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萧比我了解我自己。
交流的时候认识了郭凯，他是讲师之一，毕业于浙江大学，比我大五岁。有着很浓厚的书卷气，戴一副褐色边框眼镜。我经常找他请教一些我感兴趣的专业知识，他总是很耐心的跟我探讨讲解，旁征博引，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我理所当然的被他吸引，关系日渐亲密。培训结束的时候，我申请调离，在他的帮助下，顺利留在杭州。
搬进他给我找的房子，和他一起置办了喜欢的家具和日用品。他鼓励我继续深造，读个研究生博士什么的。
我好像找回了当年的自信，一边上课，一边准备考研。偶尔跟他出去吃饭逛街。生活突然有了盼头。
煎熬着过了半年，虽然满怀信心，最终还是没考上，郭凯温柔的在身旁安慰，说四年五年都有，一次考上的是少数，来年继续加油。我心里得了安慰，更加刻苦。对他的依赖也日复一日。
有时候看着书脑子里却想着他，忍不住跑去求取拥抱和亲吻，他也总宠溺的满足我各种要求。
他喜欢我眼睛，总喜欢用嘴唇去咬我的睫毛，用唾液把它濡湿，一遍又一遍的亲吻。我喜欢被他抚摸，肌肤与肌肤的接触带给我巨大的满足，以至于有段时间让我有点神魂颠倒，迷迷糊糊。
到了七月份便逼着自己学习，故意疏远他，用尽力气使自己静下心来，数着日子度日如年。
临近考试的前几周我去商场置办考试用具，遇到他搂着一个女子若无其事的从我面前经过。我倔强的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他看到我并不惊讶，笑呵呵的跟我打招呼“小生啊，这么巧，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没说出一个字。他倒大方的跟我介绍他的女伴“哦……这是你嫂子，你应该还没见过。”
我没听到他们后面说了什么，转身迅速逃离。跑回家把书撕了个稀烂。骗子，全都是骗子。这可恶的人间，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那天出奇的没有哭的很大声，只象征性的流了几滴泪。林萧发来消息，我没看，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交接完工作，我辞完职身心疲惫回到家乡。无意中听说林萧参军去了。
5
过完春节，家里商量着让我弟也去女方家里见见面，双方父母都愿意的话。着手准备结婚的事。他们俩都高兴的有点紧张。
他们走后母亲见我怅然，小心翼翼的说“本该是你结婚了，才轮到你弟弟，但是既然他缘分来的早，我们也不能拦着，你说是吧。”
我一脸好笑的看她，我知道她怕我被人戳脊梁骨，说些不好听的闲话。便安慰她说“不是我嫁不出去，是我不想嫁。”
“小生，过去的就应该让他过去，人得往前看，日子才好过，你说是吧。”
他以为我还在刘洋的坎里，其实他这个人早就快从我记忆力消失了。无关痛痒。
我上前一边给母亲捏肩一边笑着让她放宽心，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她有些嫌弃的说：“那你还留着那些信做什么？”
“信？什么信？”
“你床底下箱子里装的不是信？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想要了，我就给你扔了去。”
“那不是刘洋写的，是我笔友。”
“笔友？？？”
“嗯……初中就开始写了，那可不得一箱。”
“男的女的？？”
“不告诉你。”我说完也咯咯的笑。她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瘪瘪嘴出去了。
我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箱子，里面装的满满的各种信封，署名青竹。
记得是初一下半学期，市里举行一对一书信活动，全市学校都参与，匿名交换书信。青竹是我的交换对象。青竹是他笔名，本名没有告诉我。
本来约好考同一所高中，刚好升高中那年他们家搬去西安。再没约着见上面。
大学我去了杭州，写信的时候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没有回答，直说我们学校很漂亮，我给他寄了照片。
刚上大学那会儿，从高中繁忙的学业中解脱出来之后，脑子整天无所事事，思念便不可遏制的日夜游荡。
我频繁的给他写信，有时候天天写，攒着周六一起寄，请同学帮忙拍照片，红的绿的各色长裙，夹在信封里害怕他看到又害怕他看不到。
可能是我的过于热烈吓到了他，很长时间都没收到他的回信，我既羞又怕。怕他去了更大的天地，有了更多选择。
信还是天天写，写的字不对心，写的小心翼翼，贴上邮票写上地址，没有寄，藏在床头柜自己都不敢看。
几个月后放暑假，专门从西安转车，好不容易找到邮寄的地址，才发现没有他电话，原来我们一直一直都只不过是生活在平行时空的笔友而已。是我自作多情。
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想回忆起一些什么来告别不知何来的一厢情愿，却什么也没有。他从没给我寄过他照片，他的生活痕迹，我靠着文字一点一点拼凑。
而我，我生活的点点滴滴没有一样他不知道。我虽斥责自己的毫无保留，一腔孤勇，内心好像也得到了解脱。
回家把所有的信装进箱子塞进了床底下。
快开学的时候收到他的来信，我听出很多抱歉，还有思念。心中漾起温柔，却也没有回信，我受够了这样患得患失。
