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矣,危矣,吾危矣!
小仙官仰躺在地,身旁是潺潺的涓涓细流,身下是柔软碧绿的青草,身上……是骇人凶悍的兽爪。
爪子的主儿,此时正用它那空着的爪子,一口一个往嘴里填着不知何时猎来的妖兽。
死绝的妖兽被他一个一个整齐地摞成一座小山丘。食量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仙官谨慎地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盯着那座山丘。
“劳驾。”仙官出声打断进食的凶兽。
凶兽咯嘣咯嘣吞了骨头,舔舔爪子,“作甚?”不愧是大块头,光是回音便令整个山谷震了三震。闹得仙官脑瓜嗡嗡的。
仙官从它柱子一般的爪子漏出的缝间伸出一只手,指着山丘:“可否,分我一只。好多天未进食了,着实有些忍不住。”
凶兽盯着山丘思考片刻,不满嗤一声,一爪子拍过去一只妖兽,差点拍到仙官脸上。
仙官推了推近在咫尺的硕大獠牙,心道:好险!
“可否,再帮我烤熟。我不能吃生肉。”仙官又厚着脸皮道。
凶兽彻底不高兴了,风卷残云地把山丘一口吞了——连带仙官那只。而后冲着爪子底下的仙官怒吼一声,喷了仙官一脸血腥气。
仙官险些晕过去。闻惯了天宫的馥郁花香,实在受不住这铜锈般的血气。
他脸色一阵煞白,憋了半晌,扭头抱着“柱子”不客气地呕出了一摊秽物,尽数沾到了“柱子”上。
威猛的“柱子”:“……”
仙官在它宽阔的爪子下挪了挪,离着那摊秽物远了远,毫无羞愧道:“对不住,许是前些天吃坏了。”
凶兽一时静默地仿佛一只温驯的灵兽。
历时三天,这位巍峨壮哉的凶兽,终于将爪子从他身上挪了开来。
它默默走到河边,一掌将爪子拍到河里,怒目圆睁地狠狠拍爪,势要将自己的爪子洗的干净净香喷喷。
可怜河边的仙官,得了自由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喷涌而起的惊涛骇浪泼了满身。
好一股沁人心魂的清凉。
闹过一通,仙官和凶兽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共识。一个趴在河边小憩,一个脱了精光架火烤衣裳。
只是平静了不到一刻,凶兽便醒了。睁开眼盯着仙官光洁的后背瞅了瞅,又转着眼珠瞧了瞧小火苗和架子上的衣裳,喉间恶劣响一声。
仙官闭目养神之际,听着动静,微一皱眉,直觉不对。
刚一睁眼,便赶上“好心”的凶兽帮他添了把火,霎时将衣裳烤成了飞灰的时候。偏偏罪魁祸首还拍着爪子呼噜呼噜地笑。
仙官俊脸有些抽搐。拿出自己的扫把摸了摸,深吸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罢了罢了,吾不气吾不气,气出好歹谁人替?
仙官无法,只得浪费法力,为自己变了身衣裳。
凶兽见他没动静,一时兴致索然。呼噜一声,起身缩小了身形,走到仙官背后,一口含住了他脑袋。
仙官:“……”不可忍,不可忍,绝不可忍!
