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的时候，在联合国的强制要求下，各大海域的人鱼公园都关闭了。
在这之前，人鱼公园对每个人的生活而言，都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据说，人鱼并不是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的生物，而是来自遥远的外星球。
从我记事起，母亲每半年就会带我穿过被大家称为“时空门”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来到世界上某一处的人鱼公园，去观赏人鱼。
人鱼公园全部建立在海洋核心部位，每个大洋根据洋流和海深的不同，建立数目不同的人鱼公园。比如，太平洋的一号人鱼公园是椭圆形的，二号人鱼公园是一条狭长的水域。而印度洋只有一处人鱼公园，是由七个小圆形水域组成。据说北冰洋没有人鱼公园。
每一次去人鱼公园，都会看到非常多的人，通常是母亲带着未成年的孩子，排着很长的队伍，在反重力飞船上等候。我的母亲会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依次登上可以下降至距离海面五米的观赏平台。
然后母亲会指着波浪中翻滚、鱼跃的人鱼们，在巨大的风中，大声地说，“你快看，你快看！”
一般会有三四个人鱼飞快地游到观赏平台前，不断地转着圈。
母亲会跪下来，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努力向下伸，期望能抚摸到人鱼那布满赘生物的皮肤。
通常在这时候，我会因为人鱼暗绿色的皮肤、白色的眼膜、血红的舌头、锋利的鱼蹼，加上母亲极大力气地握着我的手腕，而哇哇大哭起来。
一刻钟的见面时间，每次都这样飞快地逝去。
每次回到家，父亲都不会过问人鱼公园的事情。
父亲更关心我的学习。他总是会问我，“今天历史课上讲什么了？”
一次，我告诉他，历史老师告诉我们，大约五百年前，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老人，绝大部分的家庭中都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第二天，历史老师就被辞退了。据说，有学生的家长反对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授学生们不需要的知识。
母亲则不会这样。
每次从人鱼公园回到家，母亲都会不开心好多天。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窗户旁的摇椅上，一边梳着长长的头发，一边沉默地凝视着地板上某一个角落。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母亲偶尔还会慌乱地抹几把脸，然后一边站起来一边嘟囔，“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天啊！我还没做晚饭呢！”
后来，人鱼公园频繁出现事故。
一次，是一条人鱼跃上观赏平台，试图强奸一位女性游客。
另一次，是一条人鱼用硕大的鱼尾将观赏平台上的一家三口打入水中，其中的父亲身亡。
还有一次，是人鱼咬死了前来观赏的小男孩。
这些消息都是父亲告诉母亲和我的。
每次听完，我都忍不住说，“人鱼实在太可怕了！”然后我会摇晃着母亲的手臂，“妈妈，咱们以后还是别去人鱼公园了。”
母亲沉默着。
父亲则会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夸奖我，“真乖！”
终于，人鱼公园关闭了。
人鱼公园关闭那天，这个世界似乎和平时一模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静悄悄的。
上学的时候，我发现草一样绿，天一样蓝，只是路上的车少了很多。
同学们都说自己的母亲在家里呆着，哪里都不想去。
那天，连学校的老师们也都集体请假了。同学们无聊地聊着天。
同桌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找到了一份视频，你想不想看？”他神秘的样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点点头。
他拿出脑波同步仪，设定了脑波同步的范围，把其中一个终端递给我。
当我和他的脑波同步时，我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家庭的生活片段：
高个子的男人应该是父亲，他搂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应该是母亲。两个人一边互道早安一边接吻。母亲哼着歌，父亲唤醒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看起来比我大，应该有二十岁了。女孩看起来是和我差不多一样大。接着，从房间里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忽然我注意到这个家庭中还有一只奇特的动物，发出“汪汪”的叫声。
视频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把终端还给同桌，奇怪地问，“那个动物是什么？”
同桌摇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对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女人、孩子。但是没有老人。
而且这个世界上除了人和人鱼，没有其他的动物。
原来，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是曾经存在着其他生物的。
想到这里，我忽然激动起来，我想马上告诉母亲和父亲。
但我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我的父亲不像视频中的父亲，会亲吻母亲，会叫我起床？
我忙问同桌，“这个视频是从哪里找到的？”
