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得极大,噼里啪啦地打在海面上。每到这样的日子,我便会从海底浮出来对着天空吐泡泡。
我叫海生,由大海而生,因此得名。但对于女子而言,却如此的不优雅。
从记事起,我便生活在这片大海里,偶尔听得长寿的老海龟说,这片海域原本叫做云寂海。在海的中心,漂浮着一座圣殿,那里凝聚着所有海洋生物的信仰,被称作海神殿。
他说,每当暴雨过后,海神殿便会出现一刻,在那一刻登上海神殿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于是,便锲而不舍地一直坚持了很久。
我有一个愿望。
在被一尾银鳞鱼嘲笑以后生出来的愿望,虽然我也嘲笑她不过是条鱼,却整天把龙鱼挂在嘴边,但是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生物。
我曾问过见多识广的老海龟,只是可惜它也不知道。它说,我的模样很像百万年前便已消逝的美人鱼,可我却有双腿。
它又说我更像大陆上人类的样子,可我却分明在海中呼吸顺畅,并且能和那尾银鳞鱼一样在雨后吐泡泡。
我却有着那银鳞鱼所没有的羞耻心,我总是用水草将全身裹住,在她怪异的眼神里游来游去,强烈的求知欲令我一直在找寻海神殿,在每场雨后。
今日,我想终是找到了。雨后的海面极为干净透彻,湛蓝的海水映出了海神殿的样子,那是一座空灵又迷离的宫殿,隐约浮在海面上,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发着七彩的光芒。
于是我不再犹豫,努力向前游去。不是自吹,在这海洋中能游过我的生物还未出生。在上一次云寂海游泳比赛中,那尾自诩公主的银鳞鱼因输给我得了第二名而哭了好久,虽然我至今仍质疑她的眼泪是否存在。
可即便是我这样的游泳好手,在突生的迷雾中也依旧晕头转向。
你来海神殿做什么?
声音清淡,没有任何波澜,却似有种能够洗涤心灵的净洁。
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海神,我是来求教的。”我张望着想要寻出这个声音所在的地方。
结果自然无终,只听他说:“你去音凌国,让那个国家的国主爱上你,自然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我以为他是在委婉地拒绝我,却忘记了,神无戏言。
我来到了人类的世界,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这是我从未敢想的地方。那个专制的海神居然不顾我的意愿,将我送到了大陆,这个叫作音凌的国家。
他告诉我,只能在大陆上生活一年,一年后若不回到云寂海便会无法呼吸直到干死……
而在这一年内我必须要让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爱上我,任务的艰巨可以更好地表现出我的能力。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个任务。
但是显然海神并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我被强制送进了皇宫,并且是皇帝的寝宫。之后任凭我千呼万唤,没良心的海神也再不出来。
于是我在无尽的担惊受怕中,在那宽大的龙床上,睡着了……
我一向浅眠,但不知怎地,这夜却睡得极为舒适。然而在我醒来时,却有一件令我极其不舒适的事——如果一觉醒来身边躺了个不认识的男人,我想换作谁都不会舒适的。
只是这个人却长得十分好看,没有鳍,没有腮,却依旧那么好看。我从未见过有比他好看的生物,就连整日里搔首弄姿的银鳞鱼也比不上他丝毫。
我想,这就是人类,如此好看的生物。
正当我仔细打量他时,他却睁开了眼睛,笑吟吟地望着我。他的眸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就像大海里的漩涡,瞧不见底。
但他却给我一种久违的温暖,犹如被阳光晒着的感觉。他看着我时,眸子里仿若有流光在徜徉,就像月光下的海面,碎碎的星影在闪耀。
我就这样和他生活在了一起,自然而然,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他甚至从不过问我的来历,只是对我很好,无微不至,好得我总是患得患失。
他告诉我他叫烈炎,明是温润淡漠的人,却有这样热情如火的名字。
我也只得告诉他我的名字,海生,并不好听。
他却极是喜欢的样子,眸中光亮更甚,轻念出声,海生,海生,听得我莫名红了脸颊。
音凌国临近云寂海,在烈炎闲暇的时候,我便依偎在他怀里,坐在海边,听着浪潮,跟他讲着我从老海龟那里听来的故事。
在这片海域里,居住着一位神灵,那是整个海洋生物的信仰,海神。
传言,海神名为云寂。在一千万年前,她爱上了俊逸润朗的火神,可大地女神音凌同时也爱着火神。
火神游走在两神之间,态度却不甚分明。直到有一天,天帝得知了这件事。神,应该无情无爱,他们该是高贵又遥远的存在。
那日,火神承认了爱着音凌,于是天帝便降下了惩罚。
火神被剥夺神位,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人类,生活在大地女神守护的陆地。而音凌却被化为人鱼,生活在深海,永世不得碰触火焰。
海神由于只是单相思,所以惩罚轻了不少,只是抹去了她的记忆,令她不得踏入陆地。
故事讲完了,烈炎却不发表意见,于是我只好问:“你觉得火神究竟喜欢谁呢?”
