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你没事吧？”
陈棠把明显体力透支地冯轲扶到一边坐下，让灯娘送上一杯蔗汁先补充一下||体力。他喘息着，连杯子都握不住，手腕无力而颤抖着，在灯娘帮助下才将那杯糖水一饮而尽，他缓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咳咳……七娘子……某该死，回来晚了……”
陈棠按住他肩膀，阻止他下跪请罪的心思：“你不必自责，看这情况我估计你一路也是惊险万分，能够平安归来我已觉万幸了。辛苦了，有什么事都先不必急，你先好好休息。”
她让周峰扶着冯轲回房休息，再让灯娘照顾他，最好准备好一桶药浴，让他洗洗。灯娘一一应了，也掩不住担忧地跟着冯轲回了后堂。她平时总爱戏弄欺负冯轲，可他们总是一起从长安来的，她心里早已将冯轲当做亲人一般。
目前建安的郎中都忙得脚不沾地，这回也只叫来了一位张大夫和两名妇女急救队员，他们现在正在屋子里对那位谢御史抢救。想起刚才张大夫将浸透了鲜血的布带从冯轲背上一圈一圈卸下，才将那重伤不醒的青年男子平放在担架上的样子，陈棠眼皮就有点跳。
她注意到，他的双腿已呈现一种极为扭曲的弯度，断裂的骨头甚至刺破了皮肉。
陈棠看得心中一紧。
冯轲方才叫他……谢御史？
可不是说明年才是考核之年吗？督察御史怎么那么早入闽？有点不合常理。
难道他不是督察御史？
陈棠脑中闪电般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对钱一/贯/道：“速将大司农大人与霍指挥使请来。”
“是，大人。”
“等等，请他们到三堂左厢房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另外，告诉门子，任何人不得靠近。周峰要是回来了，你让他派一队卫兵将整个衙门围起来，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关于冯轲与这位谢御史之事，一个字都不许对外透露！若有人问起，就说衙门里遭贼了。”
钱一贯领命去了。
陈棠一面沉思着一面往三堂而去。
她想起霍怀章从黄葛县回来后的样子，面对陈棠的询问，他只摇了摇头，道：“此事……我已有了些眉目，但是还不能透露给任何人。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桩有可能动摇国本的大案，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建安县不干净，黄葛县更是一潭深水。那封密信，我已八百里加急快马传回了长安，请知情人破译此信。你可以暂且放心，我得知的线索告诉我，他们的目标不是建安，也不会那么快动手。”
陈棠眨眨眼：“你能保证建安不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吗？”
她可以不追问这所谓的机密，可……如果这里真的藏着能够动摇国本的大案，陈棠不禁怀疑建安这一个小破县城会不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炮灰。与国本相比，建安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霍怀章沉默了，最终他低低说：“小心，这是我唯一能提醒你的。”
但现在，这位谢御史从天而降，是否意味着在陈棠并不知晓的博弈中，有一方输了？她有点紧张起来，她对于官场谋略并不是特别擅长，前世当村官的时候参加镇上的常务扩大会议，有时都听不出领导们打的机锋，稀里糊涂回了家，躺在床上琢磨半天，往往才恍然大悟。
但这时候早就晚了。
政治敏感性的高低，往往取决这个人能够走得多高。老主任曾经意味深长地对她如此说，陈棠觉得自己估计就是一辈子做基层小官的料了，她就是典型的会做事不会当官的那类。
大司农来得快，他这人倒是怕冷，而且对于建安地处大楚最南端却能冷得人透骨寒的天气极为不满。在并非三餐的时间，他都躲在屋子里写他那本《物丰农要》。因此找他很容易，可霍怀章却让陈棠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匆匆从外头回来，一脸风尘，又不知去了哪里。
他这几日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陈棠总觉着他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
