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以后,皆是长安

2021-08-25 21:02:15

古风

初九以后,皆是长安

《初九以后,皆是长安》

作者:温念念

1

顾长安有十二年没有见过梁初九了。

碧山寺他们常去看的桃花从她离开又花开花谢十二次了,东梧山下他们常去偷吃的青果从她离开又果熟果落十二次了,城南那个当初老给他们吃零嘴的嫁不出去的担水姑娘现在孩子也已经十二岁了。

而他的初九就这么走了十二年,十二年了,都未曾回到他的身旁。

2

顾长安曾经也是金玉笼里的小少爷,那个时候永安当也还是北平屈指可数的世家当铺之一,顾老爷子白手起家将永安当从一个小小的单间草屋发展到当时的雕楼画檐,曾经一度成为北平务工者敬仰的人物。

若问当年的顾老爷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张开那口镶金的牙,用他戴满翡翠扳指的手,摸摸他挂着夜明珠的烟斗告诉你:“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几年前碧山寺那块地没有买下来,不然现在那肥的流油的世家圣地,金银早就滚滚的往我腰兜里去了,第二件事还是几年前,在林子媳妇生下顾长安那混小子的时候没有把他掐死,让他留下来了,不思进取,崇洋媚外,丢尽了祖宗的脸。”

顾长安一直是顾老爷子墙头的狗爪印,心头的蚊子血,这么多年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当初顾长安刚落地没多久,顾父顾母就因为一场意外离世了,痛失两个至亲,顾老爷子几乎将他的喜爱都加在了顾长安的身上,那个时候确实是很喜欢他的,裹在婴儿布里白白的一包,像冬日里揉团的雪球,可惜很快他就发现这雪球可能内里不是镶金也不是镀银的,而是装了不充脑子的棉花的。

顾长安过百岁时,桌上放满了翡翠,金钵,甚至连案上的毛笔都是镀了金的,顾老爷子还兴冲冲的把他宝贝了几十年的算盘放了上去,可百天大的混小子却碰都不碰这些东西,蹬着他的小短腿,挥着他的小胖手,在众人的嬉笑引诱声中,“啪——”的一下,将他肥肥的爪子印在了桌角边上正在喝水休息的梁宛如肚子上,梁宛如一愣,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就看见那胖小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珠看向她,少许,又转向她的肚子,还痴痴的笑了一声“呵——”

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中,顾老爷子只觉得一股热气上涌,差点没顶着他的肺,顾长安这个混小子!

梁宛如,曲仙阁戏班的顶牌头柱,她也算的上是一位奇女子,一双含情眸,一点俏红唇,肤白胜雪,算是难得的美人,最主要的是不管多平平无奇的曲子,经她开口,总能让人沉醉其中,曾经多少世家达贵不惜掷以千金,换她登台一唱,可惜传闻她一年前和一位李姓的穷头小子私相授受,结果不仅被骗去了大量钱财还有了身孕,现如今身价大减。

顾老爷子也不外乎为讨个牌头名声,请她过来,结果顾长安这个混小子过百岁居然抓了人家的肚子,也不知道梁宛如肚子里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但这么小就沉迷美色,顾老爷子只觉得前途漫漫,养孙无望。

事实证明,英明的顾老爷子的忧虑是正确的,随着年岁的增长,顾长安越来越开始偏离了他的正宗血统,歪到了别人家的祖坟上。

他不爱当铺里的金银珠宝,成天喜欢的是街头刘家二郎那几台按着键会发出声音的大黑块,他们说那叫钢琴,是从西洋来的玩意儿。他不爱读那些夫子要求的四书五经,更喜欢待在街角吴傻缺那听些什么更新科技男女平等着魔一样的语论。他不爱戴那些镶满金银的贵重东西,却将一个叫做钢笔的黑色棍子视若珍宝。若是说在顾老爷子眼中,他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和正常人一样,那大抵就是梁初九。

