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您,想活吗?”
我清楚地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正试图违背阴世最高的秩序,届时我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他若回答“想活”,我便会报恩。我会将他重新带回天台,消去他坠楼的记忆,让他在浓烈的酒气中醒来。至少他还活着,一切还有希望。而我,将失去投胎的机会,轻则永世为役,重则魂飞魄散。
他若回答“不想”,我便能顺利完成任务。尽管心里愧疚,但一碗孟婆汤足以让我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做人。
他的脸色渐渐缓和,由刚才的冷笑换作温柔地笑:“身体下落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一辈子都是个懦夫,只会逃避。我好想念我的妻子,好想再听儿子叫声‘爸爸’。也许,我不该这么轻率这么懦弱……”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将缠住他的铁链慢慢上提。
08一阵明亮的光照亮我们的脸庞,我看见他眼角的泪痕,他也看见了我眼中的不安。
走马灯里,一场大火正在吞噬那所孤儿院,我感觉到浑身被灼烧得难受。准确来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那只是停留在我生前的最后一场记忆,刻骨铭心。
我记得我从睡梦中惊醒,记得我在火海里挣扎,记得我被喊叫声淹没,也记得内心的恐惧和每一寸皮肤的疼痛。那场大火,夺走了孤儿们唯一的家,更夺走了他们的未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失火的原因。不是试图挽回大家的生命,这只是我的一种执念一种不甘,我想死得明明白白。
我将手伸到领口左右移动,松了松系住斗篷的带子,别让自己窒息。事实上,我早就没了呼吸的权力。
我看到他刚才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殆尽,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愧疚,他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我再次紧张起来,一个大胆的猜测闪现在脑中:莫非……
未及多想,他颤抖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谢谢你还记得我。虽然有万般不舍,但我实在无颜苟活于世。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我本该落得如此下场,又何必再多连累你。就当,就当我最后做一件对的事情吧!”
他借着下落的冲力,用力从铁链中挣扎而出,我呆呆地看着他下落,下落,直至被夜色吞没。
人群的尖叫让我晃过神来,尘埃落定无力回天,所有的恩怨情仇烟消云散。在他用生命替我做出选择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他。
我藏起悲伤,重新带上帽子,系紧拉绳,整理心绪,准备结束最后的工作。
我挥动锋利的镰刀,勾取他的魂魄,斩断他最后的留恋。我没有用铁链拴住他,只是带着他往前走,以示一点尊重。还有一个魂魄等着我去收取——他的妻子。
方淑华,女,32岁,从犯,因畏罪和伤心难耐,于2018年6月1日22时48分撞车身亡。
09三里外的一条大街,行人稀少,宽敞的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一位身着睡衣的女人在人行道上狂奔,左手抹着眼睛,右手拽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得知丈夫坠楼的消息后,她正急切地赶往医院。
我站在十字路口,迎接女人的到来。我有些不忍,回头说道:“你可以回避。”
他惨淡地一笑,我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曾说过,我有什么意外的话她也不会独活……”
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底又涌起一阵怒火,夹杂着孩子般的委屈,打断他:“你们做父母的都是这么自私吗?为了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你们可有想过孩子?你们可知做孤儿的滋味?”
他张着嘴却不再言语,显然被我吓到了。生前的我调皮捣蛋无所畏惧,但成为阴差后我小心翼翼恪尽职守,这是我第一次失态。
我压低帽檐,掩饰我的尴尬。公路对面出现女人和孩子的身影,他们来了,我最后的勾魂对象。
女人放慢脚步,颤抖着接通电话。我不用偷听也知道是医院打来的,内容不外乎她的丈夫抢救无效已身亡。她不知,他正站在路的对面看着她,等着她。
手机从她的左手滑落,她慢慢松开拉着孩子的右手,眼睛直视前方,我们所在的方向。不远处一辆黑色小轿车飞驰而来,车灯刺眼。她最后看了孩子一眼,全力冲向路的中央。
我看到男人扭过头紧闭双眼,我看到孩子惊恐得哭不出声,我看到自己出现在车子的后方,手里的铁链紧紧拽住前行的汽车。
我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我深知孤儿的滋味,不忍世上再多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而且是我亲手酿成的。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彻整个街区,汽车轻轻地撞上女人,孩子吓得坐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男人半天才敢睁开眼,看着我,眼里满是感激:“谢谢!”
我重新整理好衣帽,收回我的铁链,也许是最后一次派上用场了。我违背了阴世的最高秩序,擅改他人命数,我已无法再入轮回。想要重新做个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已是不可能的。
我望着街边哭泣的男孩,我让这世上少了一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