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曲未终‖伶人伶事

2018-11-13 21:45:08 作者:写字的衬衫

一。

过完十月的生日,江映青就二十二岁了。

辰光哪能过得这样快?拨几年琵琶就没了。十几岁去评弹学校,四季操琴,跟着一众同学天不亮就起来吊嗓,日子紧凑而悠游。一转眼就毕业了,再如今听了老师的安排,去观前街上的雅韵茶馆说书,迎着台下听客恳切的目光,看四季风雪里的人来人往,自己倒没怎么发觉年岁更迭地如何之快。

就是每日起床梳头的时候,在日日的自我比较中,看出了点儿苗头。斜睨着镜边的初中毕业照,再抬眼端详那镜中的婴儿肥日复一日地收了轮廓,成一颗小小的鹌鹑蛋,也由原先无虑的嫩白转为休息不足的浅黄。

而那双未阅世情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镜中的面孔的同时,愈发黯淡了下来。想起近几日的失眠,再预想一下今日书台下的观众量,她叹了口气,声音细微,只有屋外的麻雀叫了两声,可麻雀欢喜这秋光,她却全然不同。

天愈朗,风愈清,衬得她独坐书台的身影就更落寞,那些期待的眼神越来越少,这个年轻的生命也就愈发找不到走下去的方向。

琵琶声里的青春易过,俗世里的岁月难捱呀。

午后的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江映青却并不为久雨初晴的苏州城感到欣喜。她拖到下午一点钟才从家里出发,把要用的化妆品装进书包里,斜挎一把琵琶,随手将装着青色丝绸旗袍的袋子塞进了车篮,表情肃穆地出门去了,颇有单刀闯江湖的气概。

静寂地穿过巷子,路边的商户都不约而同地剥着鸡头米,白生生的果实,就着远处纷扰浓郁的桂花香,是一碗未成形的桂花鸡头米。想着那单纯甜蜜的味道,烦闷便稍稍缓和了些,映青强打起精神,朝着人群密集的观前街行进。

她的搭档今天没来,也没跟老板请假。

当老板跟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只 “嗯”了一声,随后三步作两步地冲进狭小的化妆间,反锁上了门。

老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茶馆听客渐少是他看在眼里的事。生意人早已另辟了蹊径,对于茶馆的微薄收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隔着门宽慰映青,既然那谁没来,那就放你半天假呗,工资照发。

门里的映青没动静,老板等了好一会儿,那扇小门才吱吱呀呀打开。

只见映青一身豆青色旗袍,纯色无杂,身材颀长,亭亭地立在那里,如盛夏的新荷。两手撑着那木门,露出糖藕般的两节小臂。发型则随了老一辈,稀碎刘海在额前飘荡,一个利落的发髻把三千柔丝藏起。上了妆的脸庞,是二十二岁的明艳,从午后的江南走来,同临顿路上的杨柳一样,朝人的心头疯狂地吹。

老板不是第一次见书台上的映青,可每一次见都想多看两眼。

“该开场了,我自己可以说单档。”她悠悠地从老板身边飘过去,留下淡远的脂粉香。

二。

午后两点半,映青如约坐在了书台上。

那成行成列排开的桌椅,也显出它们对这座茶馆的忠诚来,任风吹、午后的斜阳暴晒,都沉静如初。

两点四十五分,没人来。

两点五十分,没人来。

三点钟,没人来。

茶馆的时钟报时了,那一声如飘向空谷的钟磬声,敲得她猛一清醒。

没人了,真的没人了。

撩拨琵琶的双手渐渐从那泛着粼粼光泽的木板上滑落,翘着的腿也随之放下。她起身,对着空荡的观众席,出于习惯,也是出于职业礼节,鞠了一躬。

那一躬,仿佛过去了天长地久的岁月,她学艺的一幕幕都像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回放,这场电影,她从十几岁看到二十二岁,也该醒了。

等她抬起头,却吓了一跳。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竟站在她面前,戴着方框眼镜,衣着朴素但是干净,拎一个超市的蓝色环保袋,跟普通的老年人无异,正笑着看她。

还没从刚才的思绪里缓过来,她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

“演出结束了吗?”老人询问道。

“没,还没有。刚开始。”映青又重新回到座位上,调整了坐姿,用五月春风般的笑,给接下来的弹词开了个场。

一口地道的苏白,抑扬顿挫。

“请听开篇,《莺莺拜月》。”

台下的老人听着听着摇头晃脑起来,起劲得很。映青也来了兴致,近几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更卖力地唱,声情并茂。可她唱着唱着觉得声音不对,一边演唱,一边竖着耳朵细细听,哪来的鼾声嘛!