梁初九,梁宛如的女儿,天生一副极好的嗓子,她八岁那年梁宛如病逝,大家都惋惜哀悼之时,她凭借一首《霸王别姬》在北平打响了序幕,一时之间,惊如天籁,曲仙阁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梁宛如的盛世,不少人掷金掷银喊她一唱,只有这个时候,顾老爷子看着头排坐在那认真听戏的混小子,才能感觉到他有一个至少算是正常人的孙子。

他知道,不管年岁如何更改,顾长安对待梁初九从出生那年就未曾变过。

3

“初九——”

回到后台还未来得及把脸上的粉脂卸掉的她,听到来人的呼唤,赶紧放下手中的珠钗,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长安哥哥,方才收场时看你起身离场了,我还以为你听完就回去了。”

顾长安看着怀里的人,煤油灯下可怜兮兮的,像只求主人别抛弃的狗一般,他好笑的揉揉她的头,看见她的头发像极了他们前些日子一起放在树上的鸟窝时,这才心满意足的收了手。

“前几天,你不是说想去碧山寺看桃花吗?我刚出去雇了个车夫,待会就可以直接过去了。”

梁初九呆楞了一下,眨巴眨巴她的大眼睛,猛地挂住他的脖子,两脚屈的老高“太好了,去看桃花了——”

碧山寺,那是顾老爷子的心头病,他一向后悔当初没有买下那块地,现如今成了一块佛家圣地,那的桃花最为灿烂。

梁初九爱极了那,不止因为那的花骄,更因为那有顾长安。它和他都是她一生的救赎。

车夫在碧山寺下将车停下,顾长安握着她的手,将车上小小的人牵下来,长期粉饰,她的脸上带着与人不同的白,像阳光下的宣纸一般,可她眸子里的光却不减,一如当年桃花树下练音的小姑娘,他们一起长大的十四年,岁月在溜走而初心却未变。

“今日想在这练什么曲子?”少年开口,温润的嗓音已开始带着几分沉着和稳重。

“还是“霸王别姬”吧,昨日我在杜将军府上唱,他说我英气不足,唱不出离别时的决绝与悲恸”

顾长安皱起修长的眉毛“别听他的,你已经唱的很好了”

梁初九捻起裙摆,冲他一笑,跑进桃花林中,微风轻过,桃花雨下,她笑得明眸皓齿,伸出她如玉的双手环成酒杯状,“大王请!”

顾长安被眼前的美色晃了晃神,缓缓走进林中,看着对面艳姿卓卓的姑娘,无奈的开口“唉!想俺项羽呵!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唉!有劳妃子!”

接下来本该是梁初九的一段戏词,但她却稳稳当当的站在那里,也不开口,顾长安正纳闷,只见对面的姑娘突然轻舞水袖,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手中绢秀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那一刻顾长安想他大概是看见仙子了吧。

舞罢,对面的人提起裙摆,直扑扑的朝他过来,立在他跟前,“顾长安,生辰快乐!”

顾长安只觉得心里被一大群小白兔猛烈的撞击着,猛地一把抱住她,内心欣喜万分“你...你你..我..”

“呵呵,长安哥哥傻了吗,连生辰都不记得了”

顾长安也不辩驳,紧紧的拢住她,许久小心翼翼的开口“初九,我们成亲吧——”

许久没有等到她开口,顾长安开始慌了,“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绝对会的,我们会一直好好的,一直好好的,绝不负你的,真的,你相信我,我……”

梁初九被他语无伦次的话乐到了,抱紧他的腰“好啊——”

还在构思表真心话语的顾长安乍一听见怀里的姑娘吭声,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看见她桃红的耳尖,这才如神魂归体,乐不可支的抱着怀里的人笑起来。

衣袂轻扬,岁月静好。

4

顾长安还没来得及和顾老爷子商量何时提亲,就在学堂门口碰见了苏之舟,他的同窗好友。

“长安,日本留学许可名额出来了,咱们学堂有五个,导师推荐了你和我还有季康百他们”

