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乌鸦
1.
钱钱竟然放弃了当今皇帝给他封的平疆侯，举朝震惊，不解，嗤笑，可皇帝还算开明，权衡再三，终允钱钱卸官回乡，并赏银万两。
钱钱家住江南某城，家有良田百亩，商铺数间，父亲乃七品知县，为官清廉。
那日暮春，阳光明媚，草长莺飞。钱钱低调还乡，只带了心腹随从两人快马加鞭，从京都赶往故乡，换水路时，同船一妙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
姑娘芳龄四六，着淡青色百褶裙，绾着双螺髻，脸庞素净白皙。虽个头娇小，却不失可爱。那日独自坐船走亲访友，黄昏时归来。
钱钱越看越觉得谙熟，待回船舱将息，方想起她是年少时的爱慕，姑娘名唤小荷，是北门巷的卖花女，生活清贫。
时光倒流至八年前，小荷芳龄二八，父母在家务农，种植一片花田。小荷春卖牡丹，夏卖荷花，秋卖菊花，冬卖山茶。
小荷看着同龄姑娘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她还是一个人，不是没人上门提亲，是她想找个读书人。媒人听后讥笑，嘴里嘀咕着:“一个卖花女还想找个读书人，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啊。”街坊四邻纷纷觉得小荷眼光高，不再撮合说媒，小荷倒也不急，经常去北门巷卖花，直到和钱钱有了交集。
钱钱十六岁参加科举考试，二十岁那年高中状元，仕途一片光明之际，怎料北方敌国大举南侵，建立不久的南方朝廷顿时乱了阵脚，皇帝欲再往南迁都，然而敌国入侵之路并不顺利，遭到了强烈的抵抗。南方各地纷纷招兵买马，钱钱也在彼时投笔从戎，散尽家财，拉起一支义军队伍。
抗击战打的很艰苦，钱钱自幼熟知四书五经，带兵打仗完全是摸索经验进行。于是去书市购得《孙子兵法》和《六韬》等兵书，和谋士于营帐里研究。第一战于虎牙口设伏，由于奸细通敌告密，钱钱的军队折戟沉沙。
虎牙口离北门巷不远，那晚钱钱仅带了千余士兵夺路而逃，将营帐设于北门巷旁。钱钱安顿好士兵，拎一壶酒在营帐外对月独饮，偶见两个士兵模样的人在欺负一姑娘，花篮被踢落，各色鲜花洒了一地，姑娘蹲在墙角抱头哭泣。
钱钱见状，跑上去两脚就把两个士兵打跑了，扶起卖花的姑娘，安慰道:“当今适逢乱世，兵荒马乱的，姑娘还是好生在家待着，以免麻烦。”姑娘抹去泪痕，见眼前人身着铠甲，身披战袍，问道:“公子是义军将领吗？”
钱钱一声长叹，耷拉着脑袋，缓缓说道:“我是义军首领钱钱，刚和敌军经历一役，损失惨重。当今朝廷投降派占上风，主战派备受排挤。家父也不支持我，眼下军费欠缺，粮仓见底，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姑娘自称小荷，常年在此卖花。她接过从钱钱手里捡起的花篮，面露羞涩:“将军要是不嫌弃小女子，小女子愿为将军献曲一首。”
小荷从袖口拿出一支木质三孔乐器，形似短笛，她说这叫胡笳。钱钱笑道:“我读过蔡文姬写的《胡笳十八拍》。”小荷放下刚送到嘴边的胡笳，惊讶之余，心生欢喜:“将军可否背诵一二？”
钱钱清了清嗓子，背诵得抑扬顿挫:“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
凉凉夜色，寒意渐浓。钱钱脱下战袍给小荷披上，并派心腹士兵护送她回家。此时有士兵匆匆来报，敌军夜袭，营帐失火。钱钱疾步上前，对小荷说:“有缘自会相见。”
小荷洒泪告别。
2.
