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桃花咒
遇见缘姝，错过无归。
来者是客，有心可求。
——归途忘川
1
归途的规矩是我早些时候定下的，求我办事者都要交付对自己而言最珍贵的东西和一段故事。
近来多雨水，烟雨江南的朦胧美让人移不开眼，算算时日，已是多日不见太阳。便是多雨也同往常一样，我坐在案前作画，画中依是那人的眉眼，画了好些年却是画不厌。
兀然，门外风声起，一阵细细的风铃声。我知晓，客人来了。于是起身抚平卷起的衣角，放下手中的画笔走到前厅去。
“忘川姑娘。”来人取下头上的斗篷，客气的向我作揖。我取过一旁热乎着的茶水倒上一杯递给他，“喝茶。”男子接过茶杯，却只是放下，嘶哑的嗓音道，“求你，救她。”
我素来胆大，又有冥王罩着，可这颠倒阴阳的事却是不敢为。摇摇头，“佳人已去，我也无能为力，抱歉。”语罢，转身入内。铺开画卷仔细打磨刚才不妥之处，一笔一划的勾勒。
待我收起画卷，放下画笔已是落幕时分，天际勾起一抹红，惹人注目。感受到那人尚未离去，只是叹气，这痴儿……我缓步出去，不及我反应，男子猛地跪下，哀求道，“忘川姑娘，求你救她。”
见我不言，男子再道，“忘川姑娘，我知阿菱有言在先从此和归途再无瓜葛。可你究竟是爱她的，怎会不救？”沈安跪在地上，眼里写满悲伤。
我想着扶他起来，他却倔强的一动不动，像极了当年的小菱儿。
三年前，江菱央求我许她离开归途，我先是不准，她便在外跪了一夜。后来到底是同意了……故而才有了今日沈安来求我。
我垂眸道，“归途的规矩可知？”沈安言，“知晓。但凡姑娘有想要之物，事成之后尽管来取！”我笑，这小子倒是个爽快人。“也罢，你且讲讲你的故事。”
沈安，起身坐在床边，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庞，样子悲伤极了。
那一年，饥荒刚过，尽管是如此富饶的江南也大受影响。灾民日益增长，百姓苦不堪言。沈家的小公子见如此，便下令，开仓放粮，竟是救活了半数灾民，其中也包括她。
那时初见，她小心翼翼的躲在人后，眼里写满了惊恐。但正是那双眼睛，惊艳了沈安的眼。那是怎样干净的一双眼睛，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鬼使神差，他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来拂过她脸上的泥泽，问，“你可有去处？”那丫头摇摇头。
沈安又道，“那你同我回家可好？”女孩沉默不语，半响，女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扯住沈安的衣角，弱弱的问，“那你会不会和他们一样抛弃我？”沈安浅笑，“自是不会！以后我护着你！”于是，她跟着他离开了。
“你可有名字？”沈安问。“江菱……”她答。“哈哈，好名字！以后我就叫你菱儿了。还有啊我叫沈安。”
那一年沈安十五岁，正是少年。江菱十三岁，恰逢少女。三年相伴，沈安对得起当年许下的承诺，护她，倾尽所有。
直到……当年少年见着那少女动手毁了整个沈家，独独留下他。
江南的细腻，让人颇为宁静。刚经初春细雨洗礼的江南更是惹人怜爱，这般美景正是佳人所喜。三年时期，景物依旧，人却是不及当年。那时少女褪去少年稚气，多了几分清冷与淡然。当年少年也已是七尺男儿，独挡一面。
“菱儿，今夜灯会你可……想去？”三日前刚从塞外归来的沈安不经片刻休息便径直去往南苑找江菱。此时的她正伏案浅眠，一头长发懒散的垂下，不知是梦见了何物，眼角滑下的泪珠打湿了案上的画纸。沈安缓步走去，俯下身子为她拭去泪水，却不料惊醒了梦中人。
“你回来了……”她语气淡然，眼底无一丝波澜。“嗯，怕你无趣便想着早早回来也好陪陪你。”沈安挨着江菱坐下，为她拂过额前碎发，甚是宠溺。“可想出去散散心？”沈安问。
“不必，今日我有些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的好。”江菱起身回屋，关上房门。独留沈安一人暗自伤神，三年了，他依旧是没能走进她的心里……当年的菱儿究竟是遭遇了些什么……
