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掉进戒指里

2018-12-26 23:17:52 作者:阿蒙i

我戴上老花镜,对着办公室雕花玻璃外的白日头,细细看我发表在市报副刊专栏的一篇小文《豆镇掌故杨小光烈士一二事》。那编辑何其伟是我大学同学,说《之海日报》副刊要做一组缅怀先烈的专题,杨江你不在光明县吗,你也挑几个你们县的革命烈士写几篇来。

打头的一篇,我挟公夹私地选了我族伯伯杨小光的故事,因之写家事,于见诸文字的资料之外,再加一点从小听长辈们口耳相传的,很快便浑然了一篇过去。

其伟很高兴,他们这个专题开题就是我的文章,我也很受了一番鼓舞,忙不及钻进资料室,一头研究起另外几名我县烈士的生平掌故来。

就在我挂了个电话到豆镇,让族人赶紧去买一份当日市报收藏,并且到办公室抽屉取出剪刀、浆糊准备剪贴的时候,虚掩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是老李。

老李身材高大,穿着藏蓝羽绒背心,端着杯棕色茶叶水缸轻盈盈进来:“老杨,又看到你在市报发文章啦,我们这小庙看来蹲下了大菩萨啦。”

我抬头见老李一说话红光满面,客套几句,心里几分得意,想这才第一篇哩。

他见我还在用老旧方法黏贴,边自顾自调高了空调温度边道,啊呀,老杨,你还做剪报啊,现在小年轻都时新上网复制黏贴,两个键一秒就好,网上都有电子版的。

正在我要跟他说我上网查过了,副刊没有的时候,门口再进了一个人。

老李一回头见不认识,楼上楼下的没见过,有点惊讶,你约了人?我表示不认识,等着来人开场白。来的是个七八十的老人,像赶了早进城的人,一手上的包子塑料袋吃了一半,带了老式瓜皮帽,似乎隐隐透着热气。老人怯怯问,哪位是杨江同志?

我跟老李面面相觑,我推了椅子站了起来问,你找我?

老人脸上现出终于放心的神色,不自觉脱外衣轻轻放旁边沙发,慢慢从另一手的一个旧仿皮包里取出一份信纸誊写的文章。我没等他开口,试探着问,投稿?

老李也回头道,啊呀,老人家,现在投稿不像以前,不用这样大老远上门,现在都网络投稿,你有儿子孙子不?让他们帮你打字投,又方便又快。

老人勉强笑笑,杨编辑,我不投稿,我写了一个小文,同你商榷。我忍不住有点诧异,商榷的意思是商讨协商,我最近除了写了篇我叔伯的豆腐块,也没在别的什么地方公开发表文章,就连博客也是大半年没更新了。

我昨天看了你在《之海日报》发的那篇文,你也豆镇人?老人继续问。

我点头,不过我大学出来工作一直在这县志办公室,回豆镇不多,就是些节假偶尔回去。我赶忙接过他的一沓信纸,看到了那篇文章。等我看完,后脊冷汗直冒,老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我看到文末署名“缪伦”,不知是化名还是真名,我这豆镇人确实没听说过镇上有这么个人,镇上姓缪的人家倒是不少,也不甚清楚这位老先生到底是缪姓哪一支。

存了这些疑问,我谨慎地问,缪先生,你写的真是你经历过的,还是听族人讲的?

你看我像编瞎话的人吗?紧接着,他又从皮包里取出一捆用草绳绑着的旧币,这种解放前的旧币我倒是在博物馆见到过不少。

我这才倒了杯水,我们靠坐在窗下的沙发,我随身带了一个采访本,听他讲起关于我叔伯的故事。

老人真名叫缪大椿,在他刚满三十出头的时候,到豆镇乡里来做磨豆腐的营生,老缪的豆腐做得相当好,水嫩细滑,做豆腐的黄豆都是自家地里的毛豆秧。

他通常一大早起床筛黄豆、浸黄豆、磨豆腐。

有天凌晨,就在他往大缸里舀水的时候,听到镇上方向传来一声闷闷的枪响。他当时不以为意,继续手头活计。就在豆腐煮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想到再到地里去拔几畦豆苗上来,中午炒菜吃。