果真又是好几个月音信全无，没有收到一个字。我庆幸自己的不闻不问。
大二下学期在辩论赛上与刘洋相遇，他是个聪明又温暖的人，久违的陪伴，我以为会是一辈子。
在很久很久之后，林萧突然走进我生活，我才无意中知道青竹就是林萧。他的字迹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他不配。
他曾在信中说，他父母一直不在家，他一个人过着过着，便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最后索性谁也不愿搭理，同学背后都称“他”，没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我几乎是他唯一可以说话的朋友。
为了不在班里显眼，他既不敢成绩太好也不敢太差，始终保持在无人问津的中间地带。我给他写信说想去江浙一带读大学，他才敢悄悄把成绩往上提。
他说他戴牙套，有次上卫生间不小心听到走廊里有女生讨论他牙套上残留的菜，很恶心。
回去刷了一晚上牙。
他说他最讨厌上体育课和音乐课，操场太空，教室太吵。
他说不管走到哪里都感觉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前面是尘土飞扬的茫茫荒漠。有时候会想死。
………
………
他说，我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跟我说很多很多话，可我从没想过这些话是他不敢与我相认的原因。他怕把那么炙热的我拖下深渊。
我想起大学时候的他，顿感心痛。难怪我和刘洋公开恋情以后，几乎看不到他的踪影，小组作业他总在我还没到教室之前早早放在我桌子上。当时只觉得他内向，尽量不打扰。
他说，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还是会远远的跟着，看着我开心，他有时候跟着我笑，笑着笑着就会觉得鼻子酸痛。
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把我写给他的信一遍一遍的看，他恨自己的胆小，明明近在咫尺。
他说，他有无数次想冲到我面前，抱抱我就好，用什么交换他都愿意，可是他不敢，他怕我也嫌弃他恶心。
舍友看他日渐憔悴，劝他看医生，他开了安眠药，终于能睡着，但睡着就梦到我和刘洋结婚。他就把药扔了。
跟我提起这些的时候，他好像已经释然，嘴角挂着笑，我心疼的上前抱他，他紧紧回抱我久久不松手，肌肉颤抖。
我跟他说抱歉，他说抱歉的是他，是他没有早点变成更好的人，光明正大的来到我面前，才让我吃那么多苦。
我没有回答，但我心里清楚，他会是这辈子最爱我的男人。
可是我还是毫不犹豫的离开了他，我向来知道我自己薄情，没想到那么薄情。有时候我想，我一定会遭天谴。
6
2016年五一，林萧休年假回来看我，他皮肤晒的黝黑，身体强壮，以前文弱的影子一点也不见。他问我，他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有安全感，我笑着拍拍他的肱二头肌，说让他继续加油。
那天刚好星期六。我带他去爬山，下山后去我最爱的那家店吃火锅。
我笑着问他有没有交到对象，需不需要我介绍。他说，去年他婶婶给他介绍了一个，挺漂亮，但是他不喜欢。
我让他不要太挑，先试着了解，久了也许就喜欢上了。
他说，他会努力喜欢上别人，让我不要有压力。
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些年我一直觉得亏欠，我希望他遇到一个很爱他的女孩，弥补我带给他的伤痛。
他从兜里掏出几枚肩章，说他下半年有望升一级。我笑他什么时候对升官发财感了兴趣。他说他想给未来的她积累点幸福的资本。
我说“你变了。”
他说“你也变了。”
我们碰杯喝酒，喝到头重脚轻，言语含糊，坐在江边动弹不得。
我说“有时候我会想跳进这个江里，从那座桥上。”
我指给他看右手边不远处新修起来的高架桥，车水马龙。
他把我手打下来，让我不要胡说。
我说：“真的，每次看到那座桥我就会产生这种想法。是我太懦弱吧。”
他深深地看我，愣了愣，跟我说：“周小生，我们结婚吧。”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让他放心，我暂时不会死，让他不用同情我。
他说，他从来不是同情。去哪儿都可以，他可以从部队出来，做生意也行，考编制也行，他想跟我在一起，他想让我幸福。
我说，我这辈子够幸福了，够多了，再多就承受不起了。
他没有再说话，从地上爬起来气冲冲的往前走。我只得跟在他身后，怕他冲动，也怕他迷路。
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来，回头看我，我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
他突然大声对我吼：“周小生，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爱上别人的，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明明爱我对吧，我感觉得到，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
他蹲下身，哭的声嘶力竭。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弯腰摸他的头发。柔软的头发，扎的我身心俱痛。