想到这里，钱钱酒入愁肠，思绪万千。多年未见，小荷眉目未变，只是神情黯然了很多，不知她近况如何。
正想着，船家忽言已达码头，等钱钱带两个心腹随从下船时，哪里还有小荷的身影！可能是近日失眠，错认他人了。
钱钱这次还乡，还应家父的催促，与知府大人小女结为连理，择日下达聘礼，上门提亲。知府大人小女名唤温暖，久仰钱将军在外骁勇善战之大名，遂倾心相许。钱钱与其未曾谋面，到县里拜见父母后，约温暖于街市茶馆里一聚。
初夏时节，天气渐热，钱钱一副公子装，摇一把折扇，携一小饰品盒独自赴约。茶馆雅间，但见温大小姐，朱唇微启，杏眼含情，长发及腰，锦服华裳，鬓发间嵌着金丝挂饰，双颊生出一片粉红。
钱钱上前问好，温暖很拘束，低眉浅笑，话语极少。
钱钱打开小饰品盒，里面是一枚做工精细的玉簪。
“听闻今天是温姑娘的生日，特意赠予，还望笑纳。”钱钱将玉簪轻轻放入饰品盒，递到温暖手里。
温暖面露喜色，笑道:“既然钱哥那么有心，小妹我也不能寒酸了，读书之余，钟爱女红，特送钱哥鸳鸯绣枕，以表谢意。”
温暖的话匣子被打开，她支开了丫鬟，和钱钱聊起了。听钱钱说起沙场前线征伐事，温暖眼里尽是钦佩，芳心暗动。
“温姑娘，当下刚过未时，集市上正热闹，我们去逛一逛可好？”
“钱哥，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温暖跟在钱钱身后出了茶馆，来到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路说说笑笑，彼此情投意合，暮色四合时归。
这以后，二人便时常约会。钱钱对眼前的温姑娘好感飙升，她端庄贤淑，必是贤妻良母之人，做相夫教子之事。双方父母相聚商谈，便订了婚事，选了个吉日完婚。
钱钱还是放不下记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荷，那年分别时，小荷那张忧郁深情的脸，在他脑海里盘旋，在他心底安家，挥之不去，难以释怀。
他决定瞒着温暖去见小荷。
北门巷里卖花声依旧，一群少女臂弯里挽着花篮，篮里各色花鲜艳欲滴，她们哼着歌，向过往行人兜售。
钱钱找寻不见小荷，埋怨自己那日船上相逢未上前说话，踱步之时，心生一计，于是手书重金寻人，自己则在悦来客栈落脚。
不过几日，就有一卖花女上报客栈掌柜，声称掌握了有关小荷的消息。钱钱闻之大喜，则着便装配上宝剑跟随卖花女前去。
多年未见，小荷看着钱钱，眼圈儿渐渐红了，从枕头里徐徐抽出一身战袍，战袍泛旧却干净，小荷的泪珠滚落在战袍上。钱钱环视一圈，屋里没几样家具，有个老妪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满屋子的中草药味弥漫。
钱钱把小荷拉到门口，温和地问道:“小荷，能再次遇到你真是缘分。”
小荷抚摸着战袍，把战袍贴在脸上，喃喃说道:“钱将军，前几年疯传你在外出征遭遇不测，我快要哭死过去了。后来听说你弃官还乡，我本想去找你，但一想你肯定是心有所属，我就断了念头。”
“那晚和你分别，敌军突袭大营，我率军突围，损兵过半。但抗敌执念给了我支撑，后来义军对伍扩大，家父送银支持，我们接受了朝廷改编，我被皇上封为讨虏大将军，一路向北进军，连年征战，败少胜多。”钱钱正说着，小荷已经为她沏好了热茶。
“感谢老天保佑你平安归来。家里贫困，娘亲身体有恙，这几天没出去卖花，一直在后山采药。钱将军，家里仅有这种茶了，不知道喝不喝得习惯？”小荷捋起耳边垂下的发丝，捏着衣角。
“叫我钱钱就好了。我现在回归百姓了，北战多年，见过无数生命消逝。‘一将功成万骨枯’，现在北方敌国不敢来犯，朝廷国力大增，我就上书皇上，请求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一词把小荷逗笑了，她压低声音笑道:“钱钱哥，你比我大了几岁而已，也敢称老？何况你未娶，我未嫁……”
话说出口，忽觉不妥。小荷瞬间飞红了脸，烛光摇曳，更显得小荷妩媚多姿。
钱钱仿佛看出了小荷的窘迫，转移话题:“我找郎中给你娘看病。”
3.