你以前见过我叔伯,确定没认错人?我打断他问,我从他那信纸里已经提前知道了下面的故事。

老实说我没见过。你们可能不很清楚,那时候的新四军在镇上驻扎,有个炊事员同我打过交道,至于杨小光同志,我是确实没曾谋面。

但我敢确定是他,因为我后来也就是这事情发生不到两天,我就从那炊事员那儿听到一个叫杨小光的同志牺牲了,在豆镇乡下遭了人的伏击。

这也不能完全确定,也许当时除了我叔伯的牺牲,还有别的同志也在乡下遭到不测。

我进一步推测,我很恼怒他这样武断。

因为这位缪先生所提供的事实,关系到县志史册很多地方需要改动,甚至豆镇镇志都要改写了。

如果缪先生所言属真,现有所存很多文字都是有所出入的。

因为关于我叔伯杨小光烈士的身后评价,早有定论,就是豆镇都有一座巍峨的纪念碑,供每年扫墓的学生前去祭扫,甚至豆镇唯一的“小光小学”都是以我叔伯名字命名的。

缪先生,这是很严肃的事,千万不能做成哗众取宠的笑话。虽然我是杨姓后人,但我也会尊重事实。

如果你早知道部分事情真相,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来说?见他有忽然擦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却激起了我的无来由的迁责。

杨编辑,我理解你的立场。

我一直没说,还有一个原有,那个在杨同志身后伏击的人,是我的哥哥缪琴南。

可能你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是不好意思见人的。

从小我们在乡下的时候倒是很好说话的,他也很聪明的人,不晓得后来为什么那么喜欢出头。

我做豆腐的时候,他在镇上给人磨镜子,根本没想到他投靠了不该投靠的人,还接受了秘密任务。你也知道的,杨先生的身份当时没公开。

你哥哥就是大汉奸缪琴南?我叔伯就是被他一枪打死在豆苗地啊。我下意识往一边挪了挪,很有划清界限的意思。

缪老先生不觉惭愧地低下头,轻轻说,在纸面上,在镇上人的口里,乃至整个之海,我哥哥是早被钉上了耻辱柱。

但他是我亲哥哥,别人不了解他,我了解。他这个人从小就爱出点小风头,心性大,还性子急躁,但总归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那个事实,我还是不得不说,就在那豆苗地边,我在场。

什么?我叔伯牺牲的那一天,你也在?后来的任何历史记载都没有你的名字呀?我有些吃惊,赶紧把办公室门关紧,有点害怕老李又忽然闯进来。下面的话还是烂在我跟缪老先生肚子里比较好。

那天早上,我听到闷闷的枪声没多想,也根本没看到什么人。

我仍旧去了豆苗地。

凌晨四点钟的样子,天还乌青,我提了个大竹篮去,半篮样子的时辰,又一声闷抢,我想有点邪门,哪儿总放哑炮?

一抬头,老远看到我哥,我上前喊了声,哥。

哥他根本不理我,我才看清他根本没听见,忙着追前头百米外一个穿一身黑短衫的中等身形男人。

我看到我哥在不断放枪,简直吓坏了。

我哥他平时连只蚂蚁都不敢踩的人,什么时候学会放枪的?

我也在那时候猛然想起来,有阵哥跟父亲别扭,是出门了几年。回来说学了门磨镜子的手艺,安生做生意。

我当时只以为他遭了人抢劫什么,你别觉得不信,在当时那个场景,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我哥在执行什么任务。

我就想着上去帮哥,却见到前面的黑衣男人开始往身后洒什么,边走边洒,我哥只顾追人,根本没看地下。

我追不上哥,上田埂边一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面额都不小,杨编辑你不要见怪,这事我后悔了一辈子,我真的从来都没敢跟别人说。

我当时真的穷得不开眼,我心里想着追上我哥,帮他一把;其实怀着不好的心,我晓得我哥能放枪,那个黑衣服的一直没放枪。

不晓得是没子弹了还是根本没配枪。我越走越慢,一路上的钱我捡了满满一竹篮,盖了豆秧苗回了磨坊。不到八点,我就去问我嫂子哥回了没,嫂子说哥不见了。

后来活着吗?这一细节从来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记载只有“杨小光同志英勇牺牲”而终止,好像没有人去提那个追杀他的汉奸的下落。我从旁抽了支烟思考道。

你没说错,后来我嫂子,我们一家都开始了寻找我哥,我很胆小那时候,我从来没敢跟我嫂子讲捡钱的事。

那时候,我忙着娶老婆,生小孩都要用钱。我想偷偷离开豆镇重新开始,我也想告诉父亲,但就怕人多嘴杂,始终没有提起的勇气。

你哥的事呢?

