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罪
父亲从镇上的车站坐车到县里来看我。
镇子挺大,三纵五横的街道,都有三四里长,是本县最大的镇,相当于有些小镇两到三个的大小。街两边的房子最低两层,最高五层,高高低低毫无规律,但都是清一色的白瓷砖脸面。店铺门前出出入入地摆满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滞销商品。
父亲从镇子西南边的家里步行去镇子最北边的车站,一路上不断遇见熟人,父亲总是很自豪地打招呼说,去看女儿。不管人家有没有问他这一大早干啥去,哪怕人间只是给他
点个头、招个手。
我是镇子里第一个考上北京名校的女大学生。毕业后就在县里找了个挺满意的好单位。本姑娘相貌出众,三年不到又找了个官二代把自己给嫁了。男朋友虽然是官二代,但没有一点大家潜意识里官二代的不良习气。
起初,父亲见了我男朋友,听说也是个名牌大学生,赞许地说,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后来到亲家家里一看,见四面白色墙壁,水泥地刷着绿漆,老式硬木桌子、柜子,电视机还是十几年前的,父亲失望地说,怎么家里还是十几年前装修的没变?再看到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花养得很不错,一个个长的姹紫嫣红的。父亲说,竹报平安,花开富贵。父亲有点不满意,还有点不屑。母亲看了,倒是很满意,说是好人家。
结了婚,我慢慢了解到,公公虽然是一个国家单位的局长,但能保证公公绝对是清廉的,像焦裕禄一样,是鞠躬尽瘁的人民公仆。婆家底子还好,有房有车,虽然不是别墅豪车(婆家本来就有房子,车是我们结婚时婆家花了不到十万元买的),我们夫妻便不用做房奴,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轻松自在是自己的,显摆是父亲的,羡慕却是别人的。街上遇到的人问东问西刺探我的家境,父亲只说亲家是什么什么单位的局长,手握大权,女婿是什么单位的骨干干部等等,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得意。
父亲以前是来看我,说我爱唠叨。本来是一辈子他管我,没玩没了、源源不断地给我传输他人生金科玉律般的宝贵经验,不知哪天天地翻了个过,轮到我对父亲这事那事千叮咛、万嘱咐,好像父亲成了挨训受气的孩子,我成了唠叨啰嗦的母亲。
自从有了女儿,父亲来得更勤了,来看他的宝贝外孙女。父亲像他自己说,是知识分子,是文化人,但父亲为人却乐活随意,不论别人怎么待他,从来不恼。父亲很爱小孩子,以前见了镇子里的孩子不管认识不认识,总要抱起来摸牛牛。小孩子在他怀里如同上岸的鱼,不停地挣扎、翻腾、蹦跳,一百个不情愿,甚至踢他、打他、骂他,父亲倒是乐得脸上笑开了花。
父亲嫌我唠叨他,和我基本没话,来后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在外孙女身上,爱的不行不行的。他是不是曾经也这样爱我?那是肯定的,只是那时我小一切都模糊淡忘了。
这次父亲来了后,女儿就腻在他怀里没大没小的闹腾。
父亲突然一声叹息,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我听到这叹息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怎么了?是不是又和我妈吵嘴了?
父亲说:没有,没有的事!
他不承认,我便不说啥。
不一会,父亲说:和你妈也没怎么吵,把我气的。
我说:没怎么吵,还把你气的?把你气的,不知把我妈气成啥了!都一辈子了还吵?吵了一辈子,有啥气的!你把我妈一人扔到家里自己来潇洒。
父亲说:我不气!你妈说我的不是,她才不气。我来看我外孙女,正常得很。
我说:说吧,又是为啥?
父亲说:不为啥,有啥说的。
不说,我也就不吭气。
过了没一会,父亲说:你说,我在小区里捡了一双皮鞋,跟新的没啥区别,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嫌可惜!拿回家,兴兴地给你妈说,我捡了一双鞋,你看,跟新的一样,大小我能穿。你知道你妈怎么说吗?啥也没说,夺过鞋就出门给我扔了。回来我问她干啥这是?不吭气。我就过一阵问一次,结果说,别人都看不上的鞋咱穿?你要是没鞋穿,咱现在就去买。把我说得面红耳赤,很气愤,又不知道说啥,就来你这了。
父亲是个简单的人,即使生闷气,也从不去深究事情的原因。
到了晚上安顿父亲睡下,我自己也睡下后,就思量母亲的做法。不就是一双鞋嘛,为什么父亲觉得挺新,捡了便宜一样喜欢,母亲却给父亲泼了冷水?好在不算吵架,父亲说不定明天就回去了。和母亲呆在一起斗嘴,离开不几天,就又急着回去了。我想不通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父亲是乡村教师,任教的学校离家有点远,半个月才骑自行车回家一次。母亲在家务农。哥哥正上高三,我上高一,弟弟上初三。好在我们家住在镇上,距离镇上的学校不远,都可以回家住、回家吃饭。家里虽然有一个人拿工资,但是有三个学生上学,家里经济上总是紧巴巴地。
村里的喜生爱来我家串门,来了总是要带点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的,虽然都是小玩意不足为奇,但是母亲一次都没要过。