仙官握着扫把微微颤抖,而后猛一定神,“啪!”地一下将扫把尾敲在了凶兽的脑门上。
凶兽瞪大眼睛呆住了。
疼是不疼的。只是太过震惊。
凶兽吐出他的脑袋,静了一瞬,猛地朝他怒吼了一声,咆哮道:“你竟然敲老子的头!你竟然敢敲老子的头!老子要吃……”了你。
它嗓门威力太大。怒吼震晕了脑仁,咆哮吼聋了耳朵。话没说完,仙官便倒头晕了过去。
凶兽:“……”
它伸出一只爪子戳了戳,见他不动,嫌弃啧了一声。化作人形,蹲在他身边,小声嘟囔:“真没用。”
仙官醒来时,山谷已然换了昼夜。
青草为席,星斗为被,柔软山风为乐。
嗯~
仙官闭着眼享受了一番。好不惬意。
享受够了,仙官睁眼坐起来,瞧见身边坐着个黑发黑瞳的青年。
皓齿朱唇,星河入眼,玉面皎洁,绝色之姿,堪比头顶那轮圆月。令天下美色为之拜服。
只见青年转过眼来,薄唇微启,扯了个无比熟悉的嘲讽弧度,还带着那一声“嘁”。
仙官:“……”
“敢问阁下是……”仙官不死心。
青年哼一声,侧倒在地,屈着一腿,撑着脑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怎的?睡了一觉便不认识本座了?”
仙官看他几眼,默默转过身。默念太上老君的清心咒。
稳住!千万稳住!不可为美色迷惑!
他转回去,坐着往青年那儿挪了挪,非常大胆地把青年脱落到肩头的衣服拉好,语重心长道:“衣服还是要好好穿的。若是遇见歹徒,你便要吃亏了。”
青年对此不甚在意。在猛兽心里,只有高大威猛的身躯。
衣服?已经是他为了不再把这废物仙官吓死特意变出来的恩赐了。
他瞅了瞅仙官的红润面庞,问:“你怎的如此柔弱?我不过吼了你一声,你便晕了。这以后要是叼着你到处玩儿,扔过来扔过去的,你不会碎成渣了吧?”
仙官:“……!!!”你竟然还想扔来扔去?!
仙官心中大惊,面上肃然凝重,摆了摆手:“千万不要。”
不待那位大爷发脾气,他又解释道:“我只是负责天宫扫地的小仙罢辽,法力低微,经不起折腾。玩一玩,就死了。”
青年眨着墨玉眼看他。
仙官又解释:“……便如同你那座山丘一般。”
青年“嘁”一声,翻了个身背对他,不满道:“那多无趣。”
嗯~
仙官满意点头。
对的对的,那多无趣。
“所以,还请梼杌大人高抬贵手,留小仙一条小命。”仙官趁热打铁。
梼杌未应,翻过身来,两手一张挂到了仙官身上,懒懒道:“这草好扎人。你去,帮老子拔了它。”
仙官被他压的有些难熬,无法,只能拖着他凑近方才他躺的地方瞧了瞧。
只见几只小刺猬团成一个一个滚儿,隐没在草地里,瑟瑟发抖。
“不是草扎人。是刺猬扎……”仙官指着刺猬给他看,话到一半,忽然问他:“你被扎伤没有?”
梼杌不屑,“本座铜皮铁骨,几只小虫,怎可能伤得了我?”
得嘞,是我多虑了。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还是一把抓住了光脚要去踹刺猬的某人白皙的脚踝。
仙官操心叹气:“铜皮铁骨,也不能如此不当回事。”他握着人家的脚踝,另一只手将刺猬驱赶去了别处。而后与梼杌对望,两两无言。
半晌过后,梼杌头埋在他颈间,舔了一口,问:“你握够了没有?”
仙官笑的道貌岸然,松手:“够了。”
梼杌伸手把他身边的扫把拿过来瞧瞧,问:“这是你法器?”
仙官摇头,“非也。乃凡俗之物矣。”
梼杌将扫把杆儿和扫把尾处绑着的红线抽了下来,那扫把便散成了两截。
他举着手里泛着荧光的红绳问:“这是何物?”
仙官盯着散架的扫把,心中一痛,认命叹一声,温声道:“这是红线。用来绑姻缘的。”
“姻缘又是何物?”
“姻缘嘛……”仙官想了想,道:“就是将两个心意相通,有缘有份的命定之人绑在一起。他们便会结为伴侣……伴侣你可知?”
梼杌点头“嗯”一声。
仙官继续道:“他们便会结为伴侣,一生为伴。”
一生,为伴。伴……伴儿?