他猛地站起来死死拽着我手臂把我往前拉，手腕很痛，我没有说话。
拉回他的住处，关上门，他反身把我按在门上粗暴的吻我，我只是僵硬，他企图用舌头撬开我的唇，我却越抿得紧。
他用额头抵住我额头，盯着我眼睛说：“你再不张嘴，我就要咬你了。”
我皱着眉头忧伤的看他，他突然流下来两行泪，把额头搭在我肩上颤抖的说对不起。我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背，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等他冷静下来，我给他放了热水，安排他去洗澡，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从浴室出来，他很不好意思的为刚才的事情道歉，不敢抬头看我。
我说，没事，这种事不要随便对别人做。他无言，局促的不知道该干嘛，像做错事被罚站的学生满脸愧疚。
我拍拍我旁边的沙发，让他过来坐在我旁边，他才慢慢移动过来，坐的离我远远的。我忍住想笑的冲动。好奇的仔细看他。
其实他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鼻子高挺，薄薄的嘴唇，有很好看的弧度，虽然现在皮肤不像以前那么白，也还是个常规长的好看的男孩子。
他可能感觉到我的目光，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我凑上前，把头偏下去凑到他眼前，调侃他，怎么突然这么乖巧。
他略微把头往后仰，眼睛瞟过我嘴唇，不敢看我眼睛。我像着魔一样突然捧起他的脸，温柔的亲吻他柔软的唇。
他瞪大眼睛僵硬了几秒，我用手覆盖上他的眼睛，感觉他睫毛掠过我手心。滚烫的舌尖和气息一股脑涌进五脏六腑，身体失去力气，整个贴在他身上，他的心跳声传递到我身体。我觉得我好像又活了过来。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说了一晚上的话，我困了，他又把我吻醒，然后说抱歉，我笑他真要抱歉就把我从怀里放出来让我好好睡，他万般不舍的真的要松开，我反身把他抱得更紧。
他说他的人生从来没这么快乐过，我说，我也是。
他走的前一天带我一起回家见他父母。我心中忐忑，毕竟我比他大三岁有余，半老徐娘。
他父母也许对他愧疚，对他事事依从，只说我哪里都好，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皱紧眉头，说得等退伍，还有两年。我说，什么时候都行。
那天晚上他又焦虑到彻夜难眠，他说：“周小生，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们结婚，过平平淡淡小日子，朝九晚五，周末和休假去旅行。”
我说好。
来年他休假回来，我们去市里看房子，跑了十来天，终于找到带落地窗的大阳台和宽敞的书房。回家商量后，他爸妈帮着凑一凑付了首付。房产证上写我们俩的名字。
年底他母亲生病，他和他爸都在外地，我请假去医院陪护。一个月后出院，没几天又复发，又回去住院，来来回回折腾小半年，我和她都身心俱疲。
林萧反复抱歉，他不能在身边，我安慰他我能处理，其实内心疲惫不堪。生命脆弱的犹如草木，沉在心底的阴暗日渐清晰。
我日日盘算，设法摆脱束缚。不由自主对他日复一日冷淡。
有天晚上失眠到凌晨，突然想起胡嘉兴，他曾对我说，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只要我开口，他保证立马来带我离开，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问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说算。我发给他地址，简单收拾行李。五个小时之后他果真开着车出现在我小区。我跟着他离开。
母亲打电话问我出了什么事，走的这么匆忙。我告诉她，如果我再不走，我怕我会死。
她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说让我照顾好自己。我知道我吓着她了，可我忍不住。我想，我在远方活着，比死在他们面前要好得多。
胡嘉兴什么也没问，很自然的把我安排在他家次卧。我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林萧，我再一次背叛了他，我对自己的厌恶与日俱增。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7
胡嘉兴是像李西茗一样的存在，我从没想过跟他共度余生。他经营着一家自己的公司，精明能干，跟我不是一类人。
与他相识是个意外。大学时，我曾建立过一个互助群，里面是来自天南地北，有抑郁症或者有抑郁倾向的人，大家在群里互相打气，宣泄情绪。
有些人会找我私聊，说他们难以启齿的伤痛。胡嘉兴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他正在做抗抑郁治疗，每天靠安眠药入睡。
每天睡前，事无巨细的跟我说他的一天，时间长了就变成习惯。
他恢复健康后，从公司辞职，去成都创业。最初很艰难，经常凌晨给我发消息说事情没办完，我也会力所能及的帮助他处理一些小问题。一来二去，他几次提出来看我。我都婉言谢绝。我只是想帮他而已，不想爱他。
