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羊克里斯病了。它月初生病,我中旬得到消息,下旬去看它时,医生告诉我,它的病情已大为好转,现在山崖疗养院静养。于是我又坐车前往山崖疗养院。
山崖疗养院位于城市北郊,过去要三个小时,途中会经过一片荒原。汽车行驶在荒原上,好像行驶在一面平平坦坦、全无边际的棋盘上,四周的景色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车窗紧闭,我靠着窗玻璃,感受不到丝毫风力。耳边只有汽车的引擎声。同行的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除了我上车时与我攀谈几句外,再也没有说话。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阵拔尖的刹车声把我惊醒,汽车打了个横,左半边身子高高翘起,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司机的肚腩此刻发挥了妙用,他往左一倾,重量压在左边,左半边车身僵持片刻,便轰然下落。尘土四溅,车身坠地之后又摇晃了几下。
“我打了个盹,以为车子追尾了,下意识踩紧刹车,右边地凹,车子就翘了起来。”司机惊魂甫定,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向我解释。
驾驶员开车打盹,半醒半寐,常有这样的错觉。所幸并未酿成大祸。我提醒他后面开车加倍小心,望着不远处暗青色的群山问道:“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
一刻钟后,汽车驶上了盘山公路。山崖疗养院位于卧虎山山巅。卧虎山,顾名思义,山的形状与一只横卧的猛虎相仿。盘山公路自“虎爪”而上,由“虎肚”至“虎脊”,在“虎头”上盘转几圈,便上了“老虎的天灵盖”。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似是老虎身上的一只跳蚤。
山崖疗养院是一幢三层高的欧式建筑,墙体雪白,在下午一点的阳光下熠熠生光。山羊克里斯此刻正坐在疗养院的走廊上纳凉,见我来看它,理了理纷乱的须发,正襟危坐。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我同它招呼。
“我也很挂念你!”
“身体好点了吧?”
其实不用问,它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至少远不如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它时。彼时,山羊克里斯刚刚崭露头角,是历史上第一只会说人话的山羊。媒体趋之若鹜,头条铺天盖地。无论是报纸,还是电视上,克里斯总是一副绅士派头。
它头戴圆顶礼帽,身穿深色西服,手拄文明棍,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底下雪白柔亮的胸毛。它说话时字斟句酌,声音纤细,发出特有的“山羊音”,讲述能力较播音主持也不遑多让。不过,虽然上帝让它完全掌握了人类的语言,但克里斯并不热衷于说话。它总是无端陷入无言的落寞当中。
现在,我眼前的克里斯虽说仍是一位绅士,但它已失却了它的圆礼帽、它的文明棍。它身穿蓝白条纹汗衫,蓝白条纹裤子,挺着脊背,努力振作,但我仍能感到它的胸膛虚弱。有意无意,人总能看穿类似的伪装。
“好多了!”它说。“你请坐吧!”
于是我挨着它坐了下来,握住它的右手(右前蹄)说道:“我一收到你生病的消息,就立刻赶来看你。实在放心不下呐,无时不刻都在担心,知道你身体好转,我心上的石头才彻底放下,松了口气。”
“多谢你的关心!”
“在这儿还习惯吗?”
“习惯。”
“最近很少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你的消息,你不接受媒体采访了吗?”
“接受,只是他们对我没兴趣了。”
克里斯的语气忽然有些伤感,似乎仍未从众星捧月到默默无闻的落差中走出来。它不了解人类媒体,不知道他们只是一群乌泱泱的蝗虫,只对“新鲜的庄稼”感兴趣,他们一拥而上,将庄稼啃食殆尽,离去时,不怀感情,也从不回头张望。
克里斯接着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大家对我没兴趣了,会说话的山羊,新鲜劲儿只有那么一会儿。”
“喜新厌旧的确是人的常态,照我看,你现在是难得清静,能无忧无虑坐在这儿纳凉,没有闪光灯、没有不速客,无人叨扰,正好享享清福!”
“话虽如此,可是……”它想说点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即止住。这时,从山腰袭来一阵凉风,穿过岩隙,发出呜呜的啸音。卧虎山摇身一变,成了一件乐器,浑身布满气孔,上帝靠过来,轻轻一吹,每个气孔就都呜咽作响。
它想说点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可是什么?”我问。
“可是我始终耐不住这寂寞。”终于,在短暂沉默之后,克里斯开始袒露它的内心,在完整讲述它玄之又玄的人生故事之前,它问了我一个问题:“亲爱的朋友,你面临过人生中哪些艰难的选择呢?”
二
克里斯所面临的艰难的人生选择发生在它成名之后,在它声名日下时,选择愈发艰难,尽管选择的结果非此即彼,不是往左,便是往右,不是选A,就是选B,但站在人生的T字路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克里斯谨小慎微,决定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