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对你这么好,你却要嫁给他?』
沈念看着喷出一口茶水的周嘉,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一把剑而已,至于嘛……』
『那也不行,嫁给一把剑算什么?』
九岁的小人儿涨红了脸,急吼吼地辩解。
1
于周嘉的印象中,沈念似乎永远都是救他于水火的姑娘。
那年周嘉五岁,沈念三岁。
周嘉趴在绿叶成荫的大树上欲哭无泪。
他下不去了。
『喂,叫我一声女侠,我救你下来。』
扎着两根小辫的粉衣姑娘站在树下得意洋洋喊他。
周嘉扭扭捏捏喊她一声“女侠。”
沈念笑声清悦,小心翼翼把他拽下来。
周嘉七岁打碎了宁妃最心爱的花瓶。
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沈念大义凛然站出来。
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说。
『宁娘娘,是念念错了,宁娘娘原谅念念好不好?』
宁妃有三皇子,可一直想要个闺女,沈念入宫勤,可让宁妃好生疼爱。
宁妃看见沈念立马喜笑颜开,和颜悦色告诉沈念。
『没关系哦,花瓶宁娘娘多的是。』
周嘉十四岁时,三皇子殁了。
三皇子是最优秀最出众的一个孩子,老皇帝很是看好。
所以大怒,下令彻查。
顺藤摸瓜,攀到了大皇子的宫里。
原是这嫡出的大皇子担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害了自己的三弟。
彼时老皇帝没有了什么心情,封三个皇子中仅存的二皇子周嘉为太子。
群臣一直都不大看好这个各项都处于比平均值高一点的二皇子。
那日几个大臣叽叽咕咕议论什么。
一身华服的沈念笑面如花却语气冷淡。
『各位大人们,妄议天家的决策是容易掉脑袋的哦。』
周嘉躲在暗处万分感动。
他只觉得面前少女似乎在熠熠生辉。
2
沈念的梦想是做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
这个梦想是刻在骨子里的。
三岁时豪气冲天立下志向,
五岁时偷偷拜访名师学艺,
十二岁成功出师学成归来。
十五岁的大眼睛姑娘沈念认认真真地咬下一个糖葫芦对周嘉说。
『太子,你娶我吧,我偷偷溜走,你再娶一个更好的,我去江湖圆梦,不亏。』
周嘉又一次一口茶水喷出来。
『好啊。』
3
成婚当日万里红装。
这或许看起来荒诞又可笑。
但是这是当时偷偷喜欢着沈念的周嘉唯一可以办到的了。
这是唱的一出假戏,周嘉却想真做一次。
道别之时沈念腰间佩戴着她师父送的归云剑。
当初沈念收到时激动无比,和周嘉大肆宣扬这是一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宝剑。
宝贝得很,往日里从不示人。
周嘉没想到,再见到这把威风凛凛的剑是在离别之时。
『喂,小太子,我走了,保重哈。』
那时沈念正年少,意气风发地站在窗前,一脚跨在窗槛上满脸憧憬地说。
『嗯。』
少年声音冷清似冰,与往日的稚气相比唯一不变的只有看向沈念时的一束光。
『拜拜,每年除夕我会回来看你的。』
红衣女侠一跃而下,眼里映着星与月,胸中装着豪情与壮志。
4
回门之日,周嘉硬着头皮带着假太子妃闫云舒回去。
闫云舒本是市井小民,只因一张酷似沈念的脸被看中。
那张脸九分相像,加上几个月的调教,神韵中也算是有几分影子。
『父亲,母亲。』闫云舒对着丞相夫妇行礼。
『诶,诶。』二人笑意不减,一一应下。
周嘉心中舒下一口气,还好还好。
唯有临走前沈丞相偷偷把他叫过去。
『告诉她,让那个混球在外面小心一点,混不下去了就回家吧,我等着,丞相府不差她一口饭。』
周嘉动作一僵,也是,活了一辈子的沈相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个把戏。
