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尔如晨星
老街上,几杆孤独的路灯映着路面,远处传来自行车链条旋转的吱吖声,一个人的影子由长变短。
是一个年轻男人,脸上略带疲色,但眼睛是明亮的,有像少年一样澄澈纯净的目光。
没有多远的路,周尔辰停好自行车。进门之前,他又仔细地整理了衣着,抚平每一处褶皱,十分庄重。他不是要去宴会,也不是相亲,他马上要迈进门的,是公安局。
门忽地被拉开了,一股冷风顺隙而入。坐在长椅上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冷颤,将头偏像门口,望见他,本来紧绷着的面庞不禁柔和了许多。
周尔辰伸出手,用手指指着化允柔,目光凌厉。她知道错在自己,默默低下头,不作声响,余光却注视着那人一举一动,心里竟充溢着欣喜。
化允柔又成功地帮周尔辰丢了脸,这次的罪名竟是偷东西,平日里任她怎么调皮捣蛋都好,可这次周尔辰却后悔了自己对她疏于管教。毕竟小镇人言可畏。
出了公安局,化允柔小心翼翼地跟在周尔辰身后,生怕一不小心他便大发雷霆。周尔辰扶好自行车,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化允柔,她便小心翼翼地跳上后座。
车轮转过一个又一个大圆,周边是人家的灯火,化允柔吸吸鼻子,是生活的味道。灯光使星光黯淡,静谧让夜变冷,化允柔把手环上周尔辰的腰,小心翼翼地伏到那人的背上,她特别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只属于他的味道,旁人身上是找不到的,闻着总让她想到家,他就是家。
“小柔,你该减肥了!”周尔辰一开口,竟不是她料想中的训斥责备,又反应过来那是在说她胖,不敢发脾气,不清楚周尔辰卖的是什么关子。
“太沉了你现在!我带着你都很费劲!”他接着说,化允柔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是不生气了。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和手臂,发现并没有多余的肉,又低头看了看胸前,反而开心起来,“胖就胖呗!就这样了!”她语调轻快地说。
“小心你这样嫁不出去!”周尔辰逗她,眼角不觉出现了几条褶皱。
“嫁不出去你就养我一辈子喽!”她顺势说道,倒真希望自己嫁不出去。
“净胡说。”本来是想要责问她的,但那些严厉的话,他总是说不出口。等有合适的时机再与她谈吧,他想。
“哥,要是有男孩子喜欢我,你会怎么办?”化允柔转着大眼睛,试探着问道,有点心虚。
周尔辰的思绪一瞬间就停滞了,耳边回旋着她的问题。会怎么办呢?莫名地,心里生起一阵不快,索性给了一个早恋的孩子都期望得到的答案,他说,“如果男孩子人还不错,你也喜欢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同意的。”
化允柔本来胡乱舞动的手僵在了半空,真是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真的吗?”她的声音高了一度,听得出有隐隐的不满。周尔辰不出声响,她就发起疯来乱动,带着自行车在石子路面上左右摇晃。没一会儿两人就人仰马翻地栽到了道旁的土坑里。
要是只摔了一下也无大碍,关键是化允柔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跌到了他身上,连带着嘴唇也一起覆了上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静音了,他只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周尔辰慌乱地将身上的少女推开,看向她时,发现那人已经晕了过去。他皱着眉头,无可奈何里又带着庆幸,还好她晕了过去……
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再看看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他迟疑了一下,背起了化允柔。
微风拂过耳际,穿过树丛,风带动树叶,一阵窸窣,好像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路上仍只有那几杆路灯作伴,只是人和灯看起来都没那么孤独了。
化允柔睁开眼睛,看着缓慢倒退的景色,嘴角幸福地扬起。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是周尔辰身上独特的味道。真希望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十四年前,周尔辰还是个少年,虽是该念书的年纪,但早已离开了学校。并不是不想念书,而是他真的交不起学费。
父母离异,双方又都是极自私的人,谁都怕那个可怜的孩子耽误她们往后人生。于是,周尔辰就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
好在那两人离开时将房子留给了他,不然他可能真的就要露宿街头了。
那时查童工查的紧,他找不到长期稳定的工作,只能做做零活。微薄的收入倒也够他三餐饱腹。
几经辗转,他找到了一份给孤儿院刷墙的兼职。周尔辰从心里觉得讽刺,别的地方不要他,只有孤儿院肯用他,也真是应景。
那时周尔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厌世的戾气,孤儿院的孩子都避之不及。唯独一个小女孩不害怕他。那孩子整天脏兮兮的,但眼睛很漂亮,整个人都因着那双如星辰般的眸子透着一股灵气。
周尔辰刷墙时,小女孩就坐在一旁的花坛上,一会儿玩娃娃,一会儿看看周尔辰。一次周尔辰在外面给人白做了工,心情低落到谷底,偏偏小女孩没看出来他不悦的脸色,周尔辰赶小女孩走,“你能不能别天天坐在这,你烦不烦人啊!整天脏兮兮的,你抱着的那个娃娃也脏兮兮的!赶紧滚,我不想看见你!”小女孩眨着大眼睛,一会儿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抱着娃娃跑开了,没跑几步被石头拌了脚,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腿上一片青紫,本来就在哭,这一跌倒就哭得更凶了,只是那孩子只是掉眼泪,却一声哭声都没有。
周尔辰想起无意中听到的院里老师们的闲谈,她们说这女孩是个哑巴,还木木的呆呆的,一点都不招人喜欢,长到成年也不会有大人想领养这样的孩子。
一瞬间周尔辰的脸就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个混蛋。本来就那么可怜的孩子了,自己还如此对待她。
他想去扶他,可脚步如何也迈不开,他狠狠跺了跺脚,骂了句脏话,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以为这样就能忽略她和自己心底的愧疚。他继续刷着墙,白色的液体向下流过一道印迹,就像女孩的眼泪,他再回过身去,女孩已经不见了。
第二日再去上班时,周尔辰在路过的玩具店,用自己兜里仅有的午饭钱买了一个新娃娃。
他没有直接把娃娃给她,而是放到了小女孩常坐着的花坛旁,女孩没出现他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院长发现后还骂了他一通。
