读,我扣了好多……我该怎么办啊……我爸骂我没脑子什么的……我有什么用啊……我好恨啊……”
耳畔边响着朋友的抽泣声和断断续续的讲述,诗怡的脸上爬满了愁云惨雾。她甚至都不敢想象,明徽哭泣时是什么样子。少不了红红的眼圈和鼻子,脸上明显的泪痕……
虽然最近赋闲在家,但她也时刻注意着同学们的动向。那则该死的信心考她是知道的。素有“周公子”之称的语文课代表周文捷就在群里抱怨过:“这信心考的数学题贼难,连数学教研组组长都做不到当堂解出。那天出考场,只见‘暮霭沉沉楚天阔’。谁不是‘欲语泪先流?’我连‘自挂东南枝’的心都有了……”信心考的作用原来是害人考前没信心啊!
至于作文和阅读,诗怡就不知道内情了。不过,语文考试的阅读想来出了名的诡异,连阅读选文的作者都看不懂题目,说不清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感情,能概括出什么主旨。诗怡只恨不能招来鲁迅先生的魂魄,问问他老人家怎么看待。考砸了是一回事,周老师的话更伤人。最后几天内,别人家的老师通常会编点什么“三天提高二十分不是问题”的心灵鸡汤,哪有把实话讲出来伤人心的?刺激学生上进也要挑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