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元被南开大学录取了姐。"小姨在电话里给我妈很淡定地报了喜。
淡定,对我小姨来说犹如一棵树种的生根发芽一样,漫长漫长的求索,待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她的眼里已装不下这片天空的风雨阳光,她们母子那种淡淡的失落感来源于长久以来的目标:清华大学——落空了。
在日子过得风雨飘摇的时候,小心翼翼,没日没夜的编织这个看不到未来的家。是的,她小心翼翼,待人热忱周全,却根植着一种看不见的自尊心,这种自尊心并不伤人,却促使她在最艰难的时候从不贪恋人家的小便宜,卧病在床的时候从不回绝邻里的求助,她将大家的困难看做自己的一样着急,凡是能使生活变好的任何事情,她使尽浑身力气去拾掇。她的自尊心根植在骨子里,你看不见一个朴实,每天奔波在田里,灰头土脸,有着高原红脸蛋的农妇怎样以彻头彻尾的贫穷洞察这个世界的真谛。
上天造人,如果能把最优秀的要素恰如其份的赋予某个人身上,那么他(她)必定不同凡响,要么他像贾宝玉一样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阅尽繁华,领略高处不胜寒的虚空之感,要么九死一生,怀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摧毁命运的枷锁,在一片废墟中建立自己的殿堂,不成佛,便成魔。
老天给了小姨最优秀的品质,却没有出生的自由。她在8岁时进入村办小学读书,对于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小姨万分珍惜,她求知若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学习完两年的课程。可是家里姊妹太多,日子太穷了,小姨辍学回去放牛了。自此,上学的梦想在贫穷里搁浅,读书的愿望却还在繁重的家务里,一路伏行。
待她出嫁的年龄,家里遭遇了一件决定她命运的事。哥哥的媳妇跑了,受不了家里的贫穷。正好远村有户人家,家里的兄妹两个也到了适婚年龄。说到这兄妹两个,命运也是非常坎坷,母亲在他们还不到十岁的时候,丢下两个孩子和施暴成性的丈夫远走高飞,兄妹两个和懒散成癖的父亲相依为命,竟也混成了人。只是没有母亲疼爱的小孩长大容易犯错误,女孩被对象骗了怀了身孕没了人影,找到对象迫在眉睫,这时候正碰上了舅舅的这么一档子事,不是机缘巧合,天公作美吗?
"遍地,你哥和李沟那家人的事你都知道了,咱打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事了,家里穷,你哥老婆一跑谁再上门呢,那家子是穷了些,还过得去,日子要慢慢过,委屈你了,成个换头亲吧?"
"我不同意,那家子是那样的情况是要糟践我去吗?"小姨哭着跑了出去。
担水的时候,她悠悠的搅着手里的辘轳,想起哥哥连日来像霜打的茄子,脸上没一点血色,人瘦的皮包骨头的样子,不禁泪流满面。
小姨出嫁的时候,姨夫家只有两间破败的泥土房帖上几张"囍"字迎接新人,一应家什,除了半袋玉米面,一无所有。老公公歪着身子坐在台阶上抽着旱烟,有一眼没一眼的瞅着新媳妇,一副万事大吉的样子,从此,他家的盛衰荣辱不关己,新媳妇娶进门是干啥的呢?
年轻的姑娘,哪个在青春年华里没有想过,遇一倾心相知的男子,从此琴瑟合鸣,比翼双飞呢?然而,现实瘦骨嶙峋。婚后的第二天,小姨跑回了娘家,任凭谁叫也不回去。她不喜欢丈夫蠢笨难看,公公爱搭不理的嘴脸,家里没一处人可以安身的地方。待了五六天,母亲好说歹说的劝尽了,小姨绷着头皮回去罢,嫁出去的媳妇,泼出去的水,自古以来如此。
小姨自看到家里的寒酸,感叹命运不公的日子里,她几乎生无所恋了,她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惩罚的人,生来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得到,任何愿望总是背道而驰,现在又嫁到这么一个家庭,还该是怎么开头,怎么结束呢?经过数日的内心煎熬,她全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此,丈夫在外务工,她主内。家里的温饱是第一件大事,她在家种了十几亩庄稼,早出晚归,要把过去的荒芜清理干净,换个新天地,要使这个家换个新面貌。
这样,小姨嫁过去的三年,一潭死水的家庭逐渐焕发出生机,第一年她们收获了二十袋麦子,园子里的绿菜长势喜人,街坊四邻进进出出,相互帮忙,添了不少人气。第二年,儿子诞生,乌黑滚圆的眼睛,樱桃小嘴,挺直的鼻子,漂亮极了。忙碌辛苦之余,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儿子陪着她,生活也是充满快乐的。
乌云过后是晴天,风霜过后是暖春,寒来暑往,转眼过去了八年。八年时间里,小姨已将那个破败的家庭收拾的井井有条,家里屯下了几十袋麦子,每年自己种的绿菜花样繁多,她腌的萝卜,大蒜,白菜等味道鲜美,这个小家被打理的热腾腾,亮堂堂。
小姨很重视儿子的独立和教育,在孩子五岁起就手把手教他识字,做家务,他在八岁的时候已经会自己做出可口的饭菜了,不然怎么办?妈妈总是在外面做零工,或是在田里,谁来伺候他的生活?
