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灯?
/逸桐子
(一)透着夜光的海平线,是月与镜中月的夹缝。夜空与海洋这两片深黑,如一扇微启的贝壳,捧出珍珠。广袤平静的夜空世界点缀着星和云,无边蠢动的深海世界像黑色童话一般深不见底。
他们站在海边,放下一盏橙亮的纸灯。火光映得人影半橘黄,半昏暗。纸灯在海面上,随着渐退的海潮摇晃,一前一后地挪移,似对这片土地和地上的人无尽眷恋,却又在浪潮的推搡下不得不走。烛光摇晃,忽的风一卷,纸灯嗖地好远了,海面上只剩一星萤火。
有谁醒了,急脚往潮水里追去,被海浪温和残忍地推开。一番拉劝之后,人们最终都在原地痴伫,看孤灯入了浩瀚的海,久久消失在月亮的光芒下。
她趴在木窗边,忽然觉得海浪声都是悲伤的。这样的场景,她似是见过,听到谁在耳边哭泣。月亮高了,更高了,人们都往回走,就像鸟儿总要归巢,潮水总要退去。
“灵魂总要回归海洋。”收养她的渔夫爷爷说着,点了一根烟草。
屋檐下的爷爷就不是渔夫了,是摇椅上会讲故事的暖毯和白胡子。他用手揉揉她的头,那感觉粗糙又温暖,来自岁月。爷爷的声音继续:“飘在海上的是魂灯,火焰是逝者的灵魂。在逝者离去的第三天夜里,人们就会在海边放他的魂灯。海洋是所有灵魂的归宿。”
她继续看海岸上的人。月亮把沙滩照得晶莹,人们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村子走,慢慢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才松开窗台上胖嘟嘟的小手。
“灵魂总要回归海洋,”爷爷熄灭了变短的烟草,“这是自然规律。”
(二)她十九岁那年,正值丰年,水果和谷米都好得很,人们说,这是海神赐予的福气。
街道集市的叫卖声嘈杂,拉货的马车匆匆经过,撞翻了几只空酒桶。风鼓起拉面店屋檐下的帘布,门前妇女提着盆子把洗衣服的水往外泼,不小心泼到一只黄狗。秋日明媚,转角追出一群玩木剑的男孩,她一手挡住晒到脸上的阳光,一手卷起围裙,裙里裹着菠萝蜜、几只凤梨和火龙果。
“小洛,去卖水果呀?”卖木梳的胖姨扇着扇子,笑盈盈的,腮边两坨肥肉欢乐地抖着。
她感到脸上一烫。“呀,不是……”
“噢?啊,给夫君的!”胖姨一听,眉毛就心领神会地飞舞了。
是啊,他终于是她的夫君了。她走着,世界都充满着阳光和祝福。
胡伯吃着在敬叔的摊子里买的煎饼,对她点头微笑。茜儿背着簸箕,抱起胖胖的孩子匆匆路过。她见到那位瘸了双脚的乞丐,弯腰在他的碗里放下一只凤梨。
一路到码头,那几艘渔船聚拢,像群醉汉在安静地做着白日梦。赤着臂膀的渔夫们收着晒好的网,清点渔具。
“潮水升呀浪花腾……鱼儿的肚皮似云涌,收网的渔夫一船重……”
蔚蓝之上,海鸥伴唱高昂的渔歌。果子在她的腰间沉甸甸。人群如海潮,他却永远是她一眼就能看见的,凭空而出的岛。那健硕的身影在给船绳松绑,年轻黝黑的皮肤泛着光,总让她想起光滑的海豚。
海豚在海里畅游。而灵魂总会回归海洋。这句话突然梦魇似的杀入她的脑中。她的父亲在她幼儿时就因一次出海溺亡了。她的母亲深受打击,精神崩溃,半年后的某一天从窗台边失足摔下。自小,她的记忆里便只有海边一人生活的渔夫爷爷,尽管只是好心的收养人,却给了她最温暖的家。
她停了脚步,他却像感知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着她的眼神就柔软下来了。
“都说了,不用来送我啊。”
她大步跨上前,双手郑重地拎起围裙。鲜丽的红黄还留着点滴水珠。
“带走吧,渴了就吃。”
“乖,自己留着多吃点。”
她和他对峙着。终于他拗不过她的眼神,把水果郑重地一只一只放好在船上。
