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身为洛岳的孙子，洛绝是知道洛岳对作协付出了多少心血的。他主动卸任作协会长，就等于是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给拱手让人，老头子怕是疯了吧。
“自觉现有能力已不足以担任京市作家协会会长一职，故下此决定。为保证协会之后的正常运转，协会的日常事务我已托付给……”洛岳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说明了自己的卸职原因，并为协会会长一职找到了合适的接任者。
“之后是什么，我他妈看不到啊!”洛绝抓狂地大喊道。桌上的信封被拆开肯定是有人看过了，但里面白色的信纸只露出了一半，另一半还藏在信封里。
洛绝现在的状态，手只会直通通的穿透信纸，根本看不到信纸的另一部分写了什么。
而且上面写的时间是十月九日。洛绝记得自己当时正准备去参加作协在大剧场举办的颁奖仪式，踩着时间点出门时日历上写着的是十月七日。
也就是说，距离自己车祸身亡现实中仅仅才过去了两天？
“算了，不管了。我还是去老头子家里找他吧。”老头子在京市有一栋房子，是他早年的时候买的。当时京市的房价还不算太高，以洛岳堪称清贫的生活状态也勉强在三年内付完了所有的房钱。
除此之外，洛岳其他的钱要么就是捐了出去，要么就是用来设立协会内的各大奖项，用来鼓励杰出的业界新锐。
按洛绝生前找专人立好的遗嘱，他父母留给他的那套房子不出意外，应该是已经以市场价卖掉捐出去了。
“老洛你还是回来吧……”洛绝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意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
他走房内走出去，循声向隔壁的房间走去。房间内坐着几个年龄偏大的花白老人，脸上都带着愁苦之色，屋内笼罩着浓重地化不开的阴郁。
其中一个人洛绝认识，正是将前几次的“金乌鸦奖”颁给他的作协副会长。
而协会制服上挂着的铭牌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几人都是作协的副会长，平常也算是神龙不见首尾的大人物，如今却齐聚一堂，究竟是为了何事？
“协会没你真不行啊，你让我当会长，我哪有那个本事镇住他们啊，我哪一方面比得上你啊!我求求你回来吧，我们都需要你。”
“协会真的少不了你啊老洛，你不能因为……哎我说你怎么挂了我的天啊。”稍显年轻的老人哭丧着脸说道，手机屏幕显示出“通话已结束”的字样。
他面色沉重的望向其他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洛全程一言不发，还是不愿意回来，刚刚还一声招呼不打就把我的电话挂了。”
“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
房间内一片沉默，连洛绝都只能听到他们轻微的呼吸声。
看来老头子在协会内的地位确实很高啊，连他指名的接任者都希望他回来继续担任会长一职，洛绝心想道。
就在洛绝以为沉默会持续下去时，一个老人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这也不能怪老洛，他这回受到的刺激太大了。谁能想到那孩子会意外身亡呢？”
“本来根据专家评选和大众票选，他的作品已经入围了今年的‘金笔奖’。虽然他之前的作品差强人意，但没想到他的书在剥去那层厚重繁复的外壳后，居然还能体现出这样宽广的眼界。”
“那孩子年轻的时候也挺有灵气的，近年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会泯然众人矣。”
“好好培养的话不会是这样子的。”
“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说天妒英才吧。”
“我们也还是别去烦老洛了吧，他才是这件事影响最大的人，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选择。老李啊，老洛既然指任你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准备接任会长吧，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都会帮你的。”
几个老人拍拍老李的肩膀，叹息着推门而出。老李在沉思了一会后也跟着出了门。
屋内的灯光被熄灭，仅留下从窗户缝隙中透出来的一线阳光，洛绝眨了眨眼睛，从阴影中伸出手，仿佛触到了希望。
洛绝百感交集，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该感慨老头子竟然是因为他的死才卸任会长，还是在他死后居然得到了这些人的肯定，他其实也没那么差劲的好。
洛绝寻着记忆中的小路，在七弯八拐后，可以看到路的尽头，赫然伫立着几栋普普通通的房屋。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有来找过老头子，但他的地址洛绝还记忆犹新。他深吸一口气，旋即穿过了其中一栋房屋的门。
刚进门，洛绝就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屋内远远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整洁，沙发上、桌椅上、地面上随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有的酒瓶仿佛是被暴力丢弃，边角已经被磕破，酒液从瓶中渗出来，濡湿了暗黄色的地毯。