“真的吗?”顾长安摁住他的肩膀急切的问道。

“嗯,真的,这次机会难得,咱们可能一辈子只有这一次了,过三个月就要去了,也不知道你家老爷子肯不肯让你走,这一走就是三五年了。”苏之舟高兴的比划着,他们一起念书,一起参与改革维新运动,没有人比他们互相更清楚对方的思想和抱负,他们想接受更多的新知识,拯救这个正在日益封建的国家。

而顾长安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满腔热血却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三五年,他又想起桃花树下那个笑意盈盈和他说好的姑娘,他想,如果未来的一切没有梁初九参与的话,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比起抱负和热血,他更重要的是初九。

导师开始强烈的游说起顾长安,顾长安是他接触的这一代青年中的姣姣者,他曾经提出的很多言论,让他这个导师都为之敬佩,如果不去国外进行深造就太埋没这个人才了,除了顾老爷子任由顾长安自我决定外,几乎身边每一个人都开始躁动起来,不停的劝说他,就连毫不知情的梁初九也感受到了周围不一样的气氛。

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空气带了几分干燥,他们坐在城南担水姑娘门口家的小板凳上,梁初九靠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的讲着今天刚学得新曲转音部分的不合适,却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身边人的动静,她抬起头,顾长安正愣愣的望着前方出神,最近他经常发呆,有时望着唱戏的她,有时望着那只黑色的钢笔,有时望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的远方。

梁初九有点不安,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回神

“长安哥哥,你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他虚虚一笑,用带着温热的指腹抚上她的眉角,看着眼前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顿了顿开口:“初九,若是我离开一段时间你会等我吗?”

不安的感觉又来了,她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握紧他的衣袖“你要去哪?会回来吗?”

“去日本留学”,他咬咬牙“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你要是不愿……”

“去吧,长安哥哥不是一直想去吗?”梁初九笑着打断他,“只要会回来就好,几年而已,碧山寺的桃花看几次,你就回来了,东梧山下那些青果吃几次,你就回来了,这儿我多来几次,你就回来了,那些戏曲我多唱几遍,你就回来了,我等的起,只要你会回来,我就等的起,不管多少年。”

心头的酸意快要将顾长安吞噬,他仔细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是认真的,比每一次回答他的问题都要认真,颤抖的指间由脸颊抚致她的肩头,他把额头抵上她的,信誓旦旦的开口:“我保证五年之内我一定会回来,我顾长安此生绝不负你。”

“嗯——”梁初九闭上双眼,只要能回来,不会忘了她,等多久她都是愿意的,若是她生命里没有了顾长安,那就再无光亮了。

顾长安拉着她一起踏着月光走回曲仙阁,未了,在她额头亲了亲,如愿的看见她通红的耳尖,这才满意的揉了揉她的脑袋,示意她进去。

梁初九羞红着脸,往阁楼里跑,将顾长安大大的笑声甩在脑后。

5

顾长安最近很忙,自从确定留学后,他开始着手准备一切资料,梁初九也有半个月没见着他了。

“初九姐姐——”门外的小丫头敲敲门扉:“杜将军请你去天字号唱戏。”

“我知道了,你回他,我换好戏服就去。”

“是——”

听见小丫头离去的声音,梁初九却有些心烦意乱的将木梳扔在台上,杜将军已经快请她唱了半个月的戏了,近来顾长安不曾来,杜将军又时刻邀她唱戏,阁里阁外有些人都在传顾长安要去国外了,梁初九被顾长安抛弃了,而杜将军开始追求美人心了。

可是只有梁初九才知道,伴君如伴虎,杜少尘看她的目光绝非风月,甚至有时候曾经带着隐晦的杀意,那不是一个久经战场看敌人的眼神,而是一种来自心底的仇视,仿佛确认什么后,对方就会直直的向她杀来,将她碾于尘土,而她现在却犹如困兽,偏又不知前因后果。

“将军——”低着眼,将心底那些纷纷杂杂的思绪压在脑后,她合上门后站在房间中央:“不知将军今天想听什么曲子”