此时的梼杌脑子里只剩下了“伴儿”在飘来飘去。
他捻着手中红线,问:“这东西如何绑?”
仙官答:“将两头分别绑在双方手上即……”可。
仙官瞧着左手婉处渐渐隐入血肉的红线,脑中轰然一响,神情木然。
呔!月老误我!
梼杌抬着右手,对着月亮仔细瞧了瞧消失的红线,皱眉不悦:“为何不见了?”
仙官生死看淡,生无可恋:“因为红线已生效,我俩已然得了天道认可,如今是伴侣了。”
“哦?”梼杌立马高兴了,“你是我媳妇儿了?既然你已经是我媳妇儿了。那以后就得陪我待在这儿,服侍我。要对我唯命是从,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听见没有?”
“嗯嗯嗯。”仙官敷衍几声,闭眼带倒他,侧躺在地。
让我静一静。
事情,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那日,他像往常一般,在凌霄殿前扫着台阶。
一阶一阶,扫的颇为惬意。却不成想,被殿内飞出的圣旨砸中了脑袋。
不过他脑壳硬,被砸了也没放在心上。
弯腰捡了卷轴,扯着袖子抹了抹灰尘,而后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凌霄殿的守卫。
他觉得,这事到此便结束了。若是玉帝心情好,兴许还能赏他一把新扫把。
然谁知,玉帝竟转头忘恩负……英明神武地派他去混沌谷看凶兽。
临行前,月老神神秘秘地拉着他,将一根红线塞到他手中。
他不解:“这是何意?莫非……哪家仙子看上了我,托你来说媒?”
月老摆摆手:“非也。这是给你保命用的。你可知,这次生在混沌谷的,是哪方凶兽?”
仙官略一沉吟,正色问:“哪方?”
“上古梼杌。”
他点点头,“略有耳闻。”
“上古凶兽残暴,何况是四凶之一的梼杌。以仙君……”
“诶~”他抬手拦住月老的话,“我现在只是个扫地的小仙,法力低微,当不起仙君称号。月老慎言,莫要为我招来祸端。”
月老不欲与他争辩,随了他,道:“以你现在的法力,绝计是打不过的。”
他赞同点头,扶着扫把,似有愁容:“确实如此。”
月老又道:“但我听说,它们这群凶兽,极其护短。必要时,你可将此红线系于你二人之手,待你二人结为伴侣,它即便再不喜你,也不会动你。”
“哦?”仙官很是意外,“那听起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仙君不要打岔,老夫还没说完。”
仙官懒得纠正他了,闭了嘴,抬手示意他继续。
“它不会动你。你却可趁此……”月老一手放到脖间,虚划一下,低声道:“杀之。”
仙官不动神色握紧扫把,迟疑道:“这……不好吧。玉帝只下旨让我看着他,并未下诛杀令。这要是被玉帝知道了……”他看着月老的一脸复杂神色、欲言又止,心头一紧:“不会是……玉帝的意思吧?”
月老默然不语,算是认了。
仙官不再多问,微微一笑,拎着自己的扫把走了。
临了留给月老一句:“这事儿您老就不必操心了。”
月老还想再劝。他便停步回头,笑道:“月老当知道,我因何获罪遭贬,又是因何做了这扫地仙。”
月老沉默,没有再拦。
事后他只当没听过月老那话。塞给他的红线也被他拿来绑了快散架的扫把。
失策啊!失策!
早知道就该一剪子剪了那红线。
他扭头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睡得甜美的人儿,心头忽然突突起来。
长得可真好啊。比之天宫的仙子毫不逊色。但他一个威猛的凶兽,缘何人形是这般好欺负的模样……
睡着的人儿无意识般动了动唇,夜里稍凉的山风一吹,仿佛冷到了人。
他便循着暖意往仙官这边挪了挪,一伸手抱住了人。
仙官瞧着近在咫尺的美颜,心里突突的更厉害。
他伸手捏了捏人家白嫩的脸,又摸了摸人家通透的耳朵,最后将手指放到了薄薄的唇边……
嘶~!!!!