失踪了,从那个早晨开始,再也不见了,直到现在。

在这件事情上,我彻头彻尾做得见不得光。

那笔钱别提用了,就是存着都觉得抖抖霍霍。

后来我父亲不久暴病死去了,我新娶的媳妇也难产死去,我后来关了豆腐坊,关门读了些书,学了写字念经,就这样苟活到现在。

直到我看到你写的那篇文章,我想我再也忍不住,我应该说出真相。

可你的真相对三个人可能都没有太大意义了。

你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捡了一竹篮不该捡的钱,而且杨先生其实不是被我哥杀死的,是他忽然倒地,我赶以性命担保,我哥没有放枪。我哥上去检查了一下,就把尸体原地处理了。

你没上前?

我没敢,而且我怕我哥怪我贪小捡钱,怕他发脾气,你知道他手里有枪,说不定怒火上来结果了我。

我哥快速离开消失到豆苗地尽头,我只盯着那背影望了一会准备回去,却又见到不该见的,村里的一个姑娘尹翠莲忽然从家冲出来,把尸体刨了出来,一会尹家老父亲也出来了,还有些村里旁的人,都哭成一阵。

尹翠莲我也没听族人谈起这个名字,现在还在世?我越发觉得本来寥寥数字就能写清楚的一件事,背后竟有这么多被人遗忘的细节。墨写的字永远不如血写的人。

尹家姑娘我倒是隐约知道一点,早年也在外面读过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了乡间,尹家父亲是个穷秀才,尹姑娘靠做纸灯养活父女两个。

而出了这个事后,尹翠莲也连带父亲一同失了踪。

我估摸,尹姑娘可能跟杨先生是工作上的同志,看当时尹姑娘在尸体旁悲恸的程度,很可能也是生活上的同志。

直到前年,尹翠莲才又回到豆镇来祭扫杨烈士,原来她本名是张澜,尹翠莲是她化名。当时杨先生是忽然潜入豆镇去乡下找尹翠莲是无疑的,到底是联络工作还是私人事件,就不大好说了。

那我叔伯到底如何倒地的呢?另有人放枪还是身体原因?

我估摸是我哥追了他很长时间,追了两个村三个生产队,跑得不歇气,后面放枪不断惊吓过度,心脏猝死心力衰竭的可能性较大。杨编辑,你不要怪我这个糟老头子满嘴胡说,这确实都是我亲眼所见,要不是亲眼落下,我也绝不会找到你这里来造次。

缪老先生,你说了一通,是想翻案还是仅仅来忏悔?还是你希望我重新做一篇文章或者其他?我心里确实对这个奇怪的老头的来意把握不准。

不管事实如何,我叔伯的形象已然是光明县心中的那个光辉伟大的烈士,就是涂抹了更多看似充分的细节,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可能只是要告诉一个人,把我这些年藏在心里头的秘密说出来,我就想到了你。

修不修改主动权都在你,说不说出来是我的决定。说出来,就好过多了,而且这是我当年捡到的钱,我全带来了,还给公家,随你们处置。

我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老李不知从哪儿忽然进来,啊呀,老人家,你还在这里。你家里人满院子找你,要带你回院哩。

我有点诧异,老先生不是说他妻子难产死了吗?等老李搀扶了缪老先生下楼再上来,老李皎诘一笑道,这个老头子脑筋不很好,在县精神病院整天忙着写文章,晚上喊他哥他早死的父亲的名字。

他这个故事,写了满满一人高的信纸,同一个事正写反写,逢人就说,几乎没人信。

他大儿子也拿他没有办法,院里也准许他读书看报,怕他胡思乱想。没想到,看报却看出大病来,今天一早就溜了出来奔了我们这儿。他儿子找了一上午,才从一个护士那得了一个细节,他拿了一张报几捆废纸走的,他儿子才想到我们这,果然逮着个正着。

老杨你这个傻子,听一个疯子说了一上午,新奇新奇。哎,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慌忙把那袋子旧币遮掩住,含含糊糊跟老李打哈哈起来,能谈什么有趣的,谈一些豆镇的老掌故,这缪老先生当年还是个磨豆腐的好手哩。

老李摆了摆手,老杨你还真有耐心,讲个豆腐都能说半天。别提了,下周又是豆镇的小光小学新生爱国主义宣传周,那个讲话还是你去。

我把缪老先生的信纸及那几捆旧币牢牢锁进抽屉,继续细细黏贴起《之海日报》上那篇豆腐块,又找出一本演讲笔记本,认认真真抄写了下来,以作下周演讲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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