他以为小女孩伤了心,不会再来这里了。不抱希望地等着,没想到午后小女孩竟真的出现了。周尔辰远远地望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会摔倒。她走近了他才发现,她手里端着一杯热水,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周尔辰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将热水送到他手上。一瞬间,有温热的液体涌上眼眶,周尔辰仰起头缓了缓,才弯下身子郑重地跟小女孩说了句“谢谢”。
令他意外的是,小女孩竟笑着答了句,“不客气。”
他发愣之际,小女孩已坐到了花坛边上。许是看到了新娃娃,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她迟疑了一下,才将娃娃抱起来,端详了好一阵,又将脸贴上去蹭了蹭。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周尔辰,“这是你的吗?”她小声问。
周尔辰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她喜欢那个娃娃,阴郁的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他点点头。小女孩犹豫着又将娃娃放了回去,周尔辰连忙解释说,“这是送给你的。”女孩一听,便又将娃娃抱回了怀里,紧紧地。
“我叫周尔辰,你呢?”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女孩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化允柔。”
周尔辰再回孤儿院已是半年后了,回去只是为了看看那个特别的孩子。令他意外的是,化允柔已于一个月前被领养走了,据说养父母是很富有的商人。想必她今后会有另一番模样的人生。
他替她高兴的同时又感到难过,唯一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就这么,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就再也见不到了。
离开前她是不是一直期望着能再看自己一眼呢?想着,他感觉鼻头发酸。
回去的路上,周尔辰仰头望着天空,天是蓝的,云朵很厚重,缓慢地向远处浮动着。
生活无起落,琐碎倒是繁多。两年了,周尔辰饱受人间冷暖,戾气终被尘世消了,现在他是平和沉静的大人了。
辗转到了A市。他想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那里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
和曾经做工的朋友一起,工作是料理一家富人的花园,提供食宿。两年的流离也有一个好处,周尔辰会很多东西,园艺,烘焙,销售,会计,导游……夜深人静时周尔辰嘴角总是浮着苦笑,谁真的想这样呢?
令周尔辰惊讶的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化允柔。那个小女孩长了个子,整个人挺拔了不少,但是很瘦,锁骨如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昔时的圆脸已经变成了瓜子脸。她的嘴角紧绷着,眉头也不肯舒展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穿着层层叠叠的蛋糕裙,玛丽珍的小鞋子,别一枚红色的发夹,整个人像个精致妩媚的洋娃娃。
周尔辰就躲在一丛灌木后望着她,他的呼吸都变凝重了。
化允柔没有看到他,他也不敢跑上前跟她说一句“好久不见”,距离感那么重。
周尔辰望着她上了车,叹了口气。
他以为彼此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但化允柔却在一个雨夜找上了他。
那夜窗外电闪雷鸣,周尔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下楼声,那脚步明显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屏住呼吸,一阵紧迫感压身而来。
果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赶紧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那人就顺势扑到了自己怀里。虽然连脸都还没看到,但他十分确定来人是谁。
两个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外面是杂乱而急切的脚步声,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他舒了一口气,看向身边的人,化允柔也正看着他,倏地转过身,以背对着他,然后拉下了裙子的拉链,周尔辰吓得赶紧背过身,却听化允柔恳求的声音,“求求你,看看我!”周尔辰深吸了口气,缓慢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道殷红的血印,她整个背部都是红肿的。周尔辰愣在原地,他想像不到化允柔这两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一直以为她会过着像公主一样的生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痛,并不是梦。
化允柔转身面向他,眼泪大颗地滚落,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哭声,瘦窄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你带我走吧,求求你!”
周尔辰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脱下外衣,披到化允柔身上,带着她闯入了倾盆的大雨,像个救世英雄,毫无畏惧。
钥匙轻轻插入锁孔,打开门,周尔辰探进头,环顾客厅一周,并无人影,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化允柔送回了房间,生怕吵醒睡着的人。
黑暗里一片寂静,月光漫过玻璃窗洒了一室,少女纤长的睫毛好像在光影里跳着舞。周尔辰不觉伸出手,想要抚摸这眼前人的眉眼,可手停在半空,终是又放下了。如蝉声越过盛夏,河流涌过山谷,星划过夜,浪轻吻潮,他深知有些东西只需知晓,不必试探。他庆幸自己明白。
他起身回自己的房间,门的缝隙中透过些许暖黄,他推开门,果然看到甘璐坐在床上。她双手环在胸前,眉头紧锁,腮帮子气鼓鼓的,就像一只发怒的青蛙。
周尔辰不作声响,默默坐到床的另一边。
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没有笑,新娘的眼神是空洞的。如今框住画面的玻璃出现了几丝裂纹,边角上也蒙了一层灰尘。
“化允柔又出什么乱子了?”甘璐的声音很尖锐,总是让人听着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