仙官猛然起身!拍拍自己的脸,皱眉暗骂。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呐!
他转头看看睡熟的青年,暗自唾弃自己一番。
真不是个东西!忍住!克制!毕温之,你要克制!万万不可耽于美色。
他做了几番深呼吸麻痹自己,将自己心头突突的症结归结于手上红线。
想到红线……
他低头瞧着那无形的红线,顿时愁思不止。
月老赠他红线,与他说了那番话,想必是得了玉帝授意。那这红线必定就不是简单的红线了。
他叹息一声。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仙法近无,全然看不出这红线有何门道。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阵劲风飞过,睡着的人又缩了缩。离了热源,身上冷意愈发清晰。
他睡梦中把自己蜷缩成了一个球,将脑袋埋进了膝盖,只剩下如瀑的黑发和圆润的后脑勺露在外面。
毕温之见他冻得时不时打颤,无奈一叹。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法力给他变了条被子盖上。
仙官瞅了瞅他身上衣不符时的单薄长衫,又叹一声。
这孩子出生后的这几百年,不会都是这么幕天席地过来的吧。说不定连衣服也没有。
……也罢。没人照管的凶兽崽子,哪能跟天宫悠闲享福的仙官一般惬意精致。
他自觉地担起了照顾崽子的重担。舍下心,又变出一把斧头。给崽子掖了掖被角,提着斧头起身进了身后远处的树林。
首先,得让崽子有个像样的房子,睡上舒服的小床。
梼杌睡醒,坐起身揉了揉眼,一摸身子底下,软乎乎的,是他没有摸过的触感。
他低头瞧了瞧,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木块上,身下垫着几层柔软的东西。
他抬头,没有如往常一样看到蔚蓝的天或灿亮的星子,入眼的是棕色的木头屋顶。
屋外传来“哐哐哐”的响声,他掀开被子,推门出去,一眼就瞧见了蹲在院子里钉篱笆的仙官。
仙官专心钉着篱笆桩子,丝毫未察觉睡醒的崽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趴在他身上,一口含住了他的耳朵。
仙官一个激灵,钉桩子的锤子差点把自己的爪子砸成肉泥。
光含着还不算,他还拿舌头舔了舔,在耳廓骨上磨了磨牙,甚至嘬了两口。
毕温之:“……”这崽子是把他当奶瓶了吗。
仙官拿锤子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他起身推开梼杌的脑袋,把自己的耳朵从他嘴里拔出来,温声细语哄着:“乖,不要捣乱,自己去玩儿。”
梼杌皱脸,一脚踢飞了他还未完全钉进地里的篱笆桩子。
仙官盯着被他踢出好远,炸了远处山头的桩子,眸色一沉,面无表情。
他静默半晌,忽然道:“那是我走了十里远,徒步拖回来的。”
梼杌不懂十里是多远,也不知道一颗上百年的参天大树有多沉,自然也无法体会将百年大树从十里外徒步拖回来有多累。
所以他便只“哦”了一声。
毕温之兀自跟他僵持半晌,认了命般叹气,挥霍自己的法力,将余下的篱笆补好。
“你跟我来。”仙官带他出了院门,指着未遭毒手的另一座山头,道:“凝神静气,将体内仙法聚于掌心,然后对着那个山头,拍过去。”
叛逆的梼杌不想做,“为何?”
仙官微微一笑:“因为好玩。”
果然,梼杌的毛立马顺了,照着他说的,一掌拍了出去。将那整座山炸了个稀碎。
仙官背手望着化为尘埃的山头,一时唏嘘,对这力量有些怀念。顺便哀悼了一下牺牲壮烈的青山。
他一手搭在梼杌肩头,目光颇为慈爱:“从今日起,我便教你仙术咒法,教你如何控制运用自己的法力。”
梼杌化了人形就像没了骨头似的,自己站了没一会儿,又挂到仙官身上,“好玩吗?”
