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跟着媳妇去超市,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旁,我手脚无措,媳妇走过来说:“让你拿瓶香油有那么难吗?是不是和你儿子一样也有了选择困难症了?”
我一下子竟然语塞了,是啊,这么多的贴着花花绿绿的瓶子,一个个都那么的漂亮,选起来确实困难。可说到底不就是一瓶芝麻油吗,于是我胡乱的拿了一瓶,手里沾着一丝芝麻特有的香味。
我想到了儿时的那个油坊,一股股黄亮通透如琥珀流动的样子,咕咕的流动。扬起头,视野里是一个挥动大锤,裸露臂膀的汉子,嘴里喊着号了,一下,一下的砸下去。
奥,那是我的程大叔啊,一个地地道道的油坊汉子。
最早见到他的时候,是一个大年三十的夜晚,我提着一个小红灯笼,正在生闷气。程大叔这个时候带着一阵寒意就走进来了,大门口的两个大灯笼在风里摇摆,于是他的影子就跟着一晃一晃的动。
“娃咋不高兴?”陈大叔开口问老爸。
“不用管他,淘人哩。”老爸起身让座,到了一杯茶。
“过年哩,咋不高兴?”程大叔蹲下身摸摸我的脑袋。
我扭过头,不理他,仍在摆弄那个小小的灯笼。
“唉,要狮子灯,你说这娃是不是淘人的很。”老爸总是补刀即时啊。
“狮子灯?这个我会弄啊,来来来,叔今给你糊个漂亮的咋样?”程大叔对着我说了一大句话。别的我没听到,可我听到他能糊狮子灯,眼睛一下就亮了,盯着他不放。
“咋,还不信啊,来来来,咱们现在就开始好吗?”
我拼命点点头,终于开口了,“叔叔,你真好,比我爸强。”
“哈哈,你看看,这孩子,淘气的很。”程大叔看着老爸,两个人都笑了。
一根青竹被剖开,变成了细长的竹篾,陈大叔两手翻动,不一会功夫,一个竹骨的框架就成了。然后是耳朵,两只眼睛,一张大嘴。可这些东西似乎都与印象里的狮子没有多大关系。
我有点紧张,可程大叔并不着急,把这些零件一个个装上去,还真有点像。
他又用花花绿绿的彩纸开始装饰,红的嘴巴,黑色的眼睛,就连睫毛也栩栩如生,最后又给狮子全身糊上剪成小条的毛,一个狮子灯就完成了。
可这并不算完,他又找来一块木板,安装上四个木制的轮子,点上蜡烛。还真不错,一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出现我的眼前,铜铃似的大眼睛,血红的大嘴,全身绒毛一缕缕都竖着。最奇妙的是,拉着一走,睫毛和嘴巴就开始一张一合的动。简直太令人满意了,真好。
程大叔看着我高兴的样子,小声问:“叔的手艺咋样?”我不说话,只是拼命的点头。他们两个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是在笑狮子灯,还是在笑我。
那一年,我和我的狮子灯出尽了风头,我对这个有手艺的程大叔很满意,就缠着老爸,希望能去他家看看。
可老爸说:“你程叔叔啊,他是个大忙人,这些天还是别打扰他,过一多时间领你去,行不?”我只好答应,这一等,大半年就过去了。
直到芝麻熟了的时节,老爸才记起来。那天我很兴奋,扛着一小袋芝麻,跟着背着大袋子的老爸,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村西头走去。
家乡的村庄是一个狭长的带子,我家正好在带子的东头,而程大叔不用说就在西头了。
三里的路走了快1个小时,因为老爸要停下来等我,他一点都不急,那我就更不急了。
当听到咚、咚、咚有节奏的敲击声时,老爸说快到了。可我看到只有一排排的瓦房,样子都差不多,那一家才是呢?
我注意到声音是从最西头的一长流简易瓦房里传出来的,就加快了脚步。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5进的土坯房,声音从敞开的大门传了出来。我探头探脑的走进去,一下就被眼前宽阔的场地惊住了,谁家有这样的屋子,5进连同,中央放着一个黑乎乎大家伙,一个人影正在挥动大锤用力的砸,一下又一下。
直到老爸也进了屋,我才看清黑乎乎的屋子里的景象。两根巨大的原木像两根巨人的手臂静静地躺在屋子的中央,大约有10余米。原木之间是一个凹槽,一个人正好把一个大木契子拿起了往里面放。
他浑身的肌肉都高高的鼓着,古铜色的皮肤像是刷了一层漆。看到老爸进来,他转头问了一声,“来啦,等一下就好。”接着又挥动大锤用力的砸。我感觉到地板都有一丝振动,侧耳细听,有什么东西噗嗤、噗嗤的流动。
我寻着声音绕了一大圈,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激动极了。原来巨大原木的另一头,一个木头槽里一股淡黄清亮的液体正一下、一下的流出来。
程叔叔这时候也发现了我,大声喊着:“小崽子,你不是说来看叔叔么?咋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说完,就丢下大锤从原木上跳了下来。
我真看的起劲,可他一下来,那股清亮淡黄的液体就不好好流了。我仰头看着他,也喊了一声:“叔,咋不流了,是不是绊嘛达了。”
“你个小崽子,你看看,你一来,叔的油就不流了,唉。”他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这值好多钱啊,把你娃子买卖了,有不知道够不够。”边说边朝过走来。
我慌了神,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撒腿就跑,一直跑到门外,才停下了大喊:“叔,你坑人哩,你的油不流了,是你技术不行,咋能怪我呢?”但心里还是很慌张。
“哈哈哈,哈哈哈。”直到听到小声,我才明白,自己被骗了。唉大人咋都这么不靠谱啊。
虽然这次一见,程叔叔有点不靠谱,可他家的饭还是蛮香的,我吃了一碗又一碗,懒得理他。
吃完饭,程叔叔和老爸拉着家常,可我发现他老是给我做鬼脸,还给老爸说要收了我这个小徒弟。哼,鬼才跟他学呢,我在心里哼哼道。
因为我家的芝麻太少,程叔叔说这要是开一槽油的话,就被榨油机沾光了,得等着和别人合起来才行。于是老爸就把那几袋芝麻放下准备回家。我一看,有点不乐意,我还没有打油呢,咋就走了呢?