今日是二月初二，沈家门主必定会闭关，也是沈家守卫最严密的一天。江菱冷笑，正合她意。算算时日该发作了吧……
她悄悄潜入密室，看见沈啸天虚弱至极，眼底充满血丝。“怎么，没力气了？”江菱从暗处走出，语气冰冷至极，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让人心生恐惧。
“是你！”沈啸天抬起虚弱的手臂指着她，“是你换了我的丹药！”。
“呵……”她冷笑，“才知道？晚了！”沈啸天怒吼，“江菱！自从你来了沈家，我沈家可有亏待你？”
江菱不以为意，靠近他，拿出袖中的匕首放在他的颈间。“那又如何？沈啸天，你且放心，你沈家最后的血脉我会留着。”
沈啸天惊恐万分，大叫起来，“来人！来人！”江菱诡异一笑，划过他的脖子，瞬间没了声音，只留下沈啸天不解的神情，以及不甘……
“忘记告诉你了，如今的沈府早已没有活人了……”江菱丢掉匕首，用洁净的衣袖拂去脸上的血迹，对身后道，“既然来了就出来见见吧。”语气平淡如水，脸上宛若冰霜。
“为何……”沈安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走进，言语间满是难以置信。江菱定定的看着他，“没有为何，就如你所见，我灭了你沈家。”说完，抬脚向外走去，擦肩而过，只余一缕清风拂过，卷起她三千青丝。
“沈安，若想报仇，随时恭候。”沈安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心如刀绞，沈家灭门，他也有责。倘若当年他没有带她回家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哥哥……哥哥……”门外跑进一个约莫七岁左右的男孩，抱着他的腿大哭，“哥哥，戎儿怕……”
沈安惊鄂的看着男孩，蹲下身来，安抚，“戎儿？你怎么在这里？”沈戎抽泣，“刚刚姐姐给戎儿吃了糖果，戎儿就睡着了，起来后发现死了好多人……哥哥，戎儿好怕。”
沈安一愣，“戎儿不怕，哥哥保护你。”他抱起男孩离开了沈家。
二月初二，沈家灭门。有人叫好，也有人惋惜……
2
江南沈家一夜之间覆灭，一场大火抹去了它最后的痕迹，只余两个人影渐行渐远。
平溪山脚，昔日锦衣玉食如今也只能自食其力。
“哥哥，戎儿饿了……”沈戎看着在河中捕鱼的沈安，眼中波光粼粼，好似要哭出来一般。也罢，这小小孩童哪受过这般苦楚。
河中男子抬头用衣袖拭去额间汗珠，含笑，“戎儿再等等，哥哥马上就好了。”沈安不复往日神采，却又不失风度，他许是不信江菱会灭了他沈家五十几口人。
岸边，沈安生起火来，将抓好的鱼架在火上烤。这是他们在此处的第二月，也许久未见江菱……“哥哥，姐姐呢？姐姐去哪里了？”沈戎吃着手里的鱼，眨巴眨巴大眼问他。
他苦笑，摇摇头，江菱故意躲着他，他又怎会知晓。“戎儿乖乖的，姐姐就会回来了……”他自欺欺人，相信总有一天江菱会回来告诉他原因。
夏夜，回魂日。
沈戎近来身体不适，日日高烧昏迷不醒，沈安求遍江南医师也无济于事。
这日，天色突变，血色的月亮显得有几丝诡异，让人不禁生寒。看着昏迷中的沈戎，沈安心生不安，许是觉着会发生什么事。他伸手去试探沈戎是否退烧，不料那昏睡的孩童突然睁开双眼，一片血色。
抓住了沈安放在他额头的手，冷笑，“就是你了！”黑烟四起，熏的他难受，眼前一片漆黑，他知自己再也看不见日后的星辰斑斓。突然只感觉胸口一痛，他一脸诧异是倒下了………
是夜，茅屋的房门被猛然推开，来者看着地上的沈安和暴走中的沈戎，眼底一暗，喃喃道，“果然是回来了吗？”江菱咬破手指身形一闪，将溢出的血滴抹在沈戎的眉心。
一阵白光闪过，沈戎恢复了意识，糯糯的唤了一声姐姐便倒下了。她靠近沈戎，将他抱上床盖好被子，随后怔怔的看着已无生机的沈安，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衫，拭去他脸上的鲜血，默默不语，一片寂静。安静的不像话。