毕温之脸不红心不跳地真诚一笑:“当然。”
梼杌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那就教吧。”
毕温之见他神色萎靡,不由皱眉:“你刚睡醒,怎的又困?”
梼杌没答他的话,两脚离地,双腿一绕,锁住了他的腰。
毕温之被他光着的脚吸引了注意力。皱眉道:“不是床边放了鞋?你怎么不穿?”
梼杌埋在他脖颈,懒懒道:“不会穿。”
毕温之:“……”罢了,毕竟是个小崽子。
他托着人往上掂了掂,认命地背着人进了屋。
毕温之自从框了人学仙法,摸着他的性子,哪一天、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以防这位祖宗一个不高兴罢学,毕温之把自己毕生游历天地所见所闻,一点一点的跟着仙法,一并讲给了他。甚至亲自下厨给他改善伙食。
一套一套,把叛逆的小崽子哄得服服帖帖的。
毕温之自问,世间怕是没有比他更贴心的老师了。
拍塌了他辛辛苦苦做的床,没事,再做就是了。
掀了他千辛万苦钉好的屋顶,没事,仰头便能瞧夜景,也不错。
炸了最后一座葱郁的山头,将群山遍野的妖兽引了过来,没事,囤起来当粮食。
一把火将树林烧了个精光,导致他们又过上了幕天席地的日子,没事,正好可以借此修炼心性。
随便叫个旁人来看看,仙官对这位凶兽崽子的纵容程度可谓令人发指。
如此还不算完,这崽子还难养的很。
崽子野惯了,素来以生肉为食。逮住食物,连毛都不拔就往嘴里塞。兽形时也就罢了,但他化成了人形,竟还是将兔子直接往嘴里扔。
毕温之看不下去。手把手教给他吃熟食。
谁知这崽子气人的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最后嫌麻烦,非要去啃生肉。他好说歹说才把烤好的野猪肉塞到了人嘴里。
令人欣慰的是,崽子自此迷上了熟肉,再也没碰过生的。
只是苦了仙官,天天被他摧残,变着法儿的要烤肉给他吃。不烤就不高兴,不高兴就掀房顶,炸山头。硬生生地把一个扫地仙磨成了食神。
他觉得有朝一日若能回天宫,他一定要向玉帝毛遂自荐,与食神争一争天宫掌勺之权。
崽子尤其喜欢吃那条碧青河里的鱼。吃法非常粗暴,一整条吞下去,连鱼骨嚼碎了,一块儿咽。
毕温之说了他无数次,小崽子依旧我行我素。
只是嘛,人嘛,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号称自己铜皮铁骨的凶兽梼杌,某次吃鱼没把鱼骨嚼细,囫囵下吞,差点把自己卡死。
毕温之觉得,按照寻常孩子的性子,这小崽子估计以后都不会碰鱼了。
然,梼杌就是梼杌。作为一名合格的凶兽,向来只有折腾别人的份儿,怎么可能被折腾呢?
于是苦命的仙官就代替了他的一口好牙,每次都得将整条鱼的鱼刺鱼骨剔的干干净净再喂他吃。
这般过了许多年,那条被仙官视为眼中钉的红线一直安生的让人不安生。
好在小崽子的天赋不错,仙法学的极好。想来如今,天宫已无人可随意伤他了。
一切有条不紊,皆如毕温之预想的那般。只有一点……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仙官看着身旁,裸着上身,缩在被窝里人儿,笑了笑。点点人家的小鼻尖,惹得人轻轻皱眉,耸了耸鼻子。
怎么就真把人吃干抹净了呢?