若他不默许,沈念怎么偷偷拜师,怎么偷偷一次次溜出府,怎么自以为瞒天过海实现她的梦。
5
除夕夜,周嘉只觉得是扳着手指头过完了这一年。
沈念先是回到丞相府送给了她爹爹一株上好的草药,又送了她阿娘一副银镯子。
沈相看着这份礼物,表面上骂了几句“不孝女”,实则又偷偷流下一滴泪来。
沈念随后如期来到太子府。
周嘉和闫云舒在等她,闫云舒本是被周嘉吩咐过不用来的,可是沈念一直想见见她,只好让闫云舒一起跟着。
『呼——』沈念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呀,你就是太子妃娘娘啊。』
沈念看着闫云舒,眼睛一亮一亮满是惊讶。
『沈小姐——』
话音刚落,闫云舒作势就要跪下。
沈念吓了一跳,也不多说了。
『来来来,这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才买到的。』
沈念坐在桌前,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把剑送给周嘉。
『好了,少耍贫嘴,当上大侠了没有?』
周嘉敲一敲沈念的脑袋。
一提到这个姑娘高兴极了,马上开始叽叽喳喳。
『我马上就能当上江湖八强之一了,我准备挤进去以后再当第一,然后称霸天下。』
周嘉看着沈念滔滔不绝的样子,不由得嘴角弯出一个弧度。
『嗯,我等你。』
6
沈念似乎本就属于江湖。
风风火火闯荡两年,从一个小白一跃成为八强之首。
一时间名满江湖,大街小巷都议论起来。
『我和你说,那天比武,我一个打七个,最后还不是赢了。』
沈念得意洋洋地挑着眉毛,饮下一杯清酒,眉眼间全是潇洒。
『以本大侠的实力,一万兵马都不是我的对手。』
周嘉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大言不惭胸有成竹的姑娘,笑意又加深几分。
『走了,拜拜。』
沈念拍拍手,重新将归云剑佩戴好,戴上一顶斗笠,正是发扬蹈厉时。
那天夕阳将二人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孤身纵马,散发着独属于年少时的气息。
7
同年,皇上驾崩了。
皇后跟着去了,一时间朝中纷杂。
当时周嘉二十岁,少年的脊梁挺得直,毅然决然着上龙袍,挑起天下之大任。
那天周嘉站在高高的摘星台之上,俯瞰京城。
长安繁华,造成梦醉千秋的一景。
『我得了这天下,明明天下都属于我,可偏偏抓不住如风的你。』
已然是皇后的闫云舒站在他身后,终是没有说什么。
8
仅仅两年,天下被周嘉治理地井井有条,民泰安康。
沈念很忙,忙着练功忙着劫富济贫忙着在她的江湖路上越走越远。
周嘉两年没有看见她了,她除夕夜也不回来了,每每只是来信说等来年。
周嘉一日策马,明鲜的亮黄色衣袍迎风飘起,他笑得好看。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突得余光一瞟,看见了一个姑娘。
姑娘笑声如银铃,眼睛又明又亮。
正和身旁的一个男孩子打趣,公子白净的面庞早已悄悄红透。
像,太像了,周嘉看向闫云舒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感叹过。
周嘉突然发现,他真的真的很想沈念。
很想那个笑得明朗的沈念。
9
沈念正处于明媚年岁,不会怕不会畏惧。
独在江湖之中,贪恋于生杀厮斗。
夜半时分,常常一袭黑衣,一盏清酒,独酌与明月。
顾耀那时候十五,沈念看月他看沈念。
他对沈念是好奇的,是崇拜的,是欣喜的。
可能十五六岁的孩子的喜欢很简单,几乎没和她说过话的顾耀竟对她生出一丝情愫。
『你……明天还来吗?』
沈念听闻响动扭头看去,她早早就知道身后站着一人,只是不大在意。
明月下,沈念扎起的高发随着她微微偏起的头晃动,她轻挑一下眉,素指捻起酒杯轻笑一声。
