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放过焰火的小山丘枯枝败叶遍地，我遍寻不着当时的地点，只能找到最高处席地而坐，慢慢啜饮清河酒。酒在罐中是冷的，喝进肚里是烫的，呼出来却是酸苦的。
忆及当初，他安静陪我喝酒，说“难得遇见同好清河之人”。如果我们的关系仅止于喝酒聊天，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仰头灌下一口酒，晴朗的天空映进我的眼帘，晕眩出一片刺目的白，我在这茫茫的白色里看见他白衣胜雪的身姿，泫然欲泣。
擦擦眼睛，我继续喝酒。沙沙的脚步声接近，我抬头，季风站在我面前平静地看着我。我怔怔地与他对视一会，问：“你怎么还不回去？那里应该很需要你。”
“我在这里还有些事。”
我垂头继续喝酒。季风默默地坐到我身边，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个动作，安静地快要让我遗忘他的存在。晃了晃所剩无几的酒罐，我才想起身边多了个人，递酒给他：“要不要喝？”
季风接过酒罐，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清河酒，微微皱下眉。
“不好喝吧？掺了不少水，不然我早醉了。”我咬紧唇，抑住那几乎喷涌而出的痛楚。他从来不会让我喝那么多，他总有办法把我的注意力从酒瘾上转开。从此以后，还有谁陪我饮酒赏月，还有谁按住我过量的酒杯，还有谁为醉酒的我盖上被褥？
眼睛酸涩难忍，我靠到一旁的树干上，懒懒道：“季大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龙女爱上了一个少爷。有一天，她救起了溺水的少爷，可她担心少爷见到她的模样害怕，就躲了起来，结果少爷被一个路过的美人叫醒，以为是美人救了自己，将美人当恩人带回了家。龙女用自己最动听的嗓音跟神婆做了交易，变成一个漂亮的凡人姑娘去见少爷，可是少爷却告诉她，他要跟美人成亲了。龙女很伤心，不仅因为少爷不爱她，更因为神婆说过，如果她得不到少爷的心，她就得死。龙女的姐姐们给了她一把匕首，让她在少爷的新婚之夜杀了他，用他的血解她身上的毒咒……”
我苦笑了下，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神婆要下那么狠毒的咒，为什么龙女的姐姐们那么冷酷，要她亲手杀她爱的人。可是现在我懂了，得不到给不了的爱，不如早早斩断的好。”
我闭上眼不说话，胤禩濒死的哀切的脸模模糊糊地在我眼前闪现。季风忽然拉起我，轻快地笑道：“说这种故事做什么，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带你看戏去。”
我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任由他拉我进了一家戏馆。凑巧在演滑稽的戏码，戏馆里笑声此起彼伏，叫好不断，气氛很是热烈。我恍恍惚惚地听着，不知道台上在唱什么，也不知道观众在笑什么。
这个悲欢离合不断上演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看吗？”边上，季风轻声发问。
“好看。”我木然地回道，“很好笑。”
季风低叹道：“笑不是说出来的。”
“确实很好笑。”顿了顿，我重复道，“很好笑。”
他凝视我半天，伸手抚我的脑袋，又一声叹息：“笑不出来，那就哭吧。”
我静了半晌，还是浅浅地挽出个笑，抬起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戏馆里的人鼓掌：“笑，哭，又有什么意义呢？”
季风转回头，等这一折戏演完，慢慢道：“雷锐要来京城了。”
正拍着的手顿时停住，我霍然起身踏步离开，季风叫住我：“公子？”
“我还没去找他，他倒先送上门来了。”我冷冷一笑，燃烧着无边怒火疾步出门。
乾清宫曾经是我最恐惧的地方，如今我酝酿着腹稿，心平气和地候在门口。康熙宣我进去，我叩了个姿势完美的头，恭恭敬敬喊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有什么事吗？胤禛。”
我低眉顺眼地说：“儿臣对皇阿玛想念得紧。”
康熙失笑道：“得了，这几日也不见你来请安，这会倒想念得紧了。”
“儿臣不孝，请皇阿玛责罚。”
“罢了，朕听说你府里最近出了点事，情有可原。”
“儿臣谢皇阿玛关心。”我住了嘴，盘算着该怎么引话题，倒是康熙先开口。
“上次的事办得很好，朕很满意。朕也明白你想严惩的心情，但有些事，必须得审时度势。”
康熙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我顺岔接下去说：“儿臣明白。儿臣确实对皇阿玛想念得紧。刚才儿臣在宫外看见一对卖炊饼的父子，当爹的尽管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忘用面团捏个小人给儿子玩耍；而那幼儿被烟灰熏得满面黝黑却不哭不闹，还不时给他爹帮忙。儿臣触景生情，思及皇阿玛政务繁忙仍不忘谆谆教诲儿臣，儿臣却不能为皇阿玛分忧，深愧不孝，故来向皇阿玛请罪。”
康熙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身走下御案：“寻常百姓尚能尽享天伦啊。起来吧胤禛，陪皇阿玛下几局。”
我跟着康熙走进东暖阁，李德全立刻铺开了棋盘，然后被康熙赶了出去。
“拿了朕的翡翠棋子，朕倒要看看你长进了没有。”
猜到康熙要拉我下棋，之前死记硬背了些棋谱，这临时抱的佛腿也就帮了我前十手，很快我就被康熙杀得溃不成军。康熙慢悠悠地落子，说：“下棋之道有如做人，须要懂得变通，一味抱着前人经验，必定陷入被动。”
“皇阿玛教训的是。”我说，“儿臣认输。”
康熙慢慢地捡棋子，问：“你那侧福晋怎么样了？”
“回皇阿玛，有孟太医的调理，气色好多了。”
康熙沉吟一下，道：“几个成家的阿哥里，就你没有子嗣，府里的人丁也薄弱了点。朕再挑些贤淑的八旗女子给你，如何？”
该来的总得来，命中注定我要养那么多女人，于是我顿首说：“谢皇阿玛恩典。”
康熙拂平了棋盘开始下一局。此后的几天，我有意找各种理由来陪康熙，每次经过乾清宫正殿，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龙椅。
四月末，康熙下旨嘉奖江南“平寇”有功的武林盟主雷锐，官拜五品守备，还将亲自召见他。春风得意的雷锐上京后到处送拜帖攀关系，其中一张还送到我的府上。不明所以的小廉子把拜帖转交给我，他一退下，我立刻撕成碎片，统统丢进薰炉烧成灰烬。
不能见，现在还不能见他，我怕我会克制不住自己杀了他。
“现在杀雷锐，易如反掌。”坐在边上的季风语气淡淡地说。
“一刀杀了他？那就太便宜他了！叶倾歌是被雷锐卑劣的陷阱害了的！”我眯起眼，冰冷地说，“我要让雷锐身败名裂，失去一切。”
季风抬头看了我一会，轻声道：“诸事小心。”
我回身说：“季大哥不放心的话，就留下来做我的幕僚吧。”
“好。”季风点头应下，“你要怎么做？”
“我要给雷锐一个诱饵，一个大到他会自觉自愿跳进坑的饵。”
“需用人的话，可以把公子以前的贴身太监找回来。”
“小兴子？”我吃惊地说，“他没有被……”
“没有。”季风黯了表情，低声道，“庄主说，那个太监要是死了的话，公子会不高兴的。”
我扭头藏起泛红的眼睛，推开窗朝紫禁城的琉璃金瓦遥遥望去：“把小兴子找回来，我们先从乾清宫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