毕温之对于这事儿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梼杌老师的身份自居,坚守着自己身为仙界仙官的操守,坚决不越雷池一步。
只是这小崽子太能撩拨。也许是受那蹊跷的红线影响,也许是这小崽子是真的到了发情期,一天到晚黏着他,动不动就往他身上爬,还舔来舔去。
他不止一次告诫过梼杌,只是后者一直当耳旁风。
终于,在某一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这天毕温之打算教他吹笛子,结果教着教着,小崽子毛病又犯了。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凑。正直的仙官忍得辛苦,偏偏祸首不肯收敛。
梼杌视线一直盯着毕温之一启一合的唇,忽然想尝一尝。
他如是想,便如是做了。
只是可怜毕温之被他吓了一跳,瞬间拿着笛子的手僵住了。
那位不知深浅的小崽子,舔了一下他的唇,砸吧砸吧嘴,品了品。而后张口含住了他的唇瓣。像是尝到了从尝过的美妙,他微微阖眼,眼缝中流出的目光愈发迷恋。
毕温之将人拉开,沉默稍许,丢了手中的笛子,又将人拉了回来,拥进怀里,扣着他的后脑勺,猛烈温柔地吻上他的唇。将主动权夺回了自己手里。
这种时候,要是还能忍得住,那他铁定不是个男人。
如今毕温之瞧着床上的小崽子,忽然生出一种强上幼兽的罪恶。当然,一瞬间罢了。
毕温之低头端详着小崽子的睡颜,手指上绕着他的黑发打发时间,心情颇好。
只是心情好了没一刻,他嘴角的笑容便消失了。
左手腕处隐匿了许多年的红线,这会儿突然开始蠢蠢欲动的泛着红色流光。
他神色一凛,坐直身,将梼杌的右手从被中拿出来瞧了瞧。果然,腕处的红线也在隐隐泛光。
他伸手探了探梼杌的鼻息,平稳舒缓。那看来,暂时并无大碍。
大意了啊。
他冷脸下床,转身温柔地将梼杌的手放回被子里,把他裹好,转身出了门。
看来,他有必要回一趟天宫了。
像是特意等他来,他一路从南天门到进凌霄宝殿,畅行无阻。
玉帝端坐于高座之上,仍如当年那般,虚伪做作的令人想呕。
玉帝见了殿下站着的人,笑了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许久未见了,温之。朕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朕了。”
毕温之不顺他的话,道:“玉帝应知,我来并非是为叙旧。”
“哦?”玉帝状似不解:“那你是为何而来?”
毕温之耐着性子,抬起左手,问:“此为何物?如何解?”
玉帝笑笑:“这不是月老的红线吗。温之应当去找月老。他那不是有把专剪红线的……”
“昊天。”毕温之失了耐性,想到混沌谷情况未知的人,语气更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般虚伪做作地活着,不会累吗?”