一看这唯一的听客已经目酣神醉,会周公去了!好嘛,真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好不容易树起来的信心,此刻全都塌掉了。映青猛然收手,心里恼得想跺脚,可师父教过,在台上一分钟,就要有说书人的姿态跟讲究。算了算了,下台去吧。

匆匆收拾好行装出门,已是四点半的光景了。

她愈想愈觉得憋屈,这一行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一个说书人如果没有听客,还叫什么说书人?停住脚步,她决定给师父打个电话。

“喂,映青呀,不是说好晚上来吃饭吗,还专门打电话来做啥。”师父近几年渐渐退出了书台,回归家庭,含饴弄孙去了。可待她们几个还跟在学校的时候一样,尤其是对待映青,一毕业就把她介绍到自己当初跑码头的茶馆,希望她闯出一片天地。师父的心意她懂,可今时不同往日,二十年前的评弹市场再差也差不过今天吧!

她不想干了,她怕被师父骂,小声地嘀咕着,可她就要让师父听见。

电话那头的师父沉默了,问她怎么又提到这个问题,之前不是提过好几次了嘛。映青说了今日的事,最后一个听客都听睡着了,她还指望谁再去听她的弹词呢?

按照惯例,师父会劝她忍耐一番,再坚持看看。可今天的师父却一反常态,让她辞职。

“既然这么看不到希望,那你就走出评弹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不是比这里的好。不如意了再回来,也不晚。”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今晚的那顿饭,她是没脸面去吃了,草草跟师父在电话里道别,就回家去了。

四五点钟的公交站台还挤满了人,可是偌大的苏州城,却没有她一个小小说书人的容身之地,像喝了一肚子瑟瑟的秋风,心里和胃里都冷得很,空空无一物。

第二天,她就跟老板商量,辞职了。

三。

隔行如隔山,离了一行再入一行可比江映青想象中的难多了,父母倒是不急不躁,反正哥哥已经工作稳定,映青年龄还小,多摸索摸索也没什么不好。

秋日气爽,苏州人少不了要逛花市。走过花鸟市场,拐进皮市街,还能买几块刚出炉的糯米糕果腹。虽说已辞了职,可跟师父的情分却跟往常一样,周末有闲,映青就陪师父逛花市来了,一间间小花舍,端正排列好的金菊、玉兰,还带着朝露,明艳得可爱。师父知道她为工作的事苦恼,见面只字不提,只是拉着她看看这看看那,让辰光在花的海洋里消遣消遣。

行至一处,只见一位老人拎着棕色茶壶,正兴致盎然地逗花店老板养的画眉。一旁的师父却突然眼底放光,快步走到那老人跟前,映青不明就里也只好跟上。

老人看见师父也惊喜地很,拍拍手里的灰尘就要同她握手。

“君兰,好久不见呀,最近有演出吗?”一开口就是行家。

“庄老师,好久不见。我前几年就退了,把舞台让给年轻人。”说完还朝后看了一眼映青。“听说您前几天住院了,没啥大事吧,家里忙也没顾得去看看。”

老人捂着心口,俏皮地说:“廉颇虽老,尚能饭矣。还是心脏的老毛病。”

一旁的映青看老人这么可爱,噗嗤一声笑了,但又碍于两位前辈在,只好强忍住。

“这位是你家的小囡?”老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师父这才想起来应该介绍一下,便把映青拉到跟前,“我徒弟,江映青。”

她又伸手把庄老介绍给江映青,“这位是庄晓生老师,做编辑工作的,收集了一辈子评弹报道,是评弹的老听客了。”

师父这么一说,她想起来了,这张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圆圆脸,方框眼镜的老人,慈眉善目,眼熟得很。

庄晓生摆摆手,连说映青师父夸张了。又盯着映青看,说见过的。

见过的?云淡风轻的三个字可让江映青的心里翻江倒海。原来哈,是那位听书睡着还打呼的听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江映青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

师父打圆场,问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叫雅韵茶馆的地方,我好久没去听了,那天刚好是她说书。”

师父这才不再追问,哈哈笑起来。一旁的映青只是礼貌地微笑,实则面部表情都僵掉了,难看得很。为何不把当日听书睡着还打呼的事一并说了呢,让她师父也听听,老听客都是这般的?