后来他公司逐渐走上正轨，我就逐渐退出他的生活。
逢年过节会收到他的红包。过一段时间他会出现一次，说些暧昧不清的话，我总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他说好。
然后过一段时间他又来，逐渐我也习惯，只当他想找个感情宣泄口，便默默听着。
我没想过有一天会把他当作救命稻草。我试图用爱来粉饰这段关系，某些清醒的时刻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厌恶自己。
他待我温柔尽心，工作很忙，也总是回家陪我吃饭看电影，等我睡了再继续忙工作。我问他，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累。他说，很幸福。
我不知道他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他太需要有个人陪伴，回家的时候家里有盏为他留的灯，我都一一给他。也在很努力的试着去爱他。
我没有出去找工作。尽心尽力扮演好一个贤内助的角色。天未明时起床给他做早餐，他喜欢喝汤，我去超市买最贵的砂锅，换着花样给他煲各种汤。
有一天我也发现了他的抗拒，他也厌烦了一日一日的重复，虽然食材不同，可是本质一样。我依旧天天给他煲，坐在他对面看他喝下去，他日渐不敢回家。可他并不让我走。
有一天下午，我睡午觉醒来，天已经黑了，我被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动弹不得，头脑发胀，浑身无力。我想我必须得离开。
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收拾行李，他在黑暗中进来从背后抱住我的腰，低声在我耳边说，别走。
我站着不动，冷冷的说：“胡嘉兴，别骗你自己，你也厌烦了不是吗？”
他没有松手，把脸埋进我脖子，轻轻咬了我一口。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只想要你。”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怎么，不够吗？”
“我说的是你的心，周小生，哪怕一天也行，一个小时，一分钟，哪怕你爱我一分钟。”
我哑然，明明我已经够努力了，为什么他还是没感觉到爱。
“我努力过了，我真的努力过了。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爱，所以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胡嘉兴，对不起。”
“小生，我们去杭州吧，你不是以前跟我说你想去杭州生活吗，我们立马就去，好吗，现在就去。我们开个书店，花店，都可以，你不是说这是你的梦想吗，我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一边说一边拖箱子出来收拾行李。我走过去合上行李箱，严肃的望着他。他突然失控地踢了箱子几脚，他问我“你到底要我怎样？求求你告诉我，到底要我怎样？”
唾沫飞到我脸上，我没有伸手去擦，我把他箱子放回原处。走出卧室去厨房做饭。顺便把砂锅装进箱子扔到了门外。
他一言不发的吃饭，时不时瞟我一眼。我放下筷子，问他有没有冷静好。他点点头。
我问他，我有什么好，为什么非得是我，他说，不知道。
我自知自己没有倾国倾城貌，更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甚至日渐堕入无边深渊，无法逃脱。我不知道他的爱从何而来，我想不明白。
睡前他告诉我“你问我为什么非得是你，可能因为你能让我安心吧，周小生，你天生有那种镇定人心的本领，你知道吗？”
镇定人心，我连自己的心都没法镇定，哪里会镇定人心。我知他对我误解太深。他不了解真正的我，所以才敢爱我。
我深呼一口气，把这些年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谁知他听完后，凑上前紧紧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说这不是我的错。
我不知是悲是喜，竟放肆的哭了好大一场。第二天醒来我出去找工作，三十多岁的女性工作并不会很顺利。好几天都无功而返。
胡嘉兴见我辛苦，说我其实也可以去他公司帮忙。我拒绝，我想有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兜兜转转好像我只能靠着我为数不多的工作经历去当老师或者干谁都能干的行政。其实两种我都早已厌弃。
我找不到自己，不知道我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如果人类创造者都创造出我这样的人，那么地球肯定完蛋了，人类早就灭绝了。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止一次问过我自己，问道我的每一根汗毛都想知道答案。
胡嘉兴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的不用想。我又日日思考我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好像什么也不喜欢。