玉帝一时无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我之间,难道还有假意寒暄的必要吗?”毕温之道。
玉帝也冷了脸,脱了自己和善的面具,“确实没有那个必要。”
“很好。”毕温之再问:“何物。何解。”
玉帝冷哼一声,笑得颇为得意:“这是生死结。除非一方灰飞烟灭,否则,无解。”
即便听见无解,毕温之也没有多少反应,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又问道:“生死结,为何物。”
“系了生死结的两方,一方为主控者,一方为受控者。生死结会将受控者的仙法精魂,尽数送到主控者体内。当受控者仙法精魂消失殆尽时,便失去了价值,会随着解开的生死结,消散于天地。”玉帝说着,一顿,看着毕温之笑得莫名,“如何?温之是不是觉得,现在体内仙力充沛,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毕温之暗自运行着体内仙法。背在身后的手,掌心中久违地召出了一簇藏蓝色的火焰。
他猛然握拳,捏散了那团法力。
想着玉帝方才的话,眉间有些着急,顾不上质问,转身便朝殿外走。只是刚走几步,骤然想起什么,冷静下来,又转了身回去。
玉帝看他往外走,也不拦。见他回来,胜券在握般笑笑:“温之是不是想问,为何那小畜生一定就是受控者?”他笑了一声,“当然是朕的手笔了。从你接下这条红线起,你便已经是认定的主控者了。哦,对了。既然生死结已经启动,那就说明……你碰他了是吧。”
玉帝难得见毕温之被他问的说不出话,语气温和了许多:“我就知道,那小畜生对你的胃口。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忍这么久。不愧是廉正清明的广元仙君。”
毕温之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举止反常,也是你的手笔。”
“你是指……那些发情求偶的行径吗?”玉帝一笑,“畜生么,不都是随便勾勾就发情了吗。我只是稍稍利用了一下。不然以广元仙君这副傲然君子的作风,还不知道要忍多久。”
一道熟悉的藏蓝气刃裹着仙力,猝不及防地朝着玉帝的面门直奔而来。
玉帝闪离高座,堪堪躲开。那镶金嵌玉的高座却被击了个粉碎。
“再叫一句畜生,我现在就让你变成畜生。”毕温之神色平静,手里跳动的仙法却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我气炸了。
玉帝神色探究地看着他,惊疑道:“温之,你生气了。你我共事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你如此生气。怎么,莫非你对那小畜……”玉帝瞄到毕温之手心瞬间窜高的火苗,改口:“对那凶兽,动了真情?”
“不然?”毕温之反问,讥讽一笑:“你当我方才打你是为了问句好顺便修复你我碎成渣的挚友情谊吗。”
玉帝:“……”
“怎么?你搞这破结,让我恢复仙力,就没想到……我会先宰了你吗?”毕温之嘲讽道。
他嘴角上扬,玩笑似的说出这句话。
但是玉帝瞧着他眼底涌动的杀意,知道他是认真的。
玉帝不再跟他冷嘲热讽,正色道:“我这般作为,并非是为了私怨,而是为了苍生。”
毕温之笑了,笑的没感情:“苍生?你之前设计逼我诛杀穷奇时,口口声声说的也是苍生。可到底,只是为了你那愚蠢又悲哀的虚荣。”
“穷奇乃是四凶之首,上古大凶。若不早日除之,待来日养成祸患,你便悔之晚矣!”玉帝厉声道。
“祸患?”这个词,毕温之听一次就气笑一次,
“自从穷奇被我收到座下,一直本分守己。甚至碍于自己凶兽的身份,在天宫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因凶兽之名落人口实。
当年西天圣坛会,你我不在天宫。胥蓝元君的坐骑打翻太上老君的洪炉,真火烧了半个天宫。是穷奇不顾日夜跑到西天将你我叫回来的。不然哪还有今天威风无限的天宫!
威猛神将的凌冬虎私自下界,误入鸿蒙大泽,差点死在里面。是穷奇不顾危险,只身前去将它救出来的!
如此种种,还要我一件一件翻给你听吗?!到了如今,你不觉悔恨也罢了,竟还口口声声说他是祸害!”
“你只记得他的好!你难道忘了昭神殿里那一座座陨落神的神像是谁的手笔吗!”玉帝疾声喊道,快步到他面前,情绪激动,“你去过吗?这么多年,你在天宫日日扫地,可曾踏进过昭神殿一步,去看看那死气沉沉的神像上是不是蒙了一层扯也扯不掉的灰!”
他停了话,平复一番心绪,道:“你是不是忘了那天的惨状。你那个宝贝坐骑,你跟护犊子似的护着的那个畜生,凶性大发,召来混沌谷的另两个畜生,趁你我不在,屠了近半个天宫。一片血红啊,满眼望去全是血海!神光笼罩的天宫拜你那坐骑所赐,在那天变成了地狱!你竟还要为他辩驳,跟他的弟弟苟合,你难道没有脸,不会羞愧吗?!”