同桌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给我的。你也觉得很有趣吧？”
“你是怎么遇到这个奇怪的人的？”
同桌说，“有一天我回家晚了。路上遇到一个穿着大斗篷的男人，他问我想不想看好玩的视频，是免费的。我以为是那方面的，就同意了。没想到他传给我的，居然是这样一段奇奇怪怪的视频。”
我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过了不到一个月，母亲忽然病了。
母亲经常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之后会放声大哭。
有的时候还对父亲说，“我要杀死你。”
终于，母亲买了一张车票，跑去“时空门”。在时空门前，母亲被警察抓住了。
据父亲说，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冲破警察的阻拦，执意要进入“时空门”，最后警察不得不使用了强制措施。
母亲被注射了镇定剂，关进了精神疾病治疗中心。
我很想去看看母亲，就挑选了一个父亲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时候，对父亲说，“不知道妈妈在医院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她吧！”
父亲停止了做三明治的动作——这似乎是父亲唯一会做的食物，幸好国家安排了一位女性保姆，每天中午会来我家帮忙打扫和烹饪——父亲背对着我说，“她会得到很好的治疗，而且你马上就要十六岁了，还是放松心情，多和朋友们玩一玩。”
我的同学们很快和我一样对未来感到不安。
一方面是因为联合国不断地发出警告信息，深海海域的人鱼在不断尝试进入浅海海域，并试图通过全世界的各大港口，登陆到地面。各个国家的港口都发现了大量的人鱼。但人鱼无法在浅海海域生存，即便登上陆地也很快被警察抓捕或者杀死。
然而曾经生活在深海、丑陋无比却性格温顺的人鱼忽然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行为后，还是让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感到惊恐。
不过，警察一次又一次地杀戮，让人鱼们知难而退。
随着冬季的到来，海洋恢复了平静，人鱼们似乎重新回到了深海里。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踪迹。
然而，联合国一再发出禁止私自出海的警告。
另一反面，是因为在即将结束十五岁这一年的12月31日，所有的十五岁少年都通过脑波接收到了一段信息：在十六岁这一年的12月31日，将进行一次基因分析。根据每个男性的基因类型，分配不同的职业。
一旦分配了职业，将终生不能变更。而大部分女性则会被分配到家庭主妇这样一个职业，因此女性更多地要去学习料理家务和烹饪，以及生育。极少部分女性会被分配为护士。
比如，我的父亲是一名环境监测人员，他每天都要拎着沉重的空气测试仪、水测试仪等等，到处奔波。
比如我的同桌的父亲是一名不良飞行物追捕者，负责追捕所有低于五百米天空内的非法飞行物，当然无人机和飞行车除外。
接受完这一信息后，我一整天都是晕乎乎的。回到家里也没有力气做什么事情，索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大睡起来。
梦里，我的母亲回来了。她用力地摇晃着我，让我清醒一些。
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只是想睡觉。
于是母亲无奈地通过脑波传输给我一段音频，然后吻了吻我，就离开了。
而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面前坐着父亲和警察。
父亲非常着急地问我，“你妈妈回来找过你吗？”
我疑惑地摇摇头。
警察和父亲对视了一眼。
父亲告诉我，“你妈妈的精神疾病更严重了，她从医疗中心跑了出来。她现在是全国范围内的通缉犯。”
我只觉得脑子涨呼呼的。我对父亲说，“爸爸，能让我再睡一会儿吗？”
听到这句话，父亲也好，警察也好，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半年多的时间里，这个世界非常平静。
我的家庭生活也非常规律。
似乎我的同学们也没有任何异样。但我注意到，男生们都在努力地锻炼着身体，努力地大量阅读和学习。女生们则打扮得越来越花枝招展。
打破平静的是我的同桌。
他忽然连续两天没有来学校。
我决定去看看他。
到了同桌的家里，我才知道，同桌被他的母亲刺成重伤。他的母亲已经被警察抓捕。而可怜的同桌却住进了医院。
我只好又跑去医院。
进了病房，看到我的同桌状态不错。
看到我，同桌很高兴。他对护士说，“这是我的同学，他可以推着轮椅，带去我外面走走吗？”
护士很年轻，看起来应该是刚刚结束了十六岁的职业分配，没能成为家庭主妇，而成为了一名护士。据说护士是不能结婚的，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但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国家会负责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
护士点点头，“最多半个小时。”
到了外面，同桌一改刚才微笑的表情，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然后，同桌看了看周围，小声说，“我妈妈在刺伤我之前，一直抱着我哭，对我说，她对不起我，把我生成了男孩。”
我听完很惊讶，看了看同桌。
同桌急忙示意我，我把头又靠了过去。
同桌小声说，“我妈妈说，所有的男生在十六岁之后，就会变成人鱼！”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的母亲似乎曾经回来看望过我，并给我留了一段音频。那段音频究竟在脑波的哪一处？
越想越睡不着。
睁开眼睛，猛地发现屋子里站着一个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