当晚，钱钱拿出身上银两，在悦来客栈又要了一间客房，期间两人秉烛夜谈，诉起衷肠，后来不觉聊至深夜，二人各自回房休息，次日清晨，钱钱上马回家。
这一回见面，钱钱心里更加难以抉择，一方面，他放不下同样对自己深情的小荷。另一方面，他已订婚，知府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同样知书达理，挑不出毛病。
一日，荷花池的荷花开得正艳，温大小姐来信约钱钱去看荷花。荷花池有亭台藕榭，小桥流水，绿意盎然，鸟语花香。池里有红荷白莲，争妍斗艳，美不胜收。温暖的眉头一挑一舒，似乎察觉了钱哥的心不在焉。
逛了一圈，天色向晚，温暖忽然说想要为其抚琴，正欲拨弄琴弦时，钱钱说:“温姑娘会吹胡笳吗？”温暖心有不悦，顿了顿，不解道:“钱哥怎么突然想听胡笳了？”钱钱正欲开口，温暖笑着拉住钱钱衣袖，说:“钱哥心情欠佳，本姑娘特备上等好酒，愿和钱哥举杯共饮。”
温暖领着钱钱绕过凉亭假山，行至一间古色古香的客房。温暖推门进屋，只见阳光透窗，壁纸上各种图案栩栩如生。
她端起桌上斟好的两杯酒，左手的一杯酒递给了钱钱，笑道:“今夜良辰美景，温暖陪钱哥饮酒解乏如何？”
钱钱接过酒，说:“还是温妹体谅我，乍一结束戎马生涯，在家无趣，待我们成亲后，我去家父县里帮忙，尽量不让自己闲着。”
“那就请钱哥饮下这杯酒吧。”温暖催促着。
温暖在他面前一饮而尽。
钱钱突然摔碎酒杯，拔出腰间所配宝剑，剑锋直指温暖。温暖大惊，迅速退后。这时，有一黑衣人破门而入，剑影闪过，抵住钱钱刺来的宝剑。
“温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下毒害我？”钱钱厉声质问。
温暖仰面大笑，面部狰狞:“少废话，今晚就要取你的性命。”
黑衣人推开温暖，咆哮道:“你赶紧走，老地方等我，等我取了这人首级，为你弟弟报仇！”
温暖趁乱逃走。
两三个回合下来，屋里各种器皿字画破碎纷飞。黑衣人武功不凡，一招一式，很难找到破绽，钱钱左臂受伤流血，黑衣人竟毫发无损。
此时，隔壁厢房隐约传来一女子的求救声。黑衣人飞起一脚踢烂木门，这女子非别人，竟然是小荷！只见她被绑坐在椅子上，嘴巴里塞着布，发不出声音。
“卑鄙小人！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到一个弱女子。”钱钱凌空一跃，杀气袭来，黑衣人躲闪不及，被刺中肩膀。
黑衣人疼痛难忍，捂住流血的肩，从腰间夹出飞镖，直击钱钱，开始反攻。钱钱挥剑一挡，飞镖弹出，悉数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钱钱一看，黑衣人已逃之夭夭。钱钱忙冲进隔壁厢房，将小荷解救。小荷一头扑进钱钱的怀里，哭喊:“钱钱哥，我好怕。”
钱钱忍痛跨上骏马将小荷送到府里，小荷烧了热水，给他上药包扎，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钱钱淡然一笑:“小荷，没事哈。没想到她竟然是为了刺杀我，可惜让那个黑衣人跑了。”小荷满脸担心，问道:“钱钱哥，你走后不久，我就被那个黑衣人给绑过来了。”钱钱拥她入怀，说:“小荷，都是我不好，我去见你时，被温暖盯上了。十有八九是敌军家人来报仇了，你这几天住我这儿，你爹娘那边，我派人去照顾，我给你安排客房。”
小荷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听见钱钱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觉得很安心。
钱钱给家父去了信，将详细遭遇告知。家父回信来，言语间怒不可遏，决定解除婚事，并通缉温暖和黑衣人。家父派人前去知府上打听，才知道府上已人去楼空，一片狼藉。
年关将至，钱父虽嫌弃小荷是农家女子，但和独子钱钱却一往情深，终是同意二人定亲，来年仲春拜堂成亲。
一日，钱钱和小荷在林间漫步，边走边聊。突然，林间的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栖息在枝头的鸦雀受惊散去。钱钱一把推开小荷，拔剑迎战。黑影正是那日逃走的黑衣人，只见这人冷笑道:“钱钱，今天我就要为死去的弟弟报仇，受死吧！”钱钱表情淡漠，挥剑刺去，只三五个回合，黑衣人便占下风。钱钱抡起一脚踢倒黑衣人，慌乱中，黑衣人挣扎着想站起来，被钱钱一剑解决。
府院里，梅花怒放。钱钱舞剑，小荷在一旁静静观看。钱钱看书乏了，小荷给他端来了刚泡好了春涧草茶，莞尔一笑。
“钱钱哥，你放弃了荣华富贵，你后不后悔？”小荷托着腮问他，若有所思。
“从此，你就是我的天下。你要记得多笑，你笑起来很好看。”钱钱当着小荷的面，把鸳鸯绣枕扔掉了。
“钱钱哥，你教我下棋，可好？”小荷看到被闲置在露台石磨上的棋盘，兴趣霎时被点燃。
“好，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钱钱牵起小荷的手，两人相视而笑，久久不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