程大叔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就对老爸说,娃想看咋打油,要不你先回去,晚上我送他。老爸也只好同意。
走之前他摸着我的头说:“你可不敢害人啊,你程叔叔忙得很,别帮倒忙。”我使劲点头,直到老爸走远了,才送了一口气。
老爸一走,程叔叔反倒坐下来了,拿了一根木棍在地上给我写写画画,我这才明白,打油是怎么一回事。
程叔叔说,打油最重要的不是打,而是炒料和包饼,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块榨过油的饼然我看。
油饼又干又硬,直径大约有2尺,沉甸甸的,我竟然拿不起来。程叔叔笑着说,“好娃子哩,这一块饼10几斤重呢,慢点,别砸着了。”我还想搬着试试,去比他拉走了。一边走一边说,来,“来,叔带你打油去。”
当我登上那个比我高过头顶的大原木,我才发现,那一块快饼正整齐的排列着,放在两个大原木之间的一个凹槽里,有近乎20块。后面是一截一截的木头,只是这些木头块都不平,一面微微倾斜。
程叔叔拿起一大块木楔子,插进木块之间的缝隙,然后轮起大锤又开始砸起来。一边砸一边说,“你看这就是打油,其实油是从油饼里挤出的,你要不要试试?”
我看看他手上的锤,人头那么大,黝黑发亮,应该能拿的动。一上手,才知道,这东西死沉死沉的,拿起来容易,轮起来就难了。但最终还是在他的帮助下砸了好几下,过足了瘾,心里那个乐啊。
一槽油在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终于榨完了,可程叔叔说,饼里还有剩的,让它慢慢流。
接下来就要准备明天的料,还是芝麻。把芝麻放在一个牛头大锅里,用铁锨翻炒,直到用手一撮,油亮白皙的肉露出来。然后把炒好的芝麻发在席上凉冷。
凉透了,再开始包油饼。把一个铁圈一面缠上龙须草,把芝麻放在上面压实,另一面也用龙须草包上。
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包的太多会溢出来,包的太少,会松散开,太松了不出油,太紧了又会裂。唉我听的头都大了,可这并不算完啊。
包好了油饼还得上笼蒸一蒸,把水分全都蒸干净,这样出的油才会又香又亮。我还想看看怎么装油饼,可程叔叔看看天色太晚,怕老爸担心,就把我送回家了,当然,那几块又脆又香的油饼,那是少不了的。
只从我见到打油的全过程,我觉得我也能成为一个好油匠。可老爸说,那绝对不行,他还举例说,“你看看,程叔叔三个儿子,为啥没有一个人跟着他学打油呢?”
我问:“为啥?”
老爸说:“你程叔叔人太实诚了,不赚钱啊。”我不知道,大人为啥都要找赚钱的事做,难道打油没有意思吗?
好多年后,我见到小镇上开的机器压榨店。村里的人总说,这机器榨油,量多是多,就是没有老程油坊的香啊。我终于明白了,打油也是需要良心的。我的程叔叔就是太注重良心,所以就赚不了钱,唉,可惜了一门手艺啊。
以后的日子,我偶尔还回去程叔叔的油坊,可看他从忙到闲,看他头发从黑转白,看他的腱子肉变成游泳圈,可从没有看到他收的徒弟,也没有看到他丧气的样子。他一直说,村子需要一个打油的。
后来上了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听说,程叔叔家的油坊拆了,我有点不相信。可在一个大年夜,再次见到他,我相信了,因为从他失落的神情看来,油坊是真的拆了。
老爸说:“拆了好,这样就能多休息了。”
程大叔说:“拆的好啊,那个油坊该拆了。”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炭炉上的pai子咕嘟嘟作响,溢出来的一丝,像极了那流出的油,可惜没有一点香味。
我拿着这一瓶花花绿绿的瓶子,不知为何,心里没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