烈炎抱着我,在我耳边轻道:“海神。”
“为什么?毕竟火神都亲口承认了他爱着大地女神。”我不解,也许男子的思维和女子并不一样,也许是海洋生物与人类的理解不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嗓音淡淡,有种令人宁静下来的魔力,犹如那日在海神殿听到的声音一般,“火神若是承认他爱着海神,那么海神便会受到惩罚,他在保护海神。”
我思索片刻,终是不能认同他的观点,“也许,海神根本不想他保护呢?”
“为什么?”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疑问,似乎不以为然。
我却认真回答,“若是火神不爱海神,那么忘记一切就是对海神最好的解脱。若是爱,受点惩罚又如何?即便是不能朝暮厮守在一起,只要曾经拥有过彼此,曾经心意相通,那么就算是永世不得相见又算得什么?那也是甘愿的!”
我从未想过我也会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烈炎把我转到面朝他,他的眸子里浮浮沉沉,似乎有薄霭在其中流动。
我以为他被我说动认同了我的观点,但他却以手蒙住我的双眼,他的手心微凉,带着海风清冽的气息。
我正吃不准他的想法,却感觉到两瓣柔软覆上了我的唇。我怔住,却分明地知道,那是他的唇,他在吻我,而我……很开心。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却极为幸福,只是这种幸福却令我惶恐,因着我来这里只为让他——音凌国帝王烈炎,爱上我。
为了知道我的身世,才有了这一年之约。而因为有这一年,我爱上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我一直在祈求上苍能够让我们停驻在这欢乐的日子里。可天不遂人愿,我无法阻止,只能越发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烈炎带回了一个女子,听闻是从海边带回的。她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银铃。
多可爱的名字。
烈炎不再来找我,整日里陪着那个叫做银铃的姑娘。
我不解,也不甘心,因为我知道烈炎爱我,他不是薄情人,怎会负我?
说来可笑,我将要离开,再有五天便满了一年。
前两天我还在暗自盼着烈炎薄情,那样我走了他起码不会太难过。而如今他像当初宠我一般去宠另一个女子,我便受不了了,我在嫉妒。
我的爱太过自私,我不要我们中间夹了个别人,就算是他另觅新欢,起码也要等到我离开才行。
于是,我便去了他的寝宫,我知道银铃在那里,我要见她。
银铃就在梳妆台前坐着,烈炎不在,她见到我站起了身。我猛然惊怔住,这个人我认识,怎么会不认识?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我慢慢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我说:“好久不见,银鳞。”
她也笑,好久不见,海生。
银鳞鱼,竟然是她。即便她化为了人,我也依旧认出了她。
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寝宫回荡,我举着手,摆着挥出的姿势,银鳞偏着脸,白皙的颊上慢慢浮现五个通红的指印。
我打了她一巴掌,却没有丝毫快意的感觉,心里在发堵。在海里虽然我总是气她,但我却把她当作朋友,她怎么可以这样?
