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的话，一定要成为大家才行吧。”
暴雨没有给行人半点防备就倾盆而至，女孩站在超市的屋檐下躲雨，她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仰头望着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伸出手想要接一些雨，可是当雨滴砸在她的手上时，那双苍白的手却瑟缩了一下。
1.
隔壁笔录室内断断续续地传来女子的呜咽声，负责笔录的警察似乎还在劝解她。司靖南不由皱眉，一个二个都将警局当做心理辅导室，那这个笔录还要不要做了？
他敲了敲笔录室的门，示意负责笔录的小陈出来一下。
小陈刚来他们局里不久，却知道司靖南的规矩，见他脸色不好看，马上猜到了缘由，赶紧解释：“队长，里面的那位大姐也挺不容易的，她女儿在学校被人欺负推进了游泳池里，现在还没有醒来，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就安慰了她一下，肯定不会耽误笔录的。”
“校园欺凌？”司靖南难免有些在意。
小陈皱着一张脸：“从这位大姐的陈述来说是这样的，但是具体也要进一步调查才行。”作为妈妈，肯定会偏袒自己的女儿一些，作为法律工作者，保持一定的客观还是很必要的。
司靖南点点头，“那接下去的笔录我去做吧。”
“啊？哦，好的。”小陈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然后赶紧应是。
司靖南推门走了进去，里面坐着的那位中年妇女低眉敛目地抹着眼泪，“警官，我家青弦真的很乖的，就是有些不爱说话，没有什么朋友。以前我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她都说挺好的，如果没有出了今天这件事，我还真的以为她在学校很好呢。”
司靖南瞄了一眼小陈记录的东西，出事的是一个叫叶青弦的高二女生，她的爸爸长年在外地工作，身边只有一个妈妈陪着。叶青弦不会游泳，是一个标准的旱鸭子，平时路过河边都是绕着走的。于是她妈妈肯定是有人害了叶青弦，不然的话她好好的怎么会掉进游泳池中呢？
“叶妈妈，您知道是谁推了令媛下水吗？”司靖南沉声问。
叶妈妈这才发现眼前的警官已经换了一个人了，她摇摇头，“不知道，但是肯定是她的同学啊！学校通知我的时候，说是我女儿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敢肯定，这是学校在包庇凶手！”
司靖南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叶妈妈，你这种说法太武断了，每个案子立案都是要人证物证的，而不仅仅是靠你的一面之词。”
叶妈妈眼眶通红地看着司靖南：“你这算什么警察？刚刚那位警官哪里去了？我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这就是最好的人证！也是最好的物证！”
司靖南抿抿唇，明明眼前这位女人无理得很，他却依旧没有动怒，其实每个弱者的姿势大概都是这样的，所以才让他不忍做出更残忍的事情，“对不起，这是规定，如果想要立案的话，估计需要令媛醒过来，让她出面指证。”
叶妈妈还想争取什么，可是很不巧的是，她的电话在这会儿响起来了。
2.
司靖南跟叶妈妈一起去了人民医院，病房里的小姑娘柔柔弱弱地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挂在脸上，显得那张小脸更为苍白。看到妈妈进来，小姑娘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妈妈，妈妈，我怕……”
叶妈妈心疼地将女儿搂进怀中，“青弦，你是怎么落水的，好好跟这位警察叔叔说，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叶青弦点点头，望着司靖南的眼睛里透露出渴望，“是我们班的姜宇诚把我推下游泳池的，他们都是一伙的，很多人看见了，但他们都会包庇他的，法律还能制裁他吗？”
叶妈妈在旁边补充：“是啊是啊，他们一定是包庇！老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是这只是一个意外，但是我女儿这么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意外？警官啊，你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啊，我女儿遭了这么多的罪，一定不能放过凶手。”
司靖南皱了皱眉，“你确定有很多人看到？”
