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只有一年的时间好活。
所以余下的日子不多,应该尽情地快乐,把往昔亏欠自己的好心情,一分一厘地讨回来。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仿佛晴天霹雳,我整个人心慌意乱,想要放肆淋漓地大哭一场,却只是挤出了一点零零星星的眼泪。
我一个人走在城市之中,仿佛听见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声音。
没有目的地,随处都可以去,反正无论怎样挣扎用力,最终都是通往死亡的阴谷。
死亡的软舌在我的背后呼哧呼哧地滑动,我默默闭上眼睛,一步一步机械走着,渐渐地触摸到一种满面荒凉的平静。
这不是一件应该拿出来分享的事情,它只是我独自一人的秘密,克鲁斯不必知道,哪怕他爱我,而我同样爱他。
时至今日最庆幸的事情,是我和他没有孩子,不然这无常的悲哀,这绝望的人间,会让我多了一些不忍与怨恨。
我给自己买了一件黄色的长裙,在这阳光鼎盛的夏天,把身上的旧衣服扔进了垃圾桶,一个人在塞纳河边散步。
阳光洒在水面上,倒映出潋滟的波光,让我睁不开眼睛,如果死在此刻,而不必坐以待毙地等着时间的镰刀一点点将命运收割,或许是更加让人庆幸的事情。
忽然间,我想起年轻的时候,爱过的那个优雅英俊的年轻人,他的头发浓密,嗓音低沉,他喜欢喊我茜茜而不是凯瑟琳,每一次重看《卡萨布兰卡》他都会默默地湿了眼睛。
我爱他,爱他在我胸膛之上春风得意的英勇,我爱他,爱他在我咫尺身旁情不自禁的感伤。
我爱他,爱每一个冬季放任滚烫热水侵略我的身体留下轰轰烈烈的红,而他在隔壁情深款款地念着里尔克或者辛波斯卡的诗歌。
我爱他,爱着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黄昏日落,我爱他,像把自己的灵魂生生割裂,一半是炽烈的火焰,一半是冰冷的海水。
那样欲仙欲死,无法无天的爱情,原来也会渐行渐远,无声无息。
生命是一件顶顶悲哀的事情。
这一刻,我想念的人,仿佛只有他,因为到死我可能都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世界这么大,多少思念最后都沦为流沙,魂断天涯。
我坐在堤岸上,看见一群活泼的少年在那里挥笔作画,那样年轻的笑容,那样放肆的色彩,在画板上一寸寸变成堂皇的风光。
死亡的阴影不会在他们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有关于消失不见在这个世界就像神话里的阿芙洛迪忒一般虚假不实。
如果他们愿意,我真想让其中一个孩子画一画我这张饱经沧桑,苍白瘦削的脸。
克鲁斯曾经说过,我长着一张艺术化的脸,让我在人群中都显得别具一格,到此刻我才能够醒悟,也许那是我目光神情里流露出的悲剧气质,让我异于常人。
孩子们不必懂得,他们只应记住海的女儿,彼得潘,和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
不像我,我懂得一个人活着活着就会心生厌倦,我懂得一个人爱着爱着就会空虚茫然,一个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但是我懂得的,并不一定比孩子们多。
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伴着天地间清朗的日光,以及河上悠扬的清风。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依然年轻,坐在男孩子的自行车上,被他指引着去一个神秘而圣洁的地方。
那里有谷仓芦苇还有优雅的白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