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餐厅，领导第一个去。
打好饭，端着菜盘在显眼处坐下，他看着空荡荡的餐厅，心想，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了还没一个影儿？
他尝了一口凉拌黄瓜，嗯，味儿不错。
这餐厅自从开办以来，他统共也没有来过几次。餐厅的桌挺别致，一桌正好坐俩人，面对面。
实在是太忙了，员工们饭点儿的时候，正是他事儿正忙的时候。今儿他特地来个大早，想接触一下一线员工，不成想也太早了点儿。
终于有人来了，是后勤的小李。小李其实年龄并不小，已经奔五十了。但是个头小，自打领导被调到现在的单位以来，小李就一直是小李，每一个领导无论年龄大小，都叫他小李，小李也都答应，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这样的称呼其实并不合适。
小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了这么多年，单位里无论是电还是水，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应该找个时间表扬一下。领导心里想着，只要小李端着菜盘和自己坐一起，今天可不就是个大好时机？好，就这么办。
领导一边嚼着馒头——咦，这馒头味道也不错——一边观察着小李打饭的动作。小李朝这边来了，好现象。小李应该会向自己走来吧！领导低下了头，装作不在意。
但是很遗憾，小李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为啥呢？领导心想，我平时很凶吗？领导认真地反思自己。没有啊，开会的时候，从来没有对任何员工，无论是老员工还是新员工，无论是骨干人员还是经常表现平平，甚至关键时候常掉链子的人，自己从来没有说过狠话，连自己的副手都劝自己要严厉一些……话说回来了，为什么小李宁愿坐在又暗又闷的角落里，也不愿和自己坐对面？
又有人来了。 这几个是今年下半年刚入职的新员工。记得在欢迎新员工的大会上，自己讲完话后，还和他们一一握手了呢，还和其中几个开了玩笑，他们应该不会也像小李，不，老李——李师傅那样，都躲着他吧。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很善于和别人搞好关系，特别是领导……领导这样想着，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这群年轻人。快过来和领导坐一起，顺便和领导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吧。
事实证明，领导想多了。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仿佛没有看见领导在一样，他们到另一边去了。
领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哦，明白了，明白了。领导今天没有穿西装，也没有打领带，对了，今天好像走得急，胡子也没刮。一定是这几个年轻人还不大认识自己，毕竟形象是有点儿不同啊。
不着急，我还就不信了，今天连个“对食”也等不到吗？领导自从被调到这里之后，几年来各项任务一直完成得不错，上级表扬是常事儿，领导自信心也是一直保持高位。果然，领导刚刚自我平衡完毕，就来了一大波既不年老，也不年轻的员工。这些是单位的中坚力量，为单位立过汗马功劳的，但同时也处于升职加薪的关键期。
如果说老员工无欲无求，新员工尚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么这些人应该是目的性较强的，肯定会有人来找自己，在这个工作之外的休闲时间，和领导走得近一些，说上几句话，稍微地表现一下，套个近乎，也是可以的吧？
领导现在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些人的身上。不错，这些人果然没有让领导失望。他们朝着东西两边望了一眼，就朝着领导走过来了。好现象。领导心里盘算着，大王，大陈，大……大刚姓什么忘了，不过喊大刚是没错的，还有这个，这个，哦，想起来了，这个是大赵，记得他有一次开会发言说自己是第一大姓……