这是他第二次跟渔队到很远的东海打渔。第一次出海时,他还只是她的恋人。她把护身符——用海草编着的海螺,挂在他的脖颈上。传说中,吹响海螺,新娘思念的人就会归家。“等你们老夫老妻的时候可就不会这样咯!”收网的宋爷打趣道。
明明老夫老妻的时候也会。她默念着,抬头,恰好望见他像海底一样深黑的眼睛在回答:我也这样想。
“好啦,回去等新鲜的鱼汤吧。”他揉揉她的头发,在她额上落一个吻。唇有点冷。
她闻得见码头的风,是藻绿色的咸味。七艘酒醒的渔船迎着波涛,上下颠簸,前后远去。天高海阔,浩荡的船队缩小成了似动又不动的点。这种感觉每每让她战栗。看爱人的船远去,犹如看飘去海那头的魂灯。魂灯不会回来,但爱人的船会回来,会回来。秋日明媚,她伸手挡住绚丽的阳光,围裙却轻得她心里没了底。
——海洋是灵魂的归宿,而你是我的归宿。
(三)她回到小屋子,一边收拾一边思度着晚上用什么食材。百无聊赖,她便坐在窗边托着下巴。他什么时候回来呢?网里的鱼儿多不多?终于她趴在了臂弯里,梦见最初和他相遇的那一天,阳光正好,鱼儿鲜活,他的笑容很干净。
当她睁开眼睛,愕然望见窗外异样灰暗的天,分不清白日还是暗夜。狂躁的风刮得市集满地狼藉,人们全都往回赶。她踉跄地开了门,风几乎要将她撕裂。她顶起残破的雨具,一人逆着人流,往海边蹒跚着前行。什么零碎尖锐的东西不断往她的脸上、手脚上砸来、飞过,刮破她肩上的披衣。左手无名指隐隐作痛,她看到了被海潮淹没的码头,腿一软靠了墙,心中如灰如死。
他会平安回来的。一定会的。海螺会保佑他,带他回家。
黄昏过后,海神的怒火终于平息,受惊的潮水还在起伏,远处,她盼来了那个似动不动的点。那个点慢慢放大,放大,放大……
渔队回来了,只有六艘。
爬满悔恨与恐惧的脸低下,一张一张从她眼前过。里面,唯独缺了她深爱的脸。
两日过去,她始终趴在码头旁报废的破船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还在船身上留着余波。黄昏下去,幽暗的夜里爬出死亡的阴影,尔后黎明。秋日阳光正浓,海天一线,云层像座座白山峰,她知道下一秒,那个点就会出现,慢慢放大,放大——变成他和他的船。
“小洛,两天了,吃点东西吧,好吗?”胖姨说。她的邻居们换来新鲜的水和果子。
“听俺讲,小洛,俺都瞧见了,那船翻了……可俺们找不着人,浪儿太烈……”那个额上绑着红绷带的男子说。
她不相信。她捏着编护身符时剪了剩下的海草,像沙漠里濒死的人捏着空了的水瓶。渴了,倦了,困了,她昏厥过去,清醒时发现身上盖着爷爷的暖毯。它还带着那股熟悉烟草味。爷爷的眼睛早些年就瞎了。
残阳如血,落入海洋,对岸空无一物,宁静得空洞。“小洛,我们谁都不好受。”“洛呀,你还有我们呢。”“洛洛,他见着你这样,心伤呢。”“小洛……”“……”
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新娘的海螺,他们说的话。从丰年的赐福到解开的渔网,从海啸和飓风到绚丽得糜烂的阳光。他和她只是新婚的夫妇,一切才刚刚开始。大海让她父母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是恨她对父母的事情再无记忆,要让她亲自感受一次吗?……
船边的人幻影般闪烁,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她忽然想到,他们撕落了脸皮都是狰狞丑陋的杀人凶手,冷眼看着她深爱的人在海里绝望挣扎,侥幸地笑着死去的不是自己……可她怎么竟然这样想了?她捡起一只苹果,虚弱得没有咬下的力气。
第三天的太阳终于升起。
