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李的家人却说,小李在老家的表现虽然称不上乖,但也不算很反常。“在泉州,他心里面就是不高兴那个男的(继父),他就想他妈妈带着他两个人过。”姑姑说。奶奶也觉得,是因为跟着继父生活小李觉得别扭,才有了种种的反常表现。连小李的母亲也说,其实她能感觉到小李对继父的不满,但是,“我有我的生活,我不可能为了儿子我不要工作生活了”。
姑姑认为小李这样,一是因为沉迷游戏,再就是“结交了不好的朋友”。她说有一阵子,小李去网吧去得勤,可能因此结交了“街上不读书的人”。后来一群少年在街上偷摩托车被警方发现了,家人去警察局领回小李。姑姑说,那次小李还带着点自鸣得意的样子。“他说交警看到,就问他们在哪里弄的车。那个人就说是偷的,如果不说,就抓不到。我说你偷人家的东西,不可能永远都抓不到,这样抱着侥幸心理不对。”小李好像也知错了。姑姑问他有没有参与偷车,“他说,我又没有偷。他们偷了车,教会了我骑”。
姑姑又说:“我哥脾气不好,以前打他。现在离婚率那么高,都是小孩子受罪。”
小李的奶奶一直在感慨,现在的孩子很不好带:“以前几个小鬼(小孩)都是我带大的。还要上山,还要种菜,还要养猪,还要回来搞小鬼,现在唉呀,不要生小孩好了。”
这次从泉州回老家后,小李的母亲刻意没有联系孩子,连电话都没打。“因为我再打电话过去的话,他会分心,又想来我这里,又不受他那边的管。”
母亲问我有没有见到小李,孩子怎么样,最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了:“再过一两年吧。等他懂事一点,他想我的话,自然他会来找我的。”
8那天下午,小李从我们身边溜走之后,我和他的姑姑、父亲、奶奶聊了一会儿。晚上9点,我再次来到他家,我想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小李确实在家,眼睛对着电视。我突然愿意相信,种种出格都是出于一个少年的难言心事。
我问他:“你那天早上为什么要爬到墙外去?”
他不看我,眼睛还是盯着电视,对我的问题只吐出三个字:“看太阳。”
我说:“我不信。说实话,为什么?”
他又说:“吹风。”仍旧不看我,语气带着戏谑。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把床垫烧坏?”
他说:“烤火。”说着,他自己都有些忍不住要笑,然后又板住脸。
我又问他,在泉州是不是20多天没出门就在房间打游戏。他说:“出了。”他说等继父走了,他有时候会出门散步。他说自己会去很远,走好几个小时,一直一个人。
我又问他是不是偷偷跑去网吧过,他反驳:“没偷偷。”
小李个子不高,脸也稚嫩,我说:“人家看你这么小,为什么会放你进去?”
他有了点活泼的神情,反驳我:“我哪里小!”
一旁小李的外婆、堂姐都失笑了,气氛因此有些缓和。我问他:“是不是妈妈给你买的第一个手机?”
他突然不耐烦起来,挑了挑眉。我又问:“是吗?”
他突然站起来要走。
我拉住他,已经晚上9点半了。他的奶奶坐在一旁,手里蒲扇在扇风,也阻拦:“不可以的,你说晚上不出去的。”
少年含混地说着:“我真的很想出去玩。”
看到他这样,我说:“我们走吧。”
而他还在说:“你们走了我也要走。”奶奶和堂姐又劝他,把他拉进了房间。他故意扯高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看来是被劝住了。
走之前,我想和小李告个别。我走进他的房间,那是个很简陋的房间,衣服随意地搭着。他躺在床上,脸朝里,背对我,蚊帐半垂下来。
我突然想到他奶奶说,他很“臭美”,自己下河去抓龙虾再去卖,辛苦了大半个月挣到了四五百块,去买了好看的衣服。
我站在门边说:“我们走了啊,你休息吧。”
男孩终于主动开口跟我说:“拜拜。”
9夜幕已经深了,往回走的路上,我还在拼命想,采访时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让这个少年突然一下子又要走?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提到了他的母亲,我想,是不是过早地问到了他的禁区?
还有很多问题也就烂在了肚子里。
我没法问,那些深夜在泉州晃荡的时刻,他很饿,但即便这样,他也不肯回家;我没法问,一次次寻找母亲、又被母亲送回老家,他的母亲对他燃起希望又失去,同样的感觉这个少年是不是也有,他是不是也对亲人有过希望又失望;我也没法问,这次他的母亲一直没有联系他,他,觉得委屈吗?
在见到小李之前,我看到了他的视频,看到了他是怎么和一群大人僵持了6个小时,每一帧都没有跳过。我手机里还有一张他刚被救下来的照片,双手手臂都是血痕。
可见到他之后,我似乎有了一种信念,他会“平安”。那么多问题,问不问也再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作者 | 倪玮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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