杜少尘将正在把完的枪慢悠悠的收进腰间,将领口的扣子慢慢敞开,站起身朝她走来,黑色的军靴在安静的房中哒哒作响,看着眼前的人正强压住自己后退的冲动,他勾了勾唇角,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哈了一口热气。

“啪——”梁初九看着自己在他脸上落下的手印及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强压着心底的怒意和恐慌:“杜将军这是干什么,已经饥不择食到对我这个戏子动手了吗”

杜少尘舔舔嘴角,直起身来,“嗯,我是看不上你这样出身低下的戏子”

“那感谢杜将军这些日子的抬爱,请杜将军寻他人唱戏吧”梁初九快速的从一侧穿过,想离开房间,哪知杜少尘伸长手臂直直一勾,直接将她摔在地上,还没等她从疼痛中反应过来,一阵阴影又笼住了她,她赶紧拼命挣扎起来:“你——”

“嘘——”杜少尘单手将她的手扣制住,竖起冰凉的手指抵在她的唇上“你说在顾长安心中是留学重要还是你更重要呢”

她狠狠的转开头,将头望向窗外,强压住心底的恐慌:“我一介戏子,怎么可能影响到他,我们俩只是有点交情罢了”

“是吗?听说你们一起长大,早已情深似海了”杜少尘拉起身下人一缕头发轻嗅了下,在手中打了个结突然狠狠的一扯,满意的看着手里的一把青丝及身下的人痛得通红的脸,俯身在她耳边说到“你知道吗?从留学名额中抹掉一个人,就像扯掉一点头发这么简单”他呼的一声吹掉那一把青丝,伸出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像一条毒蛇一般轻轻的蠕动摩擦,“只要你死,我就可以考虑是不是可以放过这一小把头发,你说呢?嗯?”

梁初九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在门外一阵躁动中,顾长安破门而入了。

两人扭打在了一起,顾长安绝对不是杜少尘对手的,她含着泪死死的护住被打的浑身是血的顾长安,顾长安腥红着眸子,捏着她的肩膀,“初九,你让开,我杀了他——”

她紧紧抱着他,一抬头对上杜少尘暗含嘲讽的双目,她却恍如坠入冰窖,她知道他们都中计了,一开始杜少尘算计的就是顾长安。

6

顾长安入狱了,谋杀国家将军,案件侯审。

顾老爷子气势汹汹的闯进曲仙阁,将他的拐杖朝梁初九扔去时,她正在描眉,她的长相随母亲梁宛如,虽长期粉饰,却仍难掩芳华,今日的她着了一件大红色的袍子,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那开屏孔雀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凤凰呈祥花样,那是梁宛如生前最后唱“霸王别姬”时穿的袍子,美人眼眸含光,两颊带妖,她粘起厚厚的胭脂抹上苍白的嘴唇,确定镜子里妖艳的妆容无一损缺,慢慢的站起身来。

顾老爷子已经骂没了力气,斜斜的靠在不远的檀木椅上。一夜之间,这个曾经在金银财宝间叱咤风云的人物,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的孙子,唯一的孙子,哪怕不上进不肯继承他的家业,那也是他唯一的孙子,现在却为了一个戏子争风吃醋,锒铛入狱,生死未卜。

梁初九看着他,顿了顿,缓缓的跪下身来。

一叩首

她知道,若不是从小顾老爷子就故意多给顾长安钱财,假装不知道被用来接济她们母女,梁宛如早就死了

二叩首

她知道,八岁那年,梁宛如病逝,顾长安年纪小小的却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抬来的楠丝木棺材,没有顾老爷子开口,是绝对弄不到手的

三叩首

她知道,前些日子,他不断的往顾府运些胭脂水粉,梳妆台镜,他是真的欢喜她入顾家门的,哪怕平日里,她送过去的糕点他总是一脸嫌弃,但他每次都是视如珍宝的。就连刚刚那么近的距离,扔过来的拐杖却仍是擦身而过,未曾伤及她分毫。