小时候想学琵琶，只入了门，后来学口琴，学吉他，学笛子，学游泳，学古筝，现在什么也不会。当时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不喜欢了。所以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问胡嘉兴，他觉得我喜欢什么。他指指满屋子的书，说我大概喜欢书吧。他顺便还说，我认真看书的样子很迷人，能让他心静。
于是我思考我是不是喜欢书，说不上来，可能习惯了用书打发时间，不用与人交谈，也许我喜欢吧。可是喜欢书有什么用？
我又日日思考，我该用我喜欢书这个唯一长久的爱好来干些什么。想着想着，反而看不进去半张纸，总试图从文字中找点答案。
最后我决定我要成为一名作家，我想我应该成为一名作家，因为我喜欢看书。而且以前还胡乱写过一些诗词。虽然大家都说看不懂，但我觉得诗本来就不是人人都懂。
于是我开始事事留心，试图从生活中抓取灵感。胡嘉兴见我一天精神恍惚，自言自语，以为我是发了高烧说胡话。非要带我去医院做体检。
结果脑子没发烧，子宫没了，高危HPV引起的宫颈癌。胡家兴突然像泄了气的气球。就在前不久，他提议结婚，说他想要一个孩子。
我当时没有回话，现在身体替我拒绝了他。我隐隐觉得我的报应终于来临。
出院那天，我觉得胡嘉兴突然老了好几岁，他快四十了。我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觉得他很可悲，遇见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趁他去公司，我给他留下一封信独自离开，来到甘肃一个山村支教，也许这就是我生命最终的归宿。
08
我在林萧寄给我的匣子里发现一袋子钱，里面装着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吾爱：
请原谅我最后一次爱你，以后便可以放下心来，我爱你这件事虽然与你无关，但我知道带给你太多负担，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因为爱上你是我不能选择的事，就像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出生。
你总说你不相信爱，但是爱是切实存在的，不过形式不一样，所以我宁愿相信你以你的方式爱过我，我就能度过没有你的千万个日日夜夜。小生，我很抱歉，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安全的家，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反而把我应该承受的痛苦强加到你的身上。所以你离开，我并不怪你，相反，我希望你能遇到一个能真正给你幸福的人。
因此，请你不必责怪自己，放心大胆的去飞吧，寻找你想要的自由。你对自己太过于苛刻了，总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其实好多事情不是你的错，是事情要那么发生，我们才能看到新的风景。
以前你总在鼓励我，想让阳光照进我的生命，小生，我希望你自己的生命也能繁花似锦，春暖花开。我一定为你感到高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找到可以说话的人，别总把事情放在心里，久了就会发霉，心发霉了，就不容易长出开心。
这是我最担心你的事情，你总用尽力气去安慰别人，却把自己隐藏在人群背后，这样不利于你的健康。如果你不想对别人说，我也建议你能把烦恼写下来，然后烧掉或者找个地方埋起来，都会有效果。
你一定又觉得我啰嗦了吧，可是最后一次，请原谅我想多说几句。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有好多个夜晚，你来到我梦里跟我道别，说你要去更远的地方，你想要自由。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我永远支持你所有的决定。
我只有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起我，是带着笑的，可以吗？那些不愉快的请你一定忘记。
你要知道，我们曾相爱的日子，是我一辈子的光明。这是你给我的力量，你给我的生的希望。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很多你去过或没去过的地方，遇到很多人，很多像你又不是你的人。我把日期和地点记在那些一块钱的纸币上，每一张都与你有关，所以我把他还给你。从此我便轻松了。其实，我也觉得累了，背着这些行囊，没日没夜的奔跑，我也想休息了。
小生，这不是对你的责怪，不是，更不是怨恨，都不是，是我自己累了，这些累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你只当我想给自己放个假罢了。我想去好好躺下，晒晒太阳，就那样到天荒地老。也不失为一种浪漫，你说对吧。
记得你总说我浪漫，其实我好像有点浪漫的过于愚钝。给你送的花不能得你喜爱，做的饭不能合你胃口，送的礼物也总是不得要点，把一切都变得有点手忙脚乱，乱七八糟，想来心中有愧，没有给过你一次称心的浪漫。
下辈子吧，如果有下辈子，如果你还愿意与我相识，我一定提前学会你喜欢的所有，变成你爱的人。小生，爱你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