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抱着木伐,海洋泰然地吹来了风。这种泰然是如此残酷。既然每个人都要回到海洋,那大海又何必要吝啬那些光阴,不施舍给他和她一点点,再多一点点的时间呢?海水灌入身体的那一刻,他会否很冷,会否想念家人……她昏昏地睡,看见屋里的他捣着渔网,鱼儿蹦到地板上,她蹲下去抓,刚煮沸的水把炉灶上的锅给顶开了盖。他用大手裹住她的手,不管她的手满是鱼腥或果香味儿。
“别,让她睡吧,这要是让她瞧见该多伤心。”
她知道了。这是第三天夜晚。
透着夜光的海平线,两头悬着月与镜中月。广袤的夜空点缀着星和云,吞噬了他的深海无情无义。海风冰冷腥咸,她爬起来不住呕吐。他们扶稳了她。有人站在海边,放下一盏橙亮的魂灯。火光映得人影半橘黄,半昏暗。
“不……”她沙哑了嗓子。
“愿逝去的灵魂安息。”裁缝店的眼镜师傅说。那一刻她几乎认不出师傅来。三个夜晚,师傅仿佛苍老了三十年。师傅曾经就像父亲一样照顾她的爱人。
忽的风一卷,魂灯嗖地好远了,海面上只剩下一星萤火。她急脚追去,却摔进温柔的浪里,刹那间水变得野兽一般凶猛,灌入她的耳鼻,嘲弄着让她看见爱的人是如何在水中慢慢死亡。
(四)她执拗留在船上。深夜醒来时,发现在船后轮流守着她的人没了影。他们大概认为她会一直等下去,轻生也不会在此刻,她想。
那一条海草早就被她揉得只剩零丁碎屑,拳头依旧紧握,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握着什么。
不成形的她爬起来,望向那海天一线——
浩瀚的海洋之上,朦胧的月亮之下。一盏孤灯安静地往回飘。往回飘。
“阿彻。”她叫了起来。“阿彻,阿彻,阿彻——是你,是你回来了吗?”
她渴望着。魂灯缓缓地放大,放大。她的眼看不清,但心已经读出了魂灯上的字。她跪在码头旁边,张开双臂,魂灯悠然地来了。那字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 彻 >
——蓦地,一条雪白晶莹的手臂从水里刺出来,生猛地捉住她的手腕。
她惊恐的尖叫被一只冰冷得诡异的手掌硬生生堵住,海草般的秀发散落,飘出一阵腥得甜美的香气。在“闹鬼”两个字迸出她的脑海之际,月光下那层鳞片一阵发颤,浪花如莲绽放,她看见了一双碧蓝纯真的眸眼和一条橙红色的长鱼尾,美得她窒息。
“人鱼,听说过吗?”面前的“鬼”声音尖细,像处于人类听觉边缘,犹如鱼尾在冰面上轻摩,“我生活在海里。”
她在传说中听过。
“是真的,”人鱼说,“是真的,那些传说。”
人鱼把一样物件放到她的掌心。她亲手编织的东西,不用看,她也知道它是什么。
她捧着它,手腕失去所有的力气。人鱼微笑,说:“爱情的眼泪落入海中可以唤来人鱼,实现落泪者的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吗,”她嘴唇发颤,“任何愿望?”
人鱼歪头,认真地想。“哦,不,”人鱼纠正,“不。”
她还以为人鱼像童话故事里那般可信。
但人鱼马上接着说:“不过,我知道你的愿望。”人鱼伸出尖长的红指甲,碰了碰魂灯。
“你想要他回来,是吗?”人鱼咧嘴笑开,怪物那般畸形丑陋的牙齿暴露无遗,原先的甜美因那排可怖的牙齿荡然无存。她吓得往后缩了两米。
“你听说过魂灯的真实传说吗?”对于她的恐惧,不知人鱼是没有察觉,还是故意忽视,“如果魂灯往回飘,逝者就可以起死回生。”
“听说过,”但她几乎忘了,“爷爷倒是常说,灵魂总要回归海洋,这才是自然规律。”
“哦?”人鱼露出发现极有趣之事的神色,旋即又抛开了它,“当然,你们的传说也不完全准确。”
“魂灯确实可以让逝者起死回生,但是有一个条件——”
她听见她一人的心脏在怦怦跳动。
“——给魂灯‘换魂’。简而言之,就是找另一个人替代你的爱人去死。”
谁会愿意代替别人去死?!