据说原来喜生父亲爱赌博,欠了镇上很多人的钱,没钱给已经大龄的喜生娶媳妇,好在家是镇上的,就从周边村子里没花一分钱给喜生娶回一个傻子媳妇。傻子媳妇脑子不够数,总是说白气话,逗得大家笑,比如你问她晚上床上的事,你怎么问,她会怎么如实地回答。除此再无其他毛病,傻子不是疯子。傻子媳妇收拾家里、做饭还是一把好手。给喜生生了个儿子也和自己一样,脑子不够数,总是说白气话,逗得大家笑,比如你问他,晚上爸爸妈妈床上的事,你怎么问,他会怎么如实地回答。大家一听,情节一样,就没了兴趣,再不问了。喜生倒是对傻子媳妇和傻子儿子铁民好得很,尤其对儿子铁民,铁民要啥,就给买啥,总惹得镇上其他孩子眼热心恨。喜生人长得排场,面对这样的家庭情况,依然像以往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衬衣洗得干干净净,裤子总是用搪瓷缸子加开水烫得裤线笔直挺阔,一双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皮鞋总是擦得黑亮黑亮。镇上风大土大,人们看到不论什么场合,喜生总是找东西擦鞋。喜生好像是骨头软,挑一担水就磨烂肩膀,接着化脓很久好不了。干不了地里活,喜生在镇上最早做起了小生意,手里便有了活钱,经济上看着比大家都好。
哥哥像父亲一样爱打篮球,回力鞋就烂得快。这天哥哥前脚进门,喜生后脚就提着个袋子进门了。
一脸笑意的喜生让哥哥也一脸笑意,因为喜生从袋子里拿住一双运动鞋,说是自己买的,买了才觉得自己还是更爱穿皮鞋,就送给村里的高材生,说是要物尽其用,发挥鞋的最大效用。
哥哥爱不释手。
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沾水的双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脸拉得长长地,从哥哥手里拿过鞋子,塞到喜生的怀里,说: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母亲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商量的余地,让喜生很没面子又没法拒绝。
喜生尴尬无比地刚一出门,母亲立即就咣当一声关了院子的大门。我好像能隔着门看见门外的喜生一哆嗦,因为哥哥真的一哆嗦。母亲脸色平静,但眼里有怒气。母亲说:你的鞋破了,我给你洗干净、补一补照样可以穿。你父亲在学校也打篮球,从来穿的都是我做的布鞋。再穷,也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父亲爱打篮球,但从来不跟老师们打,总是喜欢和自己的学生打。因为和自己的同事打,总是打不过人家,总是吃亏。父亲说,他喜欢打过学生获得胜利的那种感觉。
哥说:全班的同学都是新运动鞋,就我的鞋张着嘴吃人一样!我还有脸没?
母亲说:穿着别人的新鞋你就有脸了?那更没脸!
我们放学回到家,哥哥就高兴了,因为母亲从屋子里拿出一双新回力鞋塞到哥哥的怀里。母亲说:一双鞋,你父亲一月的工资,卖了粮食给你买的,粮食不够吃你就别吃饭,饿肚子吧!
其实我们知道自从土地从生产队分到各家各户后,粮食够吃还略有结余,卖那么一点不碍事的,只是遭过饥荒的母亲舍不得卖粮食。
到我上了高三,有男生给我递了情书,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我朦朦胧胧知道了谈恋爱。我回家后用心观察母亲,才发现原来母亲是个美人坯子,身材不胖不瘦很匀称,胸腔屁股很有女人味,脸蛋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净利落,做事稳稳妥妥。我这才知道喜生总是去我家的原因,原来他对我母亲就像男生对我一样有好感啊,紧亏我妈没吃他的药。
我后来给哥哥说:咱妈挺漂亮的,怪不得喜生总是来骚情。
哥哥说:那是!给你说个秘密吧。想听不?
我幸福地说:想听!
哥哥说:那让我弹你一下。
看着哥哥大拇指和食指已经曲起来举到我眼睛前,我已经感到脑袋疼了一下。我说:你又要弹我脑袋,被你越弹越笨了。
哥哥就放下手,说:以前妈妈和喜生谈过恋爱的,因为在整个镇子上男的就数喜生白净、帅,女的就数咱妈长得美,脸蛋好、身条好。所以你知道哥哥我为什么这么帅了吧?因为有咱妈大美女的基因。
哥哥臭美了一把,我心想,这也是本姑娘长得漂亮的原因吧。
正在我乱想时,没注意,脑袋被哥哥弹了一下,疼得我呲牙咧嘴。我想还手,又怕哥哥不给讲秘密,就做了做打哥哥的样子。
哥哥接着说:喜生和妈妈谈恋爱,但外爷、外婆不同意,嫌喜生爸赌博,家里的光景像烂筛子一样,千疮百孔。喜生呢太过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没有男人的阳刚勇猛。后来别人给妈妈给介绍了爸爸,外爷一见读函授归来的爸爸是个教师,穿着中山装,四个口袋,插着至少三个英雄钢笔,是个文化人。外爷不顾母亲的反对,硬是棒打鸳鸯散,将妈妈嫁给了爸爸。
我说:那妈妈和喜生是不是有啥秘密?
哥哥总是对我不屑一顾,说:傻啊?怎么可能!火车铁轨,喜生再骚情也没用!
我问:火车铁轨,啥意思?
哥哥趾高气扬地说:说你傻,你还真傻,平行线知道不?永远没有交集。
我问:那又是为啥?
哥哥抓狂一样,说:你脑子太笨了,咱妈是最爱脸面的人,才不做那让人嚼舌头的事。咱妈这性格你都不了解,还天天说你爱妈妈。
说完哥哥一脸得意地出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心里消化着上一代人的秘密。
我也喜欢穿运动装,因为一班男男女女都是名牌运动装。高三这年,已经从乡下调到镇上学校教书的父亲给我买了双名牌运动鞋。穿到学习后和别人脚上的鞋一对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女生看着我脚掌上的鞋以不可辩驳地口气说:假的!一圈女生集体“哦”一声,声音拉得长长地,像钟的回声在我脑子里回荡。我面红耳赤,脸那个烧啊,好像被剥光衣服,只希望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