“下午刚好有个茶会,很多老听客都会去,你们师徒二人也来捧捧场呗。”

映青其实有点不情愿,可师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木讷地点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三点采芝斋见。我先回去准备准备。”庄晓生笑眯眯地扭头走了,笨重的身体快步前移,像只刚刚会走的小企鹅。师父和映青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相视一笑。

“几十年如一日的热爱,连我们这些说书的都比不上呀。”师父没来由地嘟囔一句,甭管有意无意,都让映青觉得羞愧难当。

四。

听客们的茶会,并不是一般的听客,这群隐匿于市井的老人,早已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一招半式。有人站在书台上,《水浒》《三国》张口就来,手势姿态分厘不差。映青坐在台下,吃惊得很,只剩鼓掌的份儿。早听师父说过听客们演起来不逊于专业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她最好奇的还是那位庄先生,能在书台上玩出什么传奇来。

正想着,他就抱着三弦上来了,微微鞠上一躬,还特意换了长衫,圆滚滚的身体被浅灰色布料包裹着,有些不合时宜。

他不说《水浒》那些大书,倒是对《啼笑因缘》情有独钟,“天桥遇凤”一折说得很生动,引得掌声不断。

“台下也坐着两位演员,要不然让她们上来说一段?”既然来了,庄晓生哪肯放过她们师徒俩。

师父看着映青,让她替自己上去。师命难违,映青哪里有反抗的道理。

江映青前几年里学的最好的就是《西厢记》,上台也只这个最拿得出手,老听客不能糊弄,她知道。

如今细细端量没化妆的映青,眉目清秀,个头中等,放到一众江南女人里并不出众。可她笑起来,恬淡的气质,却让她拔高了一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让人觉得她天生是舞台的宠儿。

本来是无意之举,却收获满堂的掌声,这是让她意外的。原本被裹挟前来的失落也消退了不少,她抱着琵琶正准备下台,却被庄晓生喊住,说要合档,台下兴致正浓,也跟着起哄。她一只脚都跨到台阶上了,如今真是下不来台了。

师父给她使了眼色,示意她继续唱。她就想不清爽了,师父为什么总护着这位庄先生。唉,委屈先放着,如今先把合档唱好。

“江小姐,说个啥呢?《牡丹亭》如何?”

映青心里失了策,她对于《牡丹亭》并不如《西厢记》那样熟呀,可都坐在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

甭管怎么样,要把姿态给做足了,映青调了调琵琶的品,点点头。

两人坐定,庄晓生抱着三弦,连拨好几下。

“请听开篇《牡丹亭》。”苏白说的比刚才更地道了。

映青一边拨琵琶伴奏,一边在心里琢磨他还真有两下子,看来对这回书已经很相熟了。

三弦和琵琶相互应和,俩人你来我往,配合得还算默契。

映青唱:“相思呼唤情意浓,订约前生未了缘。”

庄老接道:“梦里寻她千百遍,镜花水月情枉然。但愿上苍能眷顾,梦想成真两事圆。”

在原定的程式以外,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映青。

可话音刚落,还不等映青去接下一句,就听得三弦声断,庄晓生往后一仰靠在了长椅上,台下有经验的老人一看就知这是病发了,慌忙上台查看,又是唤人叫救护车,又是让人给庄晓生的家人打电话。这连串的一幕幕可把映青吓坏了,赶紧把琵琶靠在椅子上,要去查看。

这人好好的,怎么说倒就倒了?她在心里犯着嘀咕。

现场有经验的人说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心脏不行了,还是等车来去医院吧。

“人老了就是这么经不起折腾。”人堆里传来这么一句。

映青再看躺在椅子上的庄晓生,面色平和,分明还沉浸在书里,嘴角甚至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只有紧蹙的眉头证明他被突来的疼痛侵袭过。

师父把愣愣的她从人堆里拉出来,她们站在一边目睹庄晓生被送进医院的全程。

末了,师父来一句:“不是第一次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她扭头盯着师父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第一次品出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五。

又过了半月光景,映青通过同学的介绍在一家音乐培训机构教授琵琶,说到底还是不想离老本行太远。这天,跟师父说好了去看看庄先生,便早早下班,往医院赶去。

早已等在医院的师父穿着咖色风衣,鬓角已有明显的白发,她老远冲着映青笑。

映青想起庄老上次的发病,再看看眼前日渐老去的师父,猛然觉得自己已不是当年围着师父打转的小姑娘了。而当初要把评弹作为终生追求的志向,也因为各种缘由成了风中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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