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乘凉的锁住娘说,安全,这是你媳妇吗?
安全笑笑,答应一声,跟那姑娘说,快叫三婶儿。那姑娘从嗓子眼儿里挤一个“三婶儿”,声音低得若有若无。周安全也不停下,拉着姑娘回家了。
那时候我刚小学毕业,在家里过暑假。村里都传安全领回一个媳妇来,好多小孩儿跑到他家要糖吃,我也跑去凑热闹。
安全好多年不回来,家里百废待兴,院子里长满了没腰的草,窗户上的玻璃也破了,麻雀飞进去做窝,从屋里抬头看,能看到天……。我们到他家时,他两口子正在院子里拔草,见我们进来要糖,安全就让我们帮他拔草,他跑到小卖部买糖。
他把被褥拿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用棍子抽打,尘土飞扬。他媳妇也很勤快,让他到井里挑来水,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忙活了一下午,家里总算能住人了。
第二天人们看到周安全在泥房顶,他用黄土拌个泥窝,放上弄碎的麦秸秆搅拌,再用绳子把泥一桶桶提上房顶,用泥板把泥糊在房顶上。他光着脊梁,吸着烟,皱着眉,蹲在房顶上一丝不苟地糊着,不时站起来歇一歇,跟屋下路过的乡亲打招呼。
周安全不光把家里收拾利索了,还找村长把地要回来了,这是要安心过日子啊,人们想。
种地真是一个辛苦活,不知道周安全懒还是不懂怎么种地,他第一季的玉米收成并不好。玉米地里长满了草,叶子都让虫子咬花了,又赶上那年雨水少,他浇水不及时,到了秋收季节,他家的玉米又小又瘪,交去公粮没剩下多少。庄稼收成不好,周安全气馁了,惹得夫妻关系也不好,邻居常听到他们吵架和摔碗的声音,据说两个人都动手了。
刚过中秋节时,我从镇上的中学和一帮小孩子儿骑自行车回家,走到郭家寺时,看到周安全他媳妇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急匆匆地往镇上的方向骑,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我们到村口时,周安全骑着自行车从巷子里杀出来,头发乱得像让人踩了一脚的鸟窝,不知道是外套的拉锁坏了,还是没来得及拉上,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裹着外套,车子骑得左右摇摆。见了我们就问见到他媳妇了吗。我们都说看到了,在郭家寺看到的,向镇上去了。周安全加快了速度,像一条挣脱狗绳的野狗。
那姑娘到底让周安全追回来了,一顿好打,此后,周安全把他媳妇锁在家里,再也不让出门。那姑娘不死心,趁周安全睡午觉,从院墙里跳出来,往外跑,结果又没跑了,被周安全捉回来又一顿打,关在屋里,再也没见她出来过。据说那个姑娘让他给卖掉了,有走街串巷的买卖人说曾在南乡的某个村里见过那个姑娘。人们问周安全,他只说媳妇回娘家了。
四
周安全又跑到县城里瞎混,地荒芜了,院子里的草春风吹又生。几个月后,他又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进了他家的门,也没有见她出来过,应该是又让他给卖了。就这样,他三五个月就带回一个女人来,放在家里不多日就没影了,渐渐地,人们也知道他倒卖妇女了,谁也不敢跟他走的太近,说话也隔的远远的,不敢说多。
后来他开回一辆桑塔纳,车里放着音响,咚咚地响,他开车进来或出去高调得不行,在狭窄的街道轰轰地踩油门,开得飞快,尘土混着尾气在车屁股后面旋转飞扬。
车里常常坐一两个陌生的女人,到他家里也不出来。他家里开着录音机,放很大的音量,“正月里,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法办我说哥们呀,政府送我上法哎嗨吆”。
那年我中考后在家过暑假。村里来了一个乞丐,头发衣服脏得不行,一连几天在村里游荡。有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警笛大作,四五辆警车和“偏三”开进村子,顿时惊动了村里的妇孺老少,都寻着警笛去看热闹。那几辆警车直奔村南周安全家,车顶的警灯旋转闪烁,那是从来都没见过的霓虹。
警车上下来十多个警察,有的还拿着手枪,那个乞丐突然变得敏捷精神,指挥着包围了周安全的家,几个警察爬上了院墙。大喇叭直吆喝,让周安全出来投降。乡亲们站在外面伸着脖子看,身手敏捷的都爬到树上去了。
僵持一会儿,突然院子里一阵骚动,原来是周安全突然从窗户里跳出来,越过院墙,逃到隔壁邻居家。他又越过几道院墙从西边一家人的院子里跳出来,向几十米外的玉米地里跑。就在离玉米地还有几米时,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像是放了只鞭炮,周安全应声倒地。一堆警察冲过去,反剪了他的手,用膝盖压住他的脖子。
周安全被带上手铐,半边脸上都是土,腿都不能走路了,被两个警察拖着他上了警车。人们都以为打中了他的腿,可是并没有看到半滴血流出,应该是吓的。村民都为他惋惜——如果再跑快点,就进玉米地了。
半个月后,我到县城上高中,军训结束后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去人民广场看犯人审判。县城几个中学的学生都去了,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窜动。几十个光头犯人被压到台上,一字排开,一个女警官在一旁读审判词。中间读到周安全的名字,说他犯拐卖妇女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那段时间周安全成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热门话题,热得像烧红的铁。有人说这孩子命苦,若不是他爹死的早也不会这样。有人说他犯的罪没有这么重,判那么多年。马上有懂行的人反驳,说周安全拐卖糟蹋妇女,判十二年已经是轻的了,估计他不是主犯,只是个二倒贩子,才判的这么轻。还有人说是他娘的教育有问题。
说到他娘,也是个苦命人,她嫁到我们村,第二年就有了安全,两年后安全他爹在外面喝酒,骑自行车回来的路上掉进水沟里淹死了。安全娘一边种地,一边还要给他闯的祸“擦屁股”,后来不堪这样的生活,改嫁了。期间不放心儿子,多次来给安全送衣服和钱,儿子却不领情,把送的东西都扔出去,还赶她出门。
据说安全娘的新生活并不幸福,那个修电视机的老吕四十多了,比安全娘大十多岁,有酗酒打人的毛病,还不允许她来看周安全。
五
安全在第十个年头儿就被放了出来。
十年,向前看觉得很漫长,向回看又觉得很短暂。
安全被放出来后,已近不惑之年,他光着头,身体消瘦了许多,衣服松松垮垮的,牙也不知道怎么没了几颗,显着老了很多。他常蹲在门口的路边,看下地干活的乡亲们。有时候会打个招呼,问别人干嘛去。村里人对他都有了顾及,很应付他,安全主动来帮忙也是赶紧谢绝。
那次我给大伯去帮忙,拉着车粪去给地施肥,看到安全蹲在他家门口。大伯招呼他上车,说,安全,帮我去上粪,这“洋学生”不中用。
我大伯说的洋学生就是我,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不久,找工作不顺利,赋闲在家。我大娘——大伯的媳妇,走的早,我两个堂哥都在外地打工,所以我常被抓壮丁去帮他干活。大伯在村里也是个人物,村里有个红白喜事都找他去操持,邻里有个矛盾也让他去调节纠纷,主持公道。
安全高兴地跳上车,跟我说,吆,冠军啊,现在在哪里上学呢?
我说,早毕业了,这不失业在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