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月的南京,正是草木繁茂的好时节。大四将尽,同学们出国、读研、找工作,各自有了出路。我在中山路上踩着树叶漏下的阳光走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提起笔,把工作签在了这个城市。
四年前,我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从北国而来,最是生龙活虎敢做梦的年纪,全都安置在了古老的南京城。四年时间,白云苍狗,一瞬而逝,所有发生在这座城的故事,悠长,纠缠,沉甸甸,早已不能被我的行李箱装下。
带不走的往事横亘在心里,无法丢弃,亦无法释怀。
我终究留在了这儿。
手机铃响,许平舟的号码赫然跳跃在屏幕上。阔别两年,我不知道如今的他身处何处,更不知道两度春秋轮转后,该摆出怎样的声音怎样的表情,笑眼待故人。
来自他的固执的铃声,来自我的漫长的凝视,僵持许久,我关掉了手机。
安顿好新的住处,我一个人去了秦淮河畔。过去的日子里,这条河似乎成了我的避难所,清风微澜,可以收留我所有的犹疑、委屈、孤独与惊慌,走在河边,就像钻进破旧的城堡,触手可及的旧时光,安全感十足。除了隐约着的回忆,让人心难安生。
夕阳渐渐来了,河畔的绿叶染了余晖,碧波荡漾,映着屋檐下的红灯笼,黛瓦青砖,和初见时别无二致。
我一个人坐在朱雀桥旁的石阶上,这不是秦淮河最热闹、最富盛名的地方,却在我心中繁盛了整整四年。都说生物趋利避害是本能,我却时常带着旧时的心绪流连于此,忧从中来,大概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吧。
我看着河水出神,突然有石子从天而降,噼啪落在河心。溅起的水花四散开来,有两滴打在了我的脸上,和不知何时滑落的眼泪掺杂在一起,有轻微的凉意。
我懊恼地擦了擦脸,顺着石子落水的方向寻找罪魁祸首——夕阳里一个挺拔的剪影正下桥朝我走来,看不清眉宇,却能感知到他清浅地笑着。
是许平舟。
与我比肩坐下。在最适合分别的日子重逢,他只说了句,“我回来了。”
我要说些什么呢?“我该走了”,“我留下了”,还是“我在等你”?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二
其实,四年前和许平舟的初识,便是在这十里秦淮。
彼时的我刚刚读大一,因为叶公好龙地爱着金陵的烟雨,便带着一腔孤勇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书上说,明际之盛,当推金陵;金陵之盛,尽在十里秦淮。我曾在文字里邂逅太多灯火阑珊处的眼波流转,也爱上了这历史的渡口,一心把这座遥远的城当成少女心的归宿,旁观着才子佳人的故事,那里有秦淮八艳,有两情相悦与风雨共度。
所以在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便跑来了秦淮河畔,寻找“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的清唱,寻找柳如是的黄昏、卞玉京的绣球、顾横波的洗尽铅华,与李香君的此生不换……
那一天,我沿着满是历史烟尘的秦淮河边一路闲逛,见到古诗词中的朱雀桥,这才驻足休息。我站在桥上,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行人和商人,不远处有几位画者正轻挥画笔,靠给游客画肖像画赚些小钱。
几位中老年的画者那里都有生意,甚至有人在一旁排队等候。唯独树荫下的那个年轻人独自坐着,大概是因为没有游客造访,闲来无事画起了河对岸的民居。
不知是因为那天阳光太好,还是他专注而宁静的样子太容易打动人,一向连自拍都不喜欢的我小跑着站在了他的画架前。
“嘿,给我画一幅吧。”我指了指身后的朱雀桥,“就以它为背景就行。”
男生从自己的风景画中抬起头来看向我,因为逆光,他微微蹙着眉。顿了顿,又蓦地笑了:“行,你坐到那边去吧。”
我按照指示坐在了桥边的石阶上。男生的笑可真好看啊,像南京城的阳光,不似北国的炽热,没有南方的柔弱,而是透着温和的纯净,配上一颗若隐若现的虎牙,简直像神祇一般纤尘不染。
不过,画画儿而已,有什么好笑呢。我想,可能真的是太久没有生意了吧。
三
9月的南京,还没有太多秋的意味,风吹过发梢,温暖而轻和。男生认真地执笔,时不时抬起头打量我,我竟然有片刻的脸红。
慢节奏的河畔,时间也被拉的很长,男生终于完成绘画,伸了个懒腰唤我去看。我蹦跳着到他身边,原本以为是素描,没想到竟是一幅水墨画,水乡、低檐、小桥、流水,画中一身休闲装的我竟也婉约了起来,笑意盈盈,看向远方。
“朱雀桥边,似水芳华。”他用帅气的行草将这八字落在了角落,还盖上了一枚自己的印章。
看着眼前的水墨,我喜不自禁地惊叹:“画这么棒,字也这么棒,竟然不如他们生意好?!”
那天的黄昏,天色温柔,夕阳给草木和水波披上了暖色,陌生的异乡,那一刻却让我异常心安。暧昧的情境,多适合男孩子巧言令色啊,如果那天的他挑起眉,回答我说“因为今生只为你一人作画”,故事会是怎样呢?
只是,生活终归不是偶像剧,戏剧和浪漫,遥远而不切实际。现实里的我们萍水相逢,或许接下来便是擦肩而过,男生确实挑了挑眉,但说出的却是:“因为我的画儿很贵啊。”
我愣了一下,默默消化心里巨大的落差。做好了被坑的准备,甚至朝自己翻白眼:“谁让你贪恋‘美色’不请自来。”
正这时,男生的朋友经过,隔着数米朝他喊:“嘿,你还不回学校啊,老师刚在群里发的通知,让六点前把今天的写生交到画室呢。”
写生……画室……交作业……
我从“将要被坑”的惊愕中缓过神。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人像画,看了一眼他画架上的风景画半成品,又看了一眼指针很快接近六点的手表,尴尬丛生……
“那个,对不起啊……那个,我以为你和旁边几个人一样,都是给游客画画赚钱的……那个,你今天要交的写生……”我手足无措地和他道歉。
他在一旁收画架,毫不在意地笑着:“没事儿,我先回学校交差,改天找你收画钱啊!”说完,抱着笔墨纸砚便去追走远了的同学了,留下我在傍晚的河边,满脸不知所措。
四
我一个人走到朱雀桥上,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傻乎乎的笑了。灯笼和灯光渐渐亮起,映在水面波光粼粼,让夜晚的秦淮河显得别有风情。但我没有过多停留,小心翼翼地拿着画跑回了宿舍。
不知是对那纯净的笑念念不忘,还是因为耽误了别人写生的羞愧使然,我一心想着在匆匆分别后找到他,可是,“改天”是哪天,我不知道如何找到他的踪迹,他又怎能找到我呢。
我盯着那幅水墨画,一阵莫名的难过。茫茫人海、陌路相逢,阴差阳错留下一张画的交集,之后,大概是真的就此别过了吧。
忽然,红色的印章闯入眼底,我惊喜地站起来:这上面刻着的,就应当是他的名字了吧。
那个晚上,对书法一无所知的我,把印章上的字一笔一笔描了下来,然后对照网上的隶书字典,竟真的“翻译”了过来:许平舟印。
许,平,舟。
混淆了好奇或者心动,我鬼使神差地变换着关键词,在万能的互联网上,陆续搜出了他的学校、年级、书画作品以及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