叶青弦肯定地点头，“没错，我让姜宇诚放过我，他这样的行为是犯法的，可是他说，只要大家都认为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甚至过一会儿还可以成为我的救命恩人。”也许是因为害怕，说到后面，叶青弦的眼泪又忍不住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点哽咽。
说实话，现在这些孩子的手段让司靖南有些毛骨悚然，步步算计到了这种程度，也不知道是该夸一句人才，还是应该觉得正是因为这些人才，才会让案件更为恐怖。
“也就是说，除了你自己可以为自己作证，没有任何证据是他推你下水的？”
叶青弦迟疑了一下，“不，我那里还有一张纸条，是蒋思思写的，她让我去游泳池边，把我和她之间的恩怨讲清楚，可是出面的却是姜宇诚。”
“你跟她有什么恩怨？”
“蒋思思是班里很受欢迎的人，有一次放假她想借我的作业，但是我不愿意，后来她就带着班里的同学孤立我了。我本来是语文课代表，但是她让老师把我换掉了，我很生气，就在一天晚上偷偷溜回了教室，把她的课本都丢进了垃圾桶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却觉得是我做的，一直在跟我作对。”叶青弦埋着脑袋说。
叶妈妈急了眼：“你这孩子怎么……”但是看到叶青弦现在的状态，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司靖南心中闪过一丝了然，叶青弦本身的性格或许就在学校中不受欢迎，可是不管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都不是别人对她造成人身伤害的理由，“叶妈妈，麻烦你回避一下，我还有一点事情想要交代令媛。”
在叶妈妈离开了病房之后，司靖南开门见山：“你知道，如果没有其他人帮你指证推你下水的人，再加上凶手本身是未成年人，想要让他们制裁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但是有警官先生在，我就忍不住抱了希望。”
“我会努力的，但是提醒你一下，为了避免上面将这样的事情强行压下，你可以先曝光，舆论压力会对你有好处的。”司靖南站起来要走。
叶青弦突然抬头看他：“警官先生，以前你被欺凌的时候，是怎么面对的呢？”
“你怎么知道？”司靖南眯起了眼睛。
“因为啊，被欺负的人，会比普通人更在乎公正一些，他们之间是有一种特殊的感应的。”司靖南突然间发现，这个小姑娘有一双特别黑的眼睛，仿佛能够望进一个人的内心，哪怕她的眼角还挂着眼泪，却不让人觉得柔弱。
3.
司靖南终于明白为什么叶青弦会说蒋思思是一个受欢迎的女孩子了，长得漂亮，一身名牌，看得出家境很好，为人又乐观开朗，女神范儿十足。看到穿着警服过来的司靖南，蒋思思一点都不诧异，反而嗤笑了一声，“果然是那个神经病会做的事情。”
司靖南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老师的办公室，开始跟老师交涉。毕竟蒋思思他们都是未成年人，就算是要例行问话，也要得到学校的允许才行。
听说司靖南是来调查叶青弦落水一案的，不管是校长还是叶青弦他们班的班主任都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表示这只是一个意外。
“可是是当事人说了是一个叫做姜宇诚的同学把她推下去的，而且当事人还保留着被特别约出去的小纸条。”司靖南一点都不意外他们这种做派。
司靖南很快拿到了约谈蒋思思和姜宇诚以及其他同学的准许。
他第一个见的就是小公主蒋思思。
“警察叔叔，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你问每个人答案都是一样的。叶青弦那个神经病小题大做，但是警察叔叔你可不能被她带着走啊，这可是严重的浪费警力的行为。”司靖南还没开口，蒋思思就吧嗒吧嗒地说了起来。
司靖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还挺确定没有人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嘛？因为说出去就是叛徒？会被整个学校的学生孤立？我知道叶青弦人缘不好，没有谁会选择去帮她。可是这次事情不一样，推她下去的人和主谋将她推下去的人都是有罪的，而知情不报的人，也不是讲义气，而是包庇罪犯。”
蒋思思张嘴想要反驳，可是司靖南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你现在可以对我嗤之以鼻，但是大小姐，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你这种坚定的心智的，胆子再大的学生，我想都不会对犯罪感兴趣。而且我给他们匿名举报的机会，总会有人屈服的。”
“这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蒋思思低着头说，“我也没想到叶青弦会真的掉进游泳池里。”
4.