『谁知道呢,但愿吧。』
『那你可有远方牵挂之人?』
沈念把斗笠盖在头上,从屋檐上跳下。
『回去吧,独恋江湖又怎敢忘情与红尘。』
从此,顾耀也没再见过那潇洒身影。
10
临近除夕,没等来沈念,先等来了大皇子的叛军。
大皇子未死,部分党羽仍未灭,前朝余孽认为先立嫡立长。
濒临城下,十万精兵将这个繁华的皇宫团团围住。
城中百姓抬头望望,纷纷摇头说要变天了。
大太监惊魂未定来报时,周嘉在为旱灾发愁。
周嘉看看外面漆黑一片的天空,突然很迷茫。
急忙调动兵马,可毕竟根基未稳,部分又派去处理旱荒。
一时间竟只寻得七万。
一战打到黎明,彼时敌军兵力大减,可周嘉也是目不顾竭。
援军迟迟未到,只剩下部分苦苦支撑。
周嘉和闫云舒待在殿内,殿外是一万敌军包守。
门突得有了松动的迹象,周嘉紧握着沈念送他的剑。
『吱呀——』周嘉手中关节发白。
11
随着破晓明光一起闯进来的不是兵马,而是一个姑娘。
姑娘眉间染血,眸中杀气不散。
手中的归云剑一溜血淌下,一头如墨长发束得高昂。
『念念——』周嘉推开闫云舒紧握的手,眼中只有沈念。
『你怎么来了,很危险的,你快走。』
沈念笑得自信,眉眼弯弯看着周嘉。
『虽说我江湖人士不掺和朝堂杂乱,但是——』
她将斗笠摘下,扣在周嘉头上,带着一点江湖痞气。
『小皇帝,本大侠最后再救你一次。』
沈念转过身去,一如出嫁那日,一身红衣,身板挺得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清晨,沈念以一把长剑刺破黎明。
周嘉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是周嘉分明看见她在笑,笑得肆意而又张扬。
周嘉总觉得沈念就在身边,可是有总觉得她从来没有属于过他。
沈念将剑上鲜血涂在唇上,迎着光,踏着光,乘着光。
不,她就是光。
12
具体的情景周嘉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日援军到来之际看着几乎片甲不留的战场目瞪口呆。
他只记得那场战争侥幸活下来的小卒回忆起仍是惊魂未定,说是有一个姑娘三步了一人,最后杀红了眼。
他只记得处死大皇子时心头最大之恨不是其他,而是他夺走了沈念。
从此,曾经在江湖名声大振的沈大侠再无踪影。
而那把人人羡慕的归云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断掉了。
番外
『皇上在等什么?』
『等风来。』
『风?』
『等风中故人归来。』
我叫闫云舒,大楚的皇后,心上人的太子妃。
上面这一段对话,是我在皇上一次醉酒后,看着他不断眺望窗外时问的。
皇上说他在等风,而我又何尝不是在等那寻风人回一次头。
我初见太子时只有十四岁,搬着板凳坐在我家门口剥着蚕豆。
他的身后跟了两位随从,我一下子就看见他了。
因为那时的少年的确很耀眼,白色袍子上缀着金丝,即使我看不清眉眼,也能感受到他的气度不凡。
他看见我先是愣了愣,走到我身前问我今年几岁,可曾有过婚配?
我说我没有,今年十四。
他走进屋里同我父亲交谈,说想要把我买走。
父亲自是高兴极了,他本来留着我就是为了以后卖一个好价钱,我上面有两个姐姐,早早的就被卖了,而我因为生了一副好模样,被父亲高看两眼,才留得今日。
他带我走之前对我说,我去了是要替别人活着,可能要活一生一世都不能把自己的真面目说出来。
他还跟我说,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上我。
我那时还太小,哪里懂得这么多,只听闻他要带我走便已是欣喜若狂了。
我摇摇晃晃的坐上马车,走进了红墙绿瓦的宫里。
后来我才知晓,我要顶替的人便是宰相家的独女,未来的太子妃。
我起初是很纳闷儿的,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为何偏偏要跑出去?