毕温之任由他控诉,并未受他的话影响半分。只是听了这些话,原本愤愤难平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他看着玉帝,眼中悲悯,为他感到悲哀,“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多久。穷奇为何凶性大发,你不清楚吗?”
他勾起往事,难得有些悲恸,“我为了抑制他天性中的凶狠暴戾,四处奔走,无所不用其极。为的是他如寻常灵兽那般自由自在,为的是他为天宫效力却不会给天宫带来威胁。”
说到此,他喉头忽然有些哽咽,“可是你呢?昊天,你告诉我你都干了什么?”
玉帝被他问的无话可答,转过身不去看他。
毕温之继续道:“你将我为他准备的净化凶气的药,换成了激发邪念,强化暴戾的东西。你趁我不在,多次为难他。甚至联合众神排挤羞辱他。到最后竟走火入魔般地诛杀了他刚刚诞生的弟弟。”
他没了质问玉帝的那个心情和力气,只觉得心里难过失望的很。
明明所有的情谊感情都在几千年前消磨殆尽了。不曾想,旧事重提,心中悲郁,仍难排解。
“你告诉我,这桩桩件件,你哪件不是在逼着人往绝路上去。换做旁人,任谁也受不住。更何况他被你折磨了几千年,忍了几千年。”
他长叹一声,平静道:“你方才问我,可曾去过昭神殿。那你自己呢?你去过吗?你还记得浣君神女的模样吗?还记得威猛将军的长枪长什么样子吗?”
他顿了顿,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玉帝转身看着他,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毕温之笑了笑,仿佛当年他们闲谈那般,“我每日都会去昭神殿打扫一番,给他们带些新鲜物什,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宫如何了。同僚一场,共事万载。我亲手诛杀了害死他们的穷奇,为他们打扫神像千年,日日陪他们说话解闷。他们的神像没有蒙灰,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并不欠他们什么了。唯有穷奇,唯有他那刚出生便身亡的弟弟。”
玉帝胸膛起伏,气极:“可你不是也把自己仙法都给了那小畜生把他养在混沌谷吗?!甚至不止一次偷偷下界去看他。如今他也如你的愿出世了。在混沌谷逍遥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
毕温之摇摇头,叹了口气,语调遥远,“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他看着玉帝,笑笑:“他们兄弟四个,三个命丧我手。如今的这一个,若不是因为我,应当会好好地在混沌谷逍遥快活,身边有三个疼他宠他的哥哥。欠了这许多,如何能够呢。”
玉帝觉得他油盐不进,顽固至极,“他身上的仙法本来就是你的。现在不过是拿回来而已。你为什么要弄得像你对不起他一样!”
毕温之摇头,不欲再与他多说,问:“吵够了说正事吧。你闹这一出,究竟为何?”
玉帝平复心情,道:“鸿蒙大泽,出现了大面积的浊气。会传染。我试过了所有法子,都不起效。只能暂时封住大泽,阻止浊气扩散。”
“所以呢?”毕温之问。
玉帝看着他,认真恳求:“我需要你的梵音清诀。西天圣坛会上,这个极难修行的净化法诀,只有你一个人学会了。”
毕温之敛眸,不想答应,“当年我被贬之前,不是教给你了吗。”
他看着玉帝微垂的头,心下了然,“也对。以你今日所为来看,能修的了梵音清诀,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玉帝自嘲一笑:“我知道,此诀需要至真至诚,心境清明之人。普天之下,有此心性者,非广元莫属。”
“你不知道,被天道除了仙籍的我,进鸿蒙大泽就是送死吗。”毕温之看看他,不想多管,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却改了主意。
“我会去的。但是只此一次。”他转头最后看他一眼,“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与天宫再无瓜葛,天宫诸事,皆与我无关。混沌谷与天宫,最好老死不相往来。”说完一脚踏出了凌霄殿门。
鸿蒙大泽凶险非常。但那里也是三界中机遇最多的地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腕。
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好不容易套来的小崽子,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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