或许他是寻人吧？
陈棠忽然觉得头脑豁然开朗，就像在一堆乱麻里找到了线头。
“这么急着找我何事？”霍怀章还有些喘，他回城便听闻衙门里出了事，钱县丞急得火上房似的到处找他。他当时一下心跳便漏了一拍，就像是当年遥遥看着她走远，那种心都被剜空了的痛苦。他很怕她出了什么事，哪怕，哪怕他已有八成把握……
可是这世上如何寻到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的脸并非伪装，没有任何伪装能做到毫无破绽，她只是瘦了一些，晒黑了一些，有时坐在窗边低头看书或者写字，那被阳光映得发亮的侧脸，都会令他恍惚到仿佛时光倒流。
“大司农大人，霍指挥使，这么急着请二位前来，实在是有一件事想当面问询。”陈棠瞥了一眼等得不耐烦正捧着茶喝的大司农，又抬眼直视着霍怀章，“不知长安御史台里是否有一位……姓谢的御史？”
“咳咳……”大司农一下呛到了。
霍怀章的眼眸深了：“陈大人问这个作甚？”
陈棠笑了，拱手行了一礼：“有或没有，还望明示。”
沉默了良久，期间大司农不断拿眼偷瞄霍怀章，陈棠就当自己瞎了没看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人。但她心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她之前一直疑惑，霍怀章是为了什么入闽，如今看来他和大司农的到来都与这个谢御史脱不了干系，甚至在这次行动中，霍怀章才是主事之人。
大司农一路而来，恐怕都是看他眼色行事。
也怪不得当日大摇大摆进闽州城的只有大司农一人，这霍怀章是故意隐蔽行踪，直到陈棠这个躲不掉避不开的伪前妻把他的身份认出来。
“有，又如何？”霍怀章道。
“不如何，如若御史台没有第二个谢御史的话，他或许正在我衙门里。”
霍怀章猛然站了起来，眼眸一缩：“你说什么？”
“谢御史被我身边的家仆无意中救了回来。他伤得很重，如今张大夫正在为他医治。”陈棠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是来谈条件的，“霍指挥使多日来四处奔波找寻的，恐怕便是这位谢御史吧？那么，霍指挥使是不是应该将真相托盘而出了？”
“我要去见他。”霍怀章此时根本不理会陈棠的要求，他眉头紧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见什么见，人都没醒。”陈棠盯着他，不肯放过他，“霍指挥使真的不肯告知吗？此事与我建安恐怕也有干系吧？我如今身不由己被卷入，难道还不让我作个明白鬼？”
“此事关系重大，非是我故意隐瞒。”霍怀章转头看向陈棠，“我对于此事也一知半解，所有一切不过是推测，袒露无益。真正手握真相的人便只是谢云泊，我不忌讳地告诉你，他受圣人钦命秘密入闽已有一年，所有查证之事都是经由特殊方式直达圣人手中，每到一处也会留下记号，可是近日，他的消息断了，没想到……是遭了人毒手！”
“他是御史。”陈棠摸了摸下巴，她能从这个身份联想到很多东西，大楚御史的职权范围太重要了，监察朝廷、藩王官史一揽子一肩挑。他们通常官位不高，却能够越级处置任何想要处置的官员。甚至圣人有行为不端，也要被他们的唾沫淹死。
换算成现代的通俗说法，这些人就是最|高|检|察|院的检|察|官，又同时是反|贪|总|局。
他们是挑动利益链的人，遭人毒手的原因昭然若揭：“他一定查出了什么。”
霍怀章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严峻了起来：“他伤势如何？”
“在你还没来之前，我已经派人问过大夫了，情况很不容乐观。他伤的太重了，几乎没有好的地方。刀伤有六处，差点被人捅成了筛子。但是……”陈棠正色道，指了指自己的身体，“他身上所有刀伤，都是同一类刀所致。”
霍怀章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是倭刀。”陈棠皱眉，“就是海寇使用的那种，我们今年冬防收缴了不少。”
“看来，这与那些海寇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霍怀章冷笑，“真是好一张大网！若是谢云泊身死岭南，他们完全可以将罪责全都推脱到海寇身上，让所有人都误以为，这是一场意外。”
“他们是谁？”陈棠突然问。
“……”霍怀章深深看向她，“不要企图诱使我透露秘密。”