跪罢,她站起身,示意小丫头照顾好他,便头也不回的慢慢走出门口

“站住,你个臭小娃娃,你要去哪——”顾老爷子一把抹掉眼角的泪珠,想要追上前来,却被旁边的小丫头拉住。

他狠狠的跺了跺脚:“你是我顾家顾长安那小兔崽子的媳妇,你要去哪——你给我回来——给我滚回来——”

房门合上,将他的声音隔绝在门里,梁初九没有回头,她看着楼下戏台边,顾长安常坐的位置,恍惚间仿佛看见他依旧如往常那般,端着茶杯,望着她浅浅的笑,她亦温润的朝他笑了笑,抬头掩去眼里的泪,握紧手心里的玉佩,一步一步的向天字阁走去。

夕阳破血,晚风带伤

推开门后,如愿的看见坐着的人“咔——”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盏碾碎,她抬起头朝他晃晃手里的玉佩,在他快要杀人的目光中,接过他搁在案几放凉的碗,一口喝下,然后望着他,笑的像要去看花灯的小姑娘一样:“我要去看顾长安”

7

距离上次仔仔细细的看顾长安才半个月,可梁初九却觉得好像过了大半生了。

他瘦了,连着几日奔波出国事宜,得空赶紧赶忙的来看她,却被杜少尘打没了半条命。

他一向是金贵的,哪怕顾老爷子嫌他这嫌他那,他的生活却从来是衣食不缺的,更别提牢狱之灾这样的生活。

他一向是温文如玉谦逊尔雅的,曾经吸引无数小姑娘偷看偷笑,还惹得她经常发脾气,而现在却浑身是血,银灰的中山装杂乱不堪,他像只毫无生气的猎犬蜷缩在地上。

他一向是先看见她的,哪怕是只听见她的脚步都能稳稳当当的转过身接她如怀,而不是现在这般,她都跪坐在了他面前,他还了无生气。

好不容易忍回去的泪珠,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砸在了他的脸上,顾长安慢慢的睁开眼睛时,只感觉脸上灼烧般的疼,比昨日的伤还疼,他缓缓的抬起手,想帮她擦掉眼泪,却生怕手间的污血脏了她的妆,梁初九轻轻的抓住他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带血的手瞬间将她脸上本花掉的妆变得更加斑斓。

他的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眼里却带着恐慌,像很多年前,他安慰因母亲过世而痛苦的小姑娘一样:“好初九,别哭了,你看妆都花了,都不好看了——”

那个时候的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的看着他“可是娘走了,我不哭心里好难受,长安哥哥怎么办”

他脱下他的长外套盖在她的身上,“那就唱戏吧,学你娘的把她唱出来,让她永远都活在你的戏文里”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会永远的活在戏文里,他陪她跪在碧山寺的桃花林里,他们唱了一天的戏,从日出唱到日落,唱完后发现好像心里也没那么悲痛了。

梁初九慢慢的把他扶在墙边做好,看着他带着恐慌的眸子,笑了笑理了理他额间的碎发,一如当年的哽咽:“可是我不哭心里好难受,长安哥哥怎么办……”

顾长安极力的想抬起手抓紧她的衣袖,却疼痛的难以动弹,他开口声音带着恳求:“那就哭吧,乖初九,那就哭出来吧,好不好——,我绝对不会嫌弃你的,好不好……”

她没有回话,小心翼翼的将他带血的伤口包好,将他扯住她衣角的手掰开,在他几乎快要被恐慌淹没的时候给了他最后一击,“不行,妆花了,就不好看了,长安哥哥我给你唱戏好不好?”

“不要——”顾长安的声音带着几分尖锐,甚至有压不住的绝望:“初九乖——我不要听戏,我们还要在一起的,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她站起身来,牢里似乎连空气都带着霉味和血腥味。

她轻拢耳边的碎发,脸上的花妆未干的泪痕及几分血渍,却给她平添了几分妖艳,她后退一步,展颜一笑,一如当年的桃花雨下,皓腕前伸,十根匆匆玉指围成酒杯状:“大王请!”