次日，江菱安顿好沈戎便带着沈安上路了……一路西行。无人知晓她将沈安带去了何处，只知七日后见着沈安带着沈戎在平溪山脚种瓜点豆，再无人见过江菱的身影。
三年后，沈戎十岁有余，他背着沈安拿出当年江菱离开前交给他的药包。“在做甚？”沈安从私塾回来见着沈戎这般小心，便问。
沈戎一惊，将手中的药包丢了出去。沈安拾起药包，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面色一暗。
冷声道，“她给你的！”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沈戎耷拉着脑袋，点头。“扔掉！”沈戎猛然抬头，“不可以！姐姐说这药必须吃！不然……”会伤害哥哥的。
沈安挑眉，“是吗？戎儿就不怕这药有毒？”沈戎摇头，“不怕。”
沈安冷哼，“别忘了沈家五十几口人是如何死的！既然你不动手我便替你处理掉。”语罢，转身出门，扬手将药包扔进了河中。
沈戎眼色一暗……哥哥这是怎么了……
二月初二，阴煞最重。沈戎早些时候便觉着不适，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往外跑去。确是不自觉间跑入一处结界，惊动了结界中的那人。
那人猛然睁眼，皱眉，低声到，“好重的煞气……”身形闪过便瞧见一脸痛苦跪在地上的沈戎。
“啧啧，阴煞之器，看来炼化者已死，这才觉醒着实晚了点啊。”‘沈戎’起身，血色的眼睛看着那人，开口“不想死就赶快离开，我不想杀你。”许是多年不曾说话，这声音难免有些嘶哑。
只听那人一笑，“杀我你未必有那个本事，不过今日我倒是想要为民除害了。”语罢将手中的剑拔出，指着的‘沈戎’。“君清剑！你是祁云山的人！”那人大笑，“不错，扶桑仙君座下大弟子木凉。”‘沈戎’正色，果然不好对付……不过大仇未报，不得不拼。
木凉少年成名，师承祁云山扶桑仙君，是个不可多得的修仙之才。果然，半柱香的时间‘沈戎’便遍体鳞伤，倒在地上。
他提起君清剑就要刺去，“等等！”一道女声响起，木凉收回剑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青衣，长发未及。面容清秀，只是可惜了……是个瞎子。
“何事？”木凉询问。女子道，“可否留他一命？”
木凉摇头，“若是换作平常阴煞我倒是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可这只阴煞煞气过重，瞧，这宿主已是无生了。”
女子愣了愣，“我有办法压住他的煞气。”
木凉半眯着眼，含笑道，“你应该知道他已超出六道了，留不得他在世。”地上的‘沈戎’冷笑，“别假惺惺了，修道之人不过都是衣冠禽兽。”
女子‘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只道，“不知你可知那年莲花池旁的莲蓬，想来许久未吃了，你可还会为我做？”‘
沈戎’身形一怔，“你……”女子叹气，摸索上前，蹲在他面前，“大哥，我是小菱儿啊……”
江慕寒微怔，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喃喃道，“你是我的小菱儿……小菱儿还活着……”江菱握住他的手，“大哥，菱儿还活着。”“可你的眼睛……”
江菱淡然一笑，“没事，都过去了。”突然江慕寒暴怒，猛地推开江菱，眼底一片猩红。
一旁的木凉见状不对，提剑刺穿了他的身体。随后江慕寒便倒下了。
江菱摸索着上前，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抱着江慕寒的身体坐在血泊中，喃喃道，“不要……”木凉看着女子摇摇头，世间怎一个“情”字牵绊。“他早该解脱了……放他走吧。”“你滚！”江菱指着木凉，空洞无神的眼中溢出泪来。木凉摇头一个转身，离开了。
日暮时分，沈安寻到了‘沈戎’还有——江菱。他看着女子手中的沈戎，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怒吼，“江菱！你真是好狠，沈家五十几口人都死在你手上，就连戎儿也不放过！”