“张校长，请问一下你们学校为了掩盖真相，可以连凶手都包庇吗？”
“李老师，你是叶青弦同学的班主任，是否看见了同学将她推进游泳池中却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位同学，请问你们知道叶青弦掉进游泳池中的隐情吗？你们校长对此有没有表态？”
继叶青弦直接用自己的身份发帖，微博贴吧等地纷纷转发热议之后，主流媒体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件事上。只要将这件事情定性为“校园欺凌”，就算本身不是那么严重，也肯定会赚足眼球，更何况叶青弦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还差点醒不过来了。
学校方面对此亦是无奈，这样的丑闻一爆发出来，他们需要应对的不仅是来自上级部门的调查，还要应对无孔不入的媒体，烦不胜烦。他们早已叮嘱过学生，不要在媒体面前乱说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放大好几倍。
可是学校再怎么加强这方面的管理，也总管不住学生的嘴。其中一个蒋思思的铁杆粉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暴露之后，马上跟媒体大倒苦水：“这根本就不是姜学长和蒋学姐的错，只能说叶青弦太讨厌了，她本人就是一个神经病，平时神神叨叨什么公平啊正义啊，谁愿意理这样的人啊？
就算姜学长不动手，这样的人肯定会被人收拾的。这样的小事，何必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这样的话一出来，舆论一片哗然，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在诚心咒骂叶青弦还是有意拖姜宇诚下水，也不管叶青弦本人的人品怎么样，至少她是姜宇诚推的，这件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
弱势的一方总是容易被同情的，蒋思思和姜宇诚两个主要人物的资料已经被人肉在网上，经常有看见偏激的网友表示一定要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而另外一边，司靖南也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了叶青弦：“那个叫蒋思思的小姑娘挺聪明的，他们都没有顶住压力，就连姜宇诚也承认推了你了，不过蒋思思说，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你知道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
叶青弦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果然还是这种传统啊，家暴被当成是一种正常的家庭管理方式，而校园欺凌被解读成恶作剧，于是天下太平。”
“你是怎么想的？”司靖南有些无法直视叶青弦的眼睛，她眼睛里有太强的洞察力，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惭愧，哪怕司靖南也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其实如果你愿意就此停手的话，对你也有好处。学校还有那两家的赔偿肯定不会少，现在大家也都同情你居多。”
叶青弦微微一笑：“我明白警官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而不是收了对方的什么好处。你是想说，如果我想再闹下去，学校和那边家长方面都不愿意，肯定会施加压力，说不定还会将我原来制造的舆论打压下去对吗？”
司靖南忍不住感慨她太过聪慧，“还有，再闹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都是未成年人，赔偿之后基本不会立案，舆论再猛，也不会影响到司法公正，不然现在的法律早就掌握在网民的手中了。”
“原来是这样啊。”叶青弦点点头，“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件事当然还没完。当然，谢谢警官先生，这边不需要你帮忙了呢。”
5.
校园溺水案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地结束。
姜宇诚和蒋思思的家长都带人上门来道了歉，于是叶青弦也随后发了微博，“希望大家不要再关注这件事了，当事人已经向我道了歉，说这只是一个恶作剧。虽然我现在还需要在医院进行后续观察，不过他们都这么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以后他们是要成为高材生的，不能因为我一个没什么用的人耽搁了未来。”
蒋思思富二代的身份早已曝光，而眼尖的网友却从叶青弦的微博中发现了猫腻，顺藤摸瓜过去，才发现蒋思思已经拿到了他们学校报送某名牌大学的名额，算是一种内定的方式。
“呵呵，什么叫做恶作剧？高二了，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了吧？”
“估计是那边对这位同学施加了压力，让她不得不答应了他们的‘道歉’呢，不知道大家看到了多少诚意，反正我是没有看到。”
“同上。”
可能是有人带了头，大家自发地在那所名牌大学的官网留言，严正要求不能录取这种品德缺失的人。虽然舆论无法影响司法，但它能够影响一些司法无法决定的东西——后来该名牌大学发出声明，不会录取蒋思思同学。
司靖南还是再见了叶青弦一面，就在这个女孩出院的那一天，依旧是一身羸弱的模样，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再觉得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了。
“这样，你算赢了吗？”
算嬴了吗？她已经转了学，可是他们学校的人纷纷前去警告她未来学校里的学生，要远离她这个“病原体”，以免被她连累，她未来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而且，网络上也有一些不知道是哪方请的水军，将叶青弦的形象刻画得极为丑陋与恶毒，不少不知道真相的人信以为真——或者对于一些熟悉叶青弦的人来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叶青弦却突然笑了起来，“赢了啊，我怎么没有赢呢？你看，我做到了法律做不到的事情，没能够在法律上得到制裁的人却得到了正义上的制裁。至于你觉得我受到了伤害，其实跟胜利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一个殉道者。
“可是，那也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公正而已。”司靖南却突然说，“刚开始，我是真心想要帮助你的，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你似乎不需要我的帮助。”
“因为啊，姜宇诚或许是想要推你的，可是没有得逞，你想要让他们得到教训，所以自己掉进了游泳池里，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是很难知道真相是怎样的，而我一施加压力，他们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姜宇诚将你推下了水——包括姜宇诚自己。
这一切都是早有端倪的吧，你说过你在乎公正，也有学生说你有毛病，正义感十足，你想让大家关注到校园欺凌的事情上来。”
“这的确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司靖南定定地看着叶青弦。
叶青弦微微一笑：“可是警官，你自己说过，一切都需要证据，而再合理的假设，也只是假设而已。”
她带着自己的行李离开，司靖南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所以啊，我判她有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