……洛绝严重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这里的乱象与印象中严肃刻板禁酒修身的老头子完全不相符。
他轻轻踏过那些破碎的酒瓶，走进了卧室。
卧室不会比外面整洁多少，床的中间也零零落落地摆满了酒瓶，老头子坐在床边，左手握着酒瓶，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喝着，而他的右手，则抓着一张翻面的照片。
洛岳的脸上比洛绝上次见他时又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头发黑白错落地分布着，简单的银框眼镜把那双眼睛衬地没之前那么锐利，从面部轮廓能隐约地觉察到他年轻时也定是一名极富魅力的男性。
“这是……”洛绝惊讶地发现，房内书桌上的相框里放着他父母的照片。这是他父母十年前的合照，相片微微泛黄，可以看出摆放了有一阵子了。书桌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可相框上却干净如新，看得出有人经常爱惜地擦拭。
他本以为，洛岳从来不曾在意过他父母，他在意的只有协会。尤其他们当时因病去世时洛岳都不能来到他们身边，葬礼时也只是走了个过场。
洛岳喝完了手里这瓶酒，把右手这张照片翻过面来，轻轻抚摸着照片中青年的脸。
那是他的脸，洛绝面带复杂。他记得这是他的那篇散文获奖时的颁奖照片，当时他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青涩，心中却满是冲劲与热情。
他当时都没有留下来的东西，老头子却出人意料地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洛岳立起身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地面上的酒瓶被踢开，被踩得支离破碎，发出不甘的声音，洛绝甚至看到有一片玻璃的碎片划伤了他的脚踝，带出一丝鲜红的血液。
洛绝就这样看着他走进杂物间，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出来。洛岳换好衣服穿好鞋，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洛绝跟上他，发现他来到了房屋后的一片空地。洛岳掏出一支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他把洛绝父母的照片摆在旁边，把洛绝的照片放到了圈中央。
然后他用打火机点燃了这张照片，一张一张的往圈中加起了纸钱。熊熊的火光直指天穹，明灭之下，洛岳的脸色突然变得悲戚起来。
“你们走得早，小绝也走得早，现在就剩我这个老头子了，这也是报应吧。”
“当时虽然是你们要我去阻止小绝继续在小说界发展的，你们说学金融学IT才有前途。但你们没想到吧，这孩子，是真的喜欢写小说。”
“即使他是那样的讨厌我，讨厌整个作家协会的老古板们，他依然那么喜欢写小说。”
“我知道的，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这可不，上个月我们协会审核今年的奖项时，他的小说入围了协会的‘金笔奖’，我就想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呵，苦尽甘来。”
“我老头子不信命，不信上帝，不信轮回，可这次，我真的希望有来生。”
“希望小绝下辈子投个好胎，别遇上我这样的爷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会再有人非议他。”
“这是我这个没用的爷爷，唯一能做的了。”
记忆中的爷爷总是一言不发，不怒自威。洛绝从小就怕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洛岳讲这么多话。
洛绝就坐在他爷爷旁边，看着火光熄灭，看着天色渐明，黎明将至，看着洛岳讲着讲着在疲倦之下睡过去。
洛绝看着自己透明得快要消失的身体，感受到自己的知觉在渐渐流失。
自己是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洛绝之前有看到过一段话，里面有说到: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死亡，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如果说一开始洛绝还有些害怕，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消失后会怎样，是失去意识，永久的沉睡，还是真的会有下辈子。那现在的洛绝，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因为有人会一直记得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洛绝的身体化成了光点，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你要向前走，别回头。”洛岳喃喃自语道。
死亡并不是真正的告别，忘却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