江菱受不住倒在了一旁，她只是笑，“沈安，戎儿怕孤独，我这就去陪他。”语罢，一掌拍在天灵盖……沈安看着江菱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倒在地上……“不……”
沈安，看着了无声息的两人……落泪了。
3
江菱死后，沈安整日浑浑噩噩，度日如年。直到，木凉寻来。
“沈安，你弟弟是我杀的。当年的回魂夜，你出事是他所为。你的记忆被改动了……你死后，那丫头带着你去了归途……”木凉许是不愿见到沈安活的如此，便将当年的真相娓娓道来。
“你这条命是那丫头给你的，你不该活的如此狼狈！”沈安看着床上的女子，双眼空洞……木凉摇头，“罢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语罢摇身御剑离去。
“归途……”他喃喃道。
雨夜寂静，窗外只剩下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所以你便寻来归途求我救她？”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沈安。沈安点头，“是！”我含笑，“可以。不过在取报酬之前，我也想给你讲个故事。”
多年前，我游历大江南北，在江南遇见了小菱儿。那时候她只有七岁，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看着满地的尸体，眼神空洞。那是江家被灭的那日，我见煞气冲天便去看了看。你猜我看见了谁？
沈安皱眉，摇头。
我淡淡一笑，你爹。灭了江家满门的是你沈家家主！我将小菱儿带回了归途，然后去沈家探了个究竟。
那时候的你被病痛缠身，本是一副将死之相，如今却是健康长大。
你可知，这都是亏了江慕寒……小菱儿的亲哥哥……当年，你爹得到一个邪门的法子，选了江家的小儿郎来养阴煞，用沈戎的身体为器，这样就可保你性命。
后来小菱儿得知，央求我允她去沈家报仇。我到底是同意了……她终究是心善，最后一刻也不曾动手。
直到那日月圆夜，沈戎体内的江慕寒煞气极重，控制不住了他，大开杀戒。杀了你沈家五十几号人……只有你爹是小菱儿杀的，因为不杀你爹，你弟弟难逃一死，江慕寒便会强占身体，把沈戎逼死。
你误会她了……后来她离开，在回魂夜出现就是怕江慕寒出现伤了你。可她还是晚了一步，赶到时你已经死了，还瞎了眼。她带你灰归途求我救你……
沉默良久，我叹气，开口问，“沈安你可懂了？”沈安抚摸着江菱的脸，眼角的泪滑下。堂堂七尺男儿落了泪……
“忘川姑娘，只要你能救她，什么代价我都愿付出……”他说。我摇头，“沈安不必说的如此，我只要你的双眼，你可愿意？”沈安点头，“我愿意。”我笑，果然是痴情的人儿……
一月后，江南茅屋。
“菱儿……”男子一袭白衣拉着那青衣少女。女子，“嗯？”男子浅笑，“我就想唤唤你的名字，看你是否还在。”江菱说，“沈安哥哥，我不会离开的，我说过做你的眼睛带着你游历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繁华。菱儿不会食言的。”
沈安抚着她的发髻，面带宠溺。他的小菱儿回来了……只是……
“沈安，桃花咒的副作用便是被施咒人会不记得生前事，你可还愿意？”这是忘川告知他的。他想，记不记得没关系……他们可以重新认识。过去的那些记忆不记得也好，往后余生就由他来给江菱留下开心快乐的记忆……陪她长久。
我后来听说有那样一对夫妻，女子牵着男子穿梭在人群中。那男子虽眼瞎，女子却不离不弃。是被人赞颂的一对江湖鸳鸯。
我想这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即便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所经历的坎坷也算是值得了……岁月静好，时光留给她们的是往后余生。我只希望我的小菱儿再无烦恼，不用再背负家族仇恨……他们俩是注定了的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