“银铃!”随着声音而来的是烈炎,他的语气带着怒意,不复从前的清淡。他将银鳞揽在怀里,我瞧见了他眼中的怜惜,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他看着我,眸子却极冷,带着居高临下的睨视。他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楚,原因我只顾得去看他眼里的冰凉,顺着他的视线蔓延,渐渐浸透我的整个身体,连心尖都冷得发颤。
我只是明白了他让我走,因为我打了他心爱的女人一个耳光。我怒极,说不出话来,却不知怎地居然还能大笑出声,即便声音里有太多撕裂和沙哑。
“烈炎,还记得我说的海神的故事吗?”我挂起一抹虚假的微笑,揉揉眼睛不让泪落下来,“那是我瞎说的,海神不是女神,我听过他的声音,他是男子。”
我凝着他,我深爱的男子,我依旧爱着他,只是他的眼眸却不再有曾经的温暖与星光。
我听到了心在落泪的声音,我发誓,我长这么大都没说过如此恶毒的话,以至于一向被我毒舌惯了的银鳞都微变了脸色。
我说:“烈炎,银鳞,我诅咒你们,一个被无尽的火焰吞噬!一个葬在暗无天日的海底深渊!生生世世,都像火神和大地女神一样相爱永不相见!”
烈炎微眯了眸看我,待说完话后才发现,原来泪水已控制不住,如断了线一般落下。我不愿在此多待,跑着离开,心痛得无以复加。
我要去找海神,我做到了他的条件,他还欠我一个答案。
到了海边,海神殿就屹立在海面上,周身彩雾缭绕,生出无尽飘渺之感。
我跳到海里,拼命往前游,终于又出现在了那个迷雾里,我大喊:“海神!你欠我的答案呢!”
又是那个声音,清淡净洁,这次却令我猛地心痛,那么像他的声音。
“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你就知道了。”
我皱着眉,却也没有拒绝。我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听故事的时间。
在百万年前,有一日,音凌国的帝王乘着龙船在云寂海上游玩。按照音凌国的规矩,应撒一网捕鱼,将捕到的鱼用来祭天以佑音凌的宁静泰和。
那天皇帝也在观礼,捞出的鱼网中有一尾银鳞的龙鱼,龙鱼稀有,众人都说是福气。
而皇帝却微眯起眸,扬唇淡声道:放了。
于是,那一网鱼全都被放回了海里,又重新网了鱼来祭天。
皇帝一共游玩了三日,却日日网中那尾银鳞龙鱼,而后又日日放了重网。
待皇帝回了皇宫,却发现寝宫里莫名出现了一名女子,生得美丽娇妍,她问他,“为什么三次都放了我?”
他并不答,只让她留在了宫中,他待她极好,身为皇帝,却专宠她一人。
只是有一天,她却离开了,只说不能在陆地久留。传言说,皇帝一直在找她,却不曾找到。
“然后呢?”我正听得兴起,下意识便问。
没有然后了。
“怎么会?”我不明白,这明明还没有说完。
你该回去了,你的身世,你将会很快知道。
我正要抗议,只觉得眼前一晕,人已经到了云寂海。我气得不行,直骂海神不讲信用。
正巧碰到了老海龟,它到底活了多久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它年纪比我大就是。
“海生,你这一年跑到哪儿去了?”老海龟上前跟我说话。
我正心烦,便摆手不去理它。
它却在喃喃自语:“银鳞这丫头现在也该到了陆地上了吧。”
听到它的话,我猛地警觉,意识到可能正离我想知道的真相逼近,便问了它怎么回事。
老海龟年纪大了,变得爱唠叨,与我说了起来。
一年前,银鳞被人类的鱼网网住,本以为小命难保,却不想人类居然将她放回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