顾长安死咬着牙,“我不会唱的,梁初九,我不会唱的!”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唤她,不过片时又目露哀求:“初九,我可以去求他,会被打断手脚,会不能出国也都无所谓的,我可以去的,你乖乖的听话,我们不唱了好不好……”

他极少求她的,寻常虽说哄她,也绝不会如今日般低到尘埃里,现在的他就像被抛弃的野狗,磨掉了最后一丝血性,仿佛她就是他最后的支柱。

梁初九握紧双手,长长的指甲陷进皮肉里,印出大量血迹亦不自知,她闭上潮湿的眼眸缓缓开口唱的却是他的戏词:“唉!想俺项羽呵!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唉!有劳妃子!”

“…………”

顾长安死死的盯着她,像要把她刻进骨子里,却终是在她唱到虞姬自刎那一段,终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口血喷薄而出,晕死过去。

梁初九跪在她的身边,抱着他的头,大声哭起来,她这样的人这一生遇见顾家人何其有幸。

8

顾长安再次醒过来时,他已经在日本了,通过未合掩的窗户,他看见了长长的异样风情街道,从未住过的阁楼廊院,这都是曾经的他幻想过的东西。

可现在他却开始慌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穿鞋就推开百页门,连爬带滚的向大门外跑去,还未到达门口,他就看见了坐在茶案边品茶的顾老爷子。他赶忙跨过去用力的抱住他,“爷爷,爷爷,太好了……”

顾长安长这么大还从未与顾老爷子这么亲近过,他回抱住已经伤口痊愈的孙子,可是他知道顾长安这心上的伤口,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愈合了。

“爷爷——”顾长安松开他,口气像往日一样轻松,眼神却带着恳求:“爷爷怎么会也到日本来了,是初九带我们来的对不对,初九这丫头虽然平时不长心,但她大事从来不会迷糊的,我们这么快的到了这,是初九带我们来的对不对……”

顾老爷子看着眼里仿佛呈着破碎的光的孙子,闭上眼咬咬牙,“长安,是你同学那个姓苏的带我们来的……”

“爷爷,那初九呢,我知道,初九一定在曲仙阁等我们回去对不对,爷爷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顾长安!”顾老爷子狠狠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仿佛将他从无穷无尽的深渊中拉起来,又仿佛将他推进另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里,“你够了!梁初九那丫头她不要你了,她和杜将军打算成亲了,他们已经离开北平了,杜将军已经带她走了。”

顾老爷子本以为他会哭,会大喊,会绝不相信,会急着回北平,会急着去找梁初九问清真相

却不料,顾长安却笑了,好像又回到了他温文尔雅运筹帷幄的孙子,刚刚那些不安焦虑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他站起身寻至阳光下,刺眼的日光似乎将空气都晕开一个又一个圈,他伸开修长的手,上面似乎还带着那时在牢里她脸上的泪痕,透过手板心,是一个全新的却是没有温度的世界,他回头对顾老爷子笑笑:“爷爷,这是日本呢,你看着,我一定会在这出人头地的,然后我们回去,去接初九回家,好不好?”

顾老爷子嗡嗡的抖着苍白的唇,伸出手想拉住光下的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9

要是问赵付春这辈子做的最中意的一件事是什么,他一定会告诉你,那就是当年举荐顾长安出了国。

求学那五年,顾长安在日本勤勤垦垦的学习外医,很早就超出了日本著名医生的水平,日本开出大资金巨额诱惑极力挽留,他却不为所动,毅然决然的带着他的爷爷回了国,回国后开了医院救死扶伤,经常免去穷人病钱,一时之间大量的人歌颂称扬他,深得民心。

唯一让赵付春不解的是,他经常出席记者见面会,上报纸,以他对他多年的了解,顾长安应是极低调不爱出风头的人。

当赵付春一次偶尔闲谈说到这件事时,顾长安从厚厚的医疗报告中抬起头来,他本以为他不会开口,却没料到顾长安很认真的回答他了,碧罗春长长的热气似乎将他和他的答案一起晕糊来

“我只是想要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名字,不止北平,不止中国,甚至是响彻天堂。”

