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的病是我所期待的,但并非我所为。他之所以能“见鬼”,全是因为他仅花了一周的时间看完了全村所有的鬼片。那些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成像,反复的强烈的刺激着他的神经。
我倒是十分希望他能真见鬼,这样我会和他好好谈谈。我想告诉他啊,做一个乖孩子,不要这么浑,不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不要惹事生非,不要不知所谓,学会体谅父母学会尊敬他人。否则长大了会吃亏的。老实讲,他这一次“见鬼”的经历,还真收了性子,他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很是欣慰。遗憾的是我并未亲眼见证他的改变,好在从黄狗犬魂(死后的黄狗)的来信中感受到了。我十分感谢黄狗,变成犬魂也默默守护了大军十几年。关于那信,暂且不谈。
大军这孩子是真浑。肆无忌惮的利用父母的爱,做着令我和黄狗都十分气愤的事。他仗着父母的宠爱,利用“见鬼”这病,去满足自我的私心,甚至不择手段—他用刀砍床,砸音箱,甚至手拿砖块用头去撞。但他又不敢真的用力撞,在外人看来,这一切都是鬼作怪,急得父母直跺脚。这真正是冤枉鬼了。
我是知道真相的,气得胸脯起伏,冲上去就是一个巴掌。我的左胸因手的离去而下垂,巴掌也无情的穿过了他的脸。我看向黄狗,本想让它代我教训这混小子,没想到它却冲我狂吠。它后腿蹬地,将脖子上的铁链拉得笔直。
“叫什么叫,你这畜牲,也不看看他浑成什么样子了!”我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浑成这样你也不管管?”
“汪汪汪—”
“汪汪汪—你汪个屁,老娘教训自家小子还要你管?”
“汪汪汪—”黄狗狂躁的跳起来,在铁链的拉扯下身体直立,好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
“好你个忠心的畜牲,只管护主也不管他将来成什么人了?你希望他长大了浑成坏蛋做坏事吃牢饭?你的灵性去哪儿了?”
“汪汪汪—”黄狗的声音稍小,像是无力反驳。
大军爸爸正焦急得汗流浃背,旁边的黄狗又汪汪汪叫个不停。“狗日的邪了门了,大白天的你叫什么叫?”他骂骂咧咧解了套在木桩那头的铁链,希望图个清净。谁料黄狗冲过来对着大军一顿狂吠,大军爸爸急上加气,狠狠一跺脚,吓得黄狗拖着铁链逃窜开。
我想你汪汪汪的教育谁呢?大军又不懂你的语言。对于这出闹剧我已无心参与,寻着铁链的拖痕找到黄狗。
屋的后面是一片土坡,黄狗坐立在最高的那块土上,迎着远处吹来的风,对着那条由砖厂劈开的谷,对着那条不知最终通向何处的路。我站在它身后,看着那条路。风从谷底吹来,夹杂着细微的尘土。那条路,是我死后才修成的路,修成后我就一直站在那条路上。从未想过要在上面行走,直到遇到大军,这条路才成了我鬼生走的第一条路。
“大黄,你说,我要是还活着,会舍得打大军巴掌吗?”
“嗷呜—”黄狗头也不回,从腹部发出低声。它使劲的摇晃脑袋,脖子带动铁链,发出哗啦的声音,在哗啦的声音里还夹杂着耳朵与脸间啪啪的拍打声。
“对不起,我不该骂你畜牲。”我坐在它身后,感受到大地的热气向上升腾,“你护着大军,我应该感到高兴。”
黄狗缓缓回过头,用舌头舔舔自己的鼻子,试探性的抬了抬前爪,终于忍不住将舌头舔向我的脸。只可是,它的舌头与我的脸互相穿过,我们之间无法互相触碰。要是真能碰到,我也不会介意被它舔得满脸口水。我想,它和大军曾经一定有过这样的亲密接触。
既然无法碰触,它便只能吐着舌头对着我使劲摇晃尾巴,并试图用头蹭我。可并不可能成功。
“太好了,你不记仇。”
“嗷呜—嗷呜—”黄狗舔着自己的嘴唇,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不知不觉天空已被夕阳染红,风微凉,轻轻吹走整个大地的热气。
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有好多坠落人间,化作萤火虫点亮四野。我和黄狗在土坡上待了一个晚上。时而仰望天空,寻找那犬魂化作的星,又时而在萤火虫中寻觅,想要发现某颗又重返人间的光。
太阳和月亮碰了面,阳光又洒满大地。
黄狗拖着铁链奔下土坡,我跟在后面,速度上显得吃力。索性距离并不远。光将屋旁的槐树照成一个影子,影子在晨风的吹拂下摇曳成一副动态的图画。黄狗立在画中,先观察了一阵房屋,随后冲进了大军的屋。阳光也正好透过瓦片,来到屋内。黄狗见到大军便疯狂的摇尾巴,似乎尾巴不掉是不会甘心的。它拖着铁链,舌头往外一吐就要往大军的脸上舔。大军坐在床榻上,慌忙用双手遮挡,顺势捏住黄狗的脸,将脸皮往后一拉,黄狗被迫张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黄狗也丝毫不放弃反抗,极力的吐着舌头,舔到的都是空气。大军至始至终没有一丝笑意,他注视着黄狗的眼,黄狗也注视着他的眼。黄狗安分下来。大军解下套在黄狗脖子上的铁链,随手扔在地上;黄狗走出屋子,趴在槐树的影子里,闷闷不乐。
“我要先走了。”我说。槐树的影子在我身上摇曳。
黄狗趴在影子里斜眼看我,表示不解。可眼神里,却又并不意外。
“上次大军和小伙伴往西面的竹林里捉萤火虫,我跟在后面。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坐在坟头吧嗒吧嗒抽土烟的男鬼。那里有好几个坟头,可就他一个鬼,他翘着腿,只有满是孤独的月光照着。难得遇到鬼,本想好好看他的模样,可大军刚看到坟头就找借口先走了,我也无奈走进手电筒的光里跟在后面。”我蹲下做了一个摸狗头的动作,“那鬼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那日只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中便少了许多包袱,这很神奇,我似乎记起了笑,记起了生气,记起了感动。这几日我便一直在记忆里寻找,发现他和同我一起偷吃烤红薯男子如此相似。今夜我要再去那片竹林,若他就是我的牵挂,那时我也会化作星光化作夏日里的萤火虫吧。”我仍做出摸狗头的动作,反反复复,一只透明的手在它头顶掠过,心中担忧,“那只男鬼,好像在等待谁,等待了多久,当时有注意到我吗……”
大地逐渐升温。黄狗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使劲摇晃身体,让自己精神抖擞。原来是大军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主动抱住黄狗的脖子,终于露出笑容,搓着它厚厚的毛皮。黄狗半眯着眼,一副享受的模样。
他抬头迎向太阳,目光恰好透过我,我隐约看到自己他眼里的模样,露出了微笑。原来阳光也并不讨厌,它和夜一样美。
“大黄,大军有你陪着,真好!”
大黄享受阳光,享受着和小主人的亲密时光。对我并不理睬。
“大黄—”我再轻轻唤……
大黄直立跳跃,正要夺取小主人手中高高举起的木块。
“是吗?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吗?”我喃喃自语,“也应该忘了,我本就不该被活的世界记住……”
我在阳光下轻松的行走,穿过那条有凉风吹来的巷道。我放下所有的负担,双手托着下巴,任身体裸露。男鬼还未出现,我微笑着,等待日落,等待月起,等待星光洒下,等待萤火虫从四野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