这小家伙不负所望,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当大家谈论起是某某家的媳妇的儿子时,都带着羡慕说道:"她这么能吃苦,人又这么好,儿子真是给她争气了。"
可是,大儿子六岁了,到现在她还没有等到二胎的到来,为了这个心愿,小姨两口子问遍医生都说一切正常,不要着急慢慢等待就好。
他们想到法子问尽了,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两个人翻过几座大山,来到远近闻名的神姥爷那里问个究竟,看能不能求个儿子,神姥爷问了情况,摸着胡子说:"放心吧,你夫妻两个既是化缘,我定会赐你一个儿子。"
令人吃惊的是,小姨回去不久就怀孕,年底果真生下了一个眉峰耸立,耳垂硕大的儿子。
一年年,不管多么艰辛只有她一个知道。你能想象她一个人艳阳天割运六亩麦子,三四亩玉米,两亩胡麻,三亩洋芋,既要上地耕田,还要在砖瓦厂搬砖的艰辛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上了初三的大儿子在外住宿时竟然结识了一帮小混混,成天外面惹是生非,抽烟喝酒,经常逃学,名声传遍整个学校和方圆几里。小姨一遍遍被叫到学校进行教育,可这叛逆的儿子,就像一头撒欢的牛拉不回来。
小姨内心的苦涩和屈辱涌上心头,"怎么了,我一向对的住天对的住地,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曾经被老师乡邻看好的优秀小孩现在成了她的伤疤,唯恐人们提起。
日子默默,拉锯般地前进着。
老二这时已经长到上学的年龄,想到平日里和教导老大一样时的那些情景,小姨泪眼摩挲。
"好好读书,再不要像你哥哥一样,把自己的名声和前途就这么毁了,读书不行,也不要在学校里闯祸。"
说来真奇怪,这个老二从小有种非常独立的自我意识,从三岁时候他对任何事都有一套自己明确的判断,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讨厌的人谁也撮合不到一起去。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具备很独立,自信的小少年气魄了。他一开始上学就出类拔萃,走过的每所学校都名声响当当,小姨从那个经常被叫去谈话的家乡成了被经常邀请去参加颁奖典礼的家长,老师对这个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耳朵硕大的少年一致评价道:有智慧,有远见,独立自信,气魄过人的可造之材。
老大经过几年折腾,青春期的那段叛逆在二弟的优秀的映衬下无地自容,从此浪子回头,发愤图强,考上了一所高校的研究生,最后如愿留校,成为了西安某高校的一名大学老师。
那从小有凌云壮志的老二,一直朝着梦想的清华大学砥砺前行的美丽少年十几年苦寒岁月也算告一终结,考取了南开大学。对外人看来不算什么的这种结果,凝聚了小姨一生付出,渴望,坚持,是她人生最大的安慰。可当孩子考取名校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和语气里分明在说:"孩子的愿望没有达成。"
那个出生贫困,身不由己的女孩,在当年她和那个破败家庭结合时,做梦也想不到能把家庭过得如今这么风生水起,两个儿子如愿成才的一天吧?命运的牵引只有到最后才看的明明白白,小姨的一生,确切的说是为了成就一个家庭,成就两个优秀青年,成就落后乡村的神话而来,她将身子埋得很低,却在精神上跳出羁绊,目光如炬,紧跟时代动脉,一个蒲苇般坚韧,有远见卓识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