他把我安置在一个小屋子里,坐到我身边。
『教习嬷嬷明日才到,今儿没什么繁忙的。』
我点点头,他又问我。
『喜欢吃些什么?』
我看见屋里的小桌上摆了一碟橘子,随口说了一句。
『橘子。』
他先是呆了一下,又笑了笑,随后拿了一个为我剥开。
我局促的小口小口品尝着,突然听见他说。
『沈念也喜欢吃橘子,那家伙从小到大的橘子都是我剥的。』
接着晃了晃修长手指上刚沾染上的橘色汁液。
『看,我儿时的手常常都是这样的。』
我突然觉得这位沈小姐过于有福气了,能让当朝太子为她剥橘子,一下就是十几年,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份待遇。
剩下的日子里无非就是学着沈小姐的举止行为,学一些应有的礼仪举止。
就这样,我从一个被父亲视为商品的姑娘一跃成为了尊贵的太子妃。
后来除夕夜我见了她一回,我心中大抵是对不住她的。
毕竟抢了她的位置,抢了她的夫君,抢了她的名分。
好在她不在意些什么,也是,沈小姐若是真的羁绊于这些名利富贵,恐怕就不会有的今日这一出。
我们两个人真的很像很像,我看见她仿佛就看见了我自己。
我们三人一起吃着饭,听着她讲一年的见闻。
我偶然间看向了太子,我这才猛的发现太子看她的眼神是独一无二的。
太子平时对我都是疏离的,又不失礼貌的笑。
而他看向沈姑娘时,眼里的欣喜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未来的日子里,她继续闯荡江湖。
我继续扮演着沈小姐。
而我的心上人,继续在繁忙的公务之中抽出时间来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远眺。
后来他当了皇帝,我在摘星台上听闻他喃喃自语。
具体的话语我已然记不清了,只觉得当时的字眼好像钝刀一般。
一下一下磨着我的心。
我终究还是不明白,明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是我。
为什么他的眼中永远都不能有我。
我从来都不会期盼他对沈小姐的那份感情。
哪怕……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好。
后来大皇子谋反,我和他一起被困在皇宫里面。
在绝境之中,我望着他。
少年依旧清朗,星目剑眉,正如我初见他那日。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那逐渐松动的门便想着,如果真的是敌军闯进来,我便挡在他前头。
门开了,我却看见了我夫君朝思暮想的姑娘沈念。
他一看见她,便使劲挣开了我的手,朝她奔去。
我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尚留存于他的温度的手掌发愣。
我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
后来沈姑娘死在那场战乱之中。
皇上好像发了疯,失了魂魄。
他整日整日的喝酒,麻木到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我劝他国家为重。
他却又反问我。
『既然没了她,天下又有何用?』
他说我不懂,我的确是不懂。
那日趁他醉酒,我扮成她的模样。
还是睡意朦胧之际,却听见他残留着酒味的热气喷在我的耳边。
『你不是她。』
我一下子就慌了神。
『朕从来都不会把她和你搞混的,她和你不一样。』
『朕明白,你走吧,朕不会怪罪你的。』
起初我是不明白我和沈小姐差在哪里,明明天下人都不曾认出。
后来我才知晓,我们二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就是天差地别。
后来小太子诞生,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又一点点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点点喜欢上别人。
我看见他顶着相似的眉眼看向姑娘的时候,好像看见了皇上和沈姑娘。
我好像什么都没做错,又好像故事的开头就不是正确的。
我这一生一世都是笼罩在他人的影子当中,不知下辈子,可不可以在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