陈棠逼视着他，道：“我只是想得到一个保证，霍指挥使能否在此立誓，如果真到了事发之时，还会全力庇佑建安？我无所谓，至少不能把建安百姓放开手不管！”
霍怀章凝视着她，此时的她忽然与曾经的七娘子缓缓重合，那双明亮坚韧的眼眸，一如往昔。这双眼眸，或许是最让他动摇的地方了。
“我保证。”他声音哑了下来，后半句却没说出口。
这句承诺早已压根在他心中了。
他早已允诺过七娘子。
他的眼前浮现出年少时，他悬着一颗心站在另一头墙下，看着素来任性的七娘子在冯轲的帮助下费力地爬上墙头。院子里已经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和呼喊，七娘子提溜着裙摆蹲在墙头往下望，似乎也有些怕，低声说：“霍小二，你一定要接住我啊……”
他还没回答，冯轲已经着急地叫起来了：“七娘子快跳，福叔牵着狗来了！”
他仰着头，张开手：“跳吧，我会接住你的。”
“我真跳了，我背的银子重，你可别放手！”
“我不会放手的。”
火红的石榴裙在风中飞扬，犹如翩跹的蝴蝶落入他的怀中。
——只要是你，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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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霍指挥使言而有信，冯轲正在房中养伤，若是霍指挥使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去问问他，他或许能给你一些线索，”陈棠也只能这样，这不是她这个层面能够到的事，与其留在这里听得一脸懵逼，还不如把手头上的事情先做好，“我还要去积雨台一趟，就不奉陪了。”
积雨台的新塘已经开挖得差不多了，陈棠今天便是赶去验收成果的。
如果新塘挖得不错，再晒个几天，就可以放水了，然后还要倒入一定比例的淤泥开始“养塘”。水至清而无鱼，没有淤泥和肥水，鱼长势不好。而且现在这种天气并不适宜投放鱼苗，成活率比较低。还是得先养养鱼塘，等到年后一两个月的时候再放。
不过投放鱼苗前还要先人工收集或者养殖一些轮虫，多年参与的养殖经验告诉陈棠，在鱼池下塘前先让鱼苗饱食，其成活率与成长速度都比不喂要明显提高。这也算是养鱼的一个小秘诀吧。而且放鱼最好也要一次性放足，同一个池塘只放同一种类的鱼，避免出现大鱼吃小鱼的情况，这些陈棠都得一一向村民们强调。
那些阴谋诡计就让霍怀章操心去吧，她的日常工作不能被这个影响了。
谁知道是什么事，她现在跟着瞎担心也没有。
而且，新塘都已经挖好了，建安县官府控股的国有缫丝厂现在就可以着手把架子搭起来了，不要到时候鱼苗长成手桑了，反而临时抓瞎，运不出闽州销掉。但是建安官府那么穷，哪怕春耕丰收可以卖掉种子，启动资金也没那么快能到位。陈棠就想着采用PPP模式，引入民间资本，彼此之间形成一种伙伴式的合作关系，通过签署合同来明确双方的义务和权利。
从此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全程合作。
建安官府的财政负担也能够大大减轻。
陈棠把合作对象锁定在了崔卢两家，这两家原本便是商人起家，根基稳固，财力雄厚，崔氏甚至有数十条快船，他们家通过海上商路运送盐粮很有经验，一般海寇都追不上他们家的船。至于郑氏……陈棠至今没能摸清他的底细，就暂且不考虑了。采用这种模式，合作对象就一定要严格审核，对于不清楚底细的人，是做不到风险共担这一义务的。
陈棠已经得到了周峰的消息，卢崔两家的家主已携家眷回到了建安。
陈棠写一封邀请函给他们，邀他们在崔家的酒家吃个饭。
然后关于积雨台桑园与缫丝厂的方案，她也花了十几天的晚上写好了，写了满满一个大册子，完全采用了前世ppt演示方案的排版，还找了孙主簿帮忙画的配图，不求多好看，只求简洁明了看得懂，她连桑基鱼塘高效利用的生态循环原理她都给清清楚楚的画出来了。
邀请函她昨日送去了，她不怕他们不来。
因为她在信里提到了冬天他们损失的那些粮食官府准备给他们一个说法。
至于怎么个说法，还请面谈。
果然，陈棠傍晚便受到了两家的回函——卢家家主卢海生、崔家当家夫人惠氏将出席明日的宴席，卢崔二家相关产业的若干负责人陪同出席。
陈棠看着崔家的回函怔了一下，随机又笑了。
看来这位惠氏……也是个敢于抛头露面的女强人啊。
明日的应酬或许会给她带来惊喜也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