我最近时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时心中异样的激动，那么娟秀的笔迹得是出自一个多么美丽的手，后来收到你寄来的照片，果真与我想像的一样超凡脱俗。那是国庆晚会吧，你穿一条蓝白相间的连衣裙在舞台上弹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么的耀眼，耀眼到使我睁不开眼，使我不敢与你相见。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时候我再勇敢一点，再努力一点，早点战胜我内心的暗影和自卑。现在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人这一生好像总是这样，错过了某个时刻，以后再想弥补，好像变得遥不可及。
你若问我遗憾与否，我不遗憾，因为遇见过你，还有幸拥抱过你，就不觉得遗憾，我只是有些悔恨。心里时常不能平静，我又看见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风来得热烈而不容拒绝，把尘沙灌进我眼睛。身体肿胀起来，头脑就不清醒。
看不见你的每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都变得混沌不清，我想你，小生，很想很想。如果你也曾思念一个人，你就知道我有多想你。对不起，小生，真的对不起。那么，再见吧，小生，我与你在这信中道别，祝愿你今生平安。
永远挚爱于你的林萧
读完信，我拿出手机，把他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试着拨打过去。响了许久，终于有人接，我心里松一口气，却传来一个女声，我只说打错了，就匆匆挂了电话，按照快递单号打通寄件人的电话。
“喂……您好。我…我是周生生。”
“啊…您好。你是来问我哥的事情吧。”
“他现在怎么样？”
“他已经回家了，上个周我给你打电话的前一天办的葬礼，很抱歉没能及时通知你。”
虽然已经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我内心还是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对方见我沉默，又问了我一句：“您还在听吗？”
“嗯………”
“您放心，他走的很光荣。”
“嗯……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当然，您打算什么时候来，我给你发地址。”
“今晚。”
我到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弟弟在车站等我，跟林萧倒是一点不像，看起来是个阳光的人，清爽的短发。第一次来林萧的家乡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我心里总觉得别扭，是很小的一个小县城，很宁静，但是孤寂。
“要不要先安排你休息一下，天亮了再去。在后面山上，稍微有点远。”
“不用。麻烦您带下路。”
“那您跟我来吧。”
一路上他不时打量我，看出我的尴尬后，勉强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就知道您一定很漂亮。”
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沉默，我知道，他一定从林萧口中听过我。
“你父母身体都还好吗？”
“母亲去年就过世了，您不知道？父亲还好吧，老了很多。”
我哑然，自觉还是不说话的好。
林萧的新房子在山顶墓园，我们沿着石板阶梯走了好一阵才到。坟前还有一束未凋零的鲜花，是绿色的桔梗。他生前最爱桔梗，他喜欢绿色，他说有生命的感觉。
我俯下身用手抚摸那束花，想起我应该给他带点什么的，走的匆忙，什么也没带。我伸手取下扎头发的皮筋放在他面前。
这才注意到“烈士”两个字，起先只看到他名字。我用手摸摸他的墓碑，凉的彻骨，不知道他习不习惯。
“是因为执行任务吗？”
“嗯……他自己申请去的，可能早有预料吧。”
“他结婚了吗？”
“啊？……没有。连女朋友都没有。”
我猜到了，偏还要问。我知道他努力过了。终究还是我残忍。
他弟弟要上班，我就让他先下山了。我坐在他墓碑前，看着对面山上云雾渐消，一座尖塔便显现出来，风景不错，他会喜欢的，连我都喜欢。
我以为我会在他面前流点眼泪，没想到内心反而很平静，我知道这是他的选择，我也想像他支持我一样至少支持他一次。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从地上爬起来，给他鞠了三个躬，转身下山。我在心里默念，下辈子一定不要遇到我。
在返回的车上，接到他弟弟电话，邀请我去吃饭。我说我已经走了，他说没事常来玩。挂掉电话，我突然胸口一阵堵塞，自顾自的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难过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从此消失了，也许因为我从来不曾好好跟他说过一次我爱你。也许……也许我应该跟他好好道个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