“不需要他愿意。如果你选择了‘换魂’,我就会从魂灯上撕下一张纸片,画上人鱼咒语。无论你把咒符贴到谁身上,他的灵魂都会被吸附在内。你必须在第二日子时之前,把附着灵魂的咒符带来海边,否则,魂火就会因为魂灯的破损而渐渐消逝,子时之后,你爱人的灵魂就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度。”
她第一个想到可以换的人是她自己。可是,即使她把自己换掉,她还是不能再与他相聚。说不定,会有谁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谁处在濒死的边缘,或者村里的哪个恶人可以从世间消失,或者,或者……
“你再犹豫,我就要回去了哦。”人鱼的指尖轻轻划着脆薄的魂灯。火焰剧烈摇晃。
她低头,掌心摩挲着海草田螺。
此刻,他在海底,一定很冷很孤独吧。
“……我答应你,我会在明日的子时之前回来的。”
人鱼笑了,又是那排吃人怪物的牙齿。魂灯发出撕裂的疼痛叫声。人鱼取了鱼墨随手一画,把纸片给了她。红橙鱼尾在妖艳的月下画过水银弧度,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海洋。
(五)她裹着头巾站在街头。
街道集市的叫卖声嘈杂,拉货的马车匆匆经过,小心避开了盛满酒的酒桶。风鼓起拉面店屋檐下的帘布,门前妇女提着洗衣服的盆子走出来泼水,那日的黄狗却已不见踪影。秋日依旧明媚,转角追出一群玩木剑的男孩,没人能看出他们比上次多还是少了一个人。
当她用“谁可以死去”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时,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一张一张脸闪过,熟悉的脸,陌生的脸,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谁的死,能够什么都不改变,或者谁的死,能够不带来痛苦,甚至可以终结痛苦?
她一路前行。街道旁有一口灰青色的水井,围满了小孩和几只白鹅,两位母亲蹲身用竹筛捣鼓着谷米,一位晾晒棉被,还有一位靠在井边,左手拿着破旧的故事书,右手拍打着膝盖,不耐烦地呼唤那些分散了注意力的孩子。她看到阿浩,一个患先天愚型的孩子,他挂着口水,一动不动,和白鹅比呆。他的母亲茜儿总是温柔地望着他,珍宝般地呵护。
胡伯挑着盛满新鲜花泥的箢箕从不远处走过。他已过花甲,因为年青时从军,没有子女,父母都过了世,他便孤身在村里过日子。胡伯热衷种花,知道她喜欢白色铃兰,每年总会带几枝给她。她忽然想起这三天船边枯萎的铃兰。原来胡伯也关心过她。
那头,敬叔又在高声吹嘘自己在城里念大学的儿子,一旁的人们早就腻烦了,连附和都懒得搭。胖姨的梳子不知卖出了多少。和她同龄的阿俊满臂刺青,搂着一个画了浓妆的女孩走过,两人放肆地笑着。他还伸脚踢了踢乞丐老人放在地上的破碗。
这种人消失不就好了?她情不自禁跟了过去,忽然想起不知谁说的阿俊是个没管教的孤儿。她也是孤儿。脚步犹豫之后,那两人便已消失不见。她只好折回去,在乞丐老人面前放了一个苹果。她发现老人膝上比前一刻多了两个雪梨和一把香蕉。
前方,叫卖人满额汗水,笑容灿烂。这笑容让她战栗,她爱人的死于太多人而言不过是一条无痛无痒的讯息。
她路过酒庄,透过窗户看见大伙常说的“酒鬼”。那个终日被酒熏得皮肤发红的大叔每天回家都会毒打他的妻儿。他蛆虫般蠕动的嘴唇让她感到恶心。可一想到这个人的死,她自然地感受到了他妻儿的痛不欲生。无论多么肮脏的人,总有人愿意去亲吻。那些扭曲的爱,绝望的生活,死亡从不会带来它们的终结,只会是新一轮痛苦的开始。她不敢再去想,也没有想的权利。
她停下脚步。熟悉的脸,陌生的脸,交错着一张一张闪过,留下模糊的幻影。没有表情的脸后,又牵了多少羁绊,藏了多少爱恨悲欢,经历了怎样不舍得,或者,被不舍得的人生?明明谁都不应死去,谁都不能死去。
可凭什么,死亡非要降临在她爱的人身上?
她靠在墙边,一片干涩的灰白,此刻只想永久地沉在海里与他同去。
但她马上想到了瞎眼的爷爷。暖毯还遗落在船上。她不能死,只要爷爷还在世。是爷爷收养了她,给她一个家。
咒符此刻正握在手里。
如果今夜子时之前“换魂”,他就能回来。他就能回到她的身边。
死亡不能带走他。他和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什么都不愿再看再想,只渴望再见到他,触到他的手,望入他的眼。
她挪移了几步,目光落在阴暗的街道转角处,那里有个睡着了的卖艺人,一身红红绿绿,怀抱风琴和笛子,约摸三十来岁。大概是前不久才来到这座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