没等领导心里盘算完毕，这些人还都找到位置坐下了。现在领导的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就是领导对面，空了一个座位。他们都在埋头窃窃私语，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和领导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吧，同志应该都是好同志，不会有那么多的弯弯儿绕。可是，把我这儿这个座位空下来是什么意思啊？
领导有点儿感到尴尬了。这凉拌黄瓜吃起来有点儿冰牙，这馒头怎么好像是昨天剩的？领导想，刚才几个人刚好配对儿，所以不坐自己面前是对的。要是这样的话，咱也能够理解。对，理解万岁嘛。要是再来一个单人，那一定会坐自己面前，必须的。
领导这时候已经快要吃完了，但是为了等到自己对面的那个人，领导还剩了碗里最后一大口粥不喝。再怎么说，也得和员工同志说上两句话，再把这口粥喝掉。嗯，是这么个情况。这样显得领导没有架子，平易近人。
最后一个人终于到了。因为领导眼睛的余光看到黑影闪了一下。领导决定，不看他了，让他自己到我前面来！救驾十万火急，竟敢姗姗来迟，该当何罪？领导拿出手机，装作看手机。其实此刻没有电话，没有短信，连个新闻推送也没有。领导对自己这个刚换的高级手机系统还不熟悉，使用起来很别扭。上一个手机就是刚用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探索了一点点功能，结果就换了；上上一个也大概差不多。其实上上上一个手机就挺好用……果然！这一次是真的，领导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对面，坐了一个人，一个大活人！领导惊喜地——不，不能这么快抬头，显得多没有矜持，多不稳重——把手机放进兜里，然后慢慢抬头，同时准备好第一句话……
“哦，是你呀，刘主任！”刘主任也在同一时间开口了，声音盖过了领导:“呀，原来是领导，领导亲自来就餐，难得，难得啊！”领导听了这话，感到十分刺耳。什么就叫“亲自”？他娘的老子……哪一次吃饭不是“亲自”？领导心里憋着火，但还是面带微笑地对刘主任说:“嗯，这是什么话！呵呵，今天这菜挺……啊，哈哈！”
领导话到嘴边，突然觉得自己不能评判这菜品的质量。就是不能评判嘛！昨天没在这儿吃吧？前天也没有吧？上周也没有。这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领导这点基本素质还必须具备。领导觉得自己就这样说挺好。
接下来就看刘主任怎么接话了。这个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将近十年的主任，年龄有点儿大，资格有点儿老，有时候开会讲话不大注意，暗地里得罪了几个上级。领导很想找个机会给他谈谈，又觉得自己还年轻，说了人家也未必会重视，万一人家再认为自己是摆架子，岂不是弄巧成拙吗？正好，今天这不是个好机会？顺便说上一两句留有尾巴的话，让刘主任慢慢品一品。这个琢磨话的能力和水平，相信刘主任干了这么多年了，一定还是有的。
领导瞬间大脑飞速旋转，想了这么多，却被刘主任一句话给破了功:“哦，不错呀，这黄瓜，比昨天的好吃，对吧，领导？”领导没有想到刘主任是这句话，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刘主任接着说:“哦，我忘了，领导昨天没来吃。”领导心想，刘主任你这话什么意思？明知道的事儿，非得说出来吗？成心的吧？领导的心情瞬间又不好了，想婉言劝诫老主任的想法也没了。算了，你就自生自灭吧你就！
“领导，吃完了再去打，刚出来一锅汤，还是热的。”刘主任欠身看了一眼领导碗里仅剩的一大口汤，来了这么一句。
“不了不了，我吃好了，你慢慢吃。”领导端起最后一口汤喝了。有点儿凉，不，是太凉了，简直冰凉，这从喉咙到胃，仿佛被刀片儿划开了一道口子。领导差点儿噎着，他站起来，端起自己的菜盘，一不小心，汤碗儿滑落在地！
“咣！——”
这一声如铁马冰河入梦来，所有员工都朝着领导这边看过来。
领导弯腰捡起这不锈钢餐具的时候，他的所有员工都在心里想着这样的话:领导太不容易了，领导多么孤独和无助，领导让人同情，领导……唉，领导啊领导，看起来开会坐在台上，一个人拥有一个大办公室，有考核、监督、批评和表扬的小权力，其实领导很难……
于是，在那一瞬间，员工们在心里狠狠地批评了自己:为啥刚才明明看见领导在座，却不坐在他对面，和他一同进餐呢？太过分了！
领导捡起那只调皮捣蛋的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
因为领导第一个吃完饭，其他人都还在餐厅，所以领导的身影在偌大的院子里，显得很孤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