五年的求学时间并没有改变他什么,只是他的面色却开始越来越发白,眼神开始越来越空寂,赵付春一度以为是他医者不自医,于是经常请著名的医生为他诊断,而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心病所治,那时候的顾长安边扣他袖口的扣子边对他说:“导师,你放心,我是不会有事的,我还等着接我未婚妻回家呢”

是的,未婚妻,他是听过的,当初他和曲仙阁的梁初九情投意和,可惜几年前他出国,梁初九和当时的大将军杜少尘一起离开了,后来杜少尘去了军队,梁初九却再也没有消息了。

他本以为这只是他的玩笑话,但真当有一次一个小护士羞红着脸向他表示爱意时,他张开冰冷的眸子说,“请你不要再这样了,我未婚妻会不高兴的”,他才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真的,但他却再不敢问他是不是梁初九了,这几年他越发少言,却越发的令人难以靠近,也就顾老爷子可以和他多说几句。

最近北平周围不太太平,看着面前绑满绷带,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他胸口中弹,左右两腿都被炮弹碎片割伤,一只手几乎已筋骨尽碎,大家都说杜少尘虽然久经战场,但这样的重伤还能从敌军手下活下来是个奇迹。

“伤口这些天尽量不要碰水,坚持吃药。”顾长安合上病历本,压下心头将人千刀万剮的欲念,向门外走去。

“喂——顾长安”

杜少尘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隐隐带丝期盼和嘲笑。

“你想知道梁初九去哪了吗?”

他本以为顾长安会回头狠狠的揍他几拳,却没料到顾长安消瘦的身形顿了顿,终是没有半分回头快步的离开了。

杜少尘点燃一根雪茄,烟气缭绕,他略带伤痕的脸却开始变得柔和,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唱着戏舞着水袖的姑娘,他长吐一口,晕开大量圈圈,一圈一圈的向上飘去又晕开在空气中,又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她拿起碗盏,一口喝尽,却欢喜的像个小孩子向他求见顾长安的样子。

低低的笑着开口:“梁初九,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后悔让你碰了那碗了呢。”

顾长安回到家时,顾老爷子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斑白的头发已经布满了他的头,曾经在他心里无往不利的常胜将军似乎也开始苍老了,他快步走过去,颤抖的将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确定还有呼吸后,这才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口气。

顾老爷子一向浅眠,他假装不经意的却艰难的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臭小子,你回来了”

顾长安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打算扶起他朝房间走去,满不赞同的开口:“夜凉如水,您以后不要坐在外面了”

“嗯——”良久顾老爷子才回答一声,他知道,他是顾长安沙漠里最后一株绿草了。

可是,他再也回不到他的房间了。

顾老爷子走的很不安详,眉头紧蹙,似乎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拿起他的宝贝算盘,像很多年前一样,瞪着目狠狠的呵斥顾长安。

盖棺那日,顾长安跪在灵柩旁,一头栽昏了过去。

10

他仿佛坠入了一望无际的海里,海里有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像是有谁在唱戏,他顺着水流和声音游过去,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的着红衣的姑娘,舞袖轻摆,似乎在唱什么曲调,很熟悉,他很想跟着对唱,却硬声声的张不了口,旁边不远处坐着正在品尝的顾老爷子,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他刚想过去却发现自己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起来,而这时那个女子也转过身来,眉目如画,却一瞬间令他心如刀割,他猛地挣扎起来,大量大量的湖水灌进他的鼻腔嘴唇,他大力呼喊着,却没有人回答他,就像将他一个人隔绝在外,只是不要他一个人。

顾长安是喊着初九的名字惊醒的,守夜的赵付春和苏少舟,急忙替他喊来了医生,嘈杂的声音让他有点不知身在何方,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渡过危险期注意休息,等他彻底回过神时,空荡荡的病房,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再没忍住,屈着腿,合住掌心,将脸埋在其中。

他知道,初九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死了,死在那天的牢里。

小时候,他就爱粘着初九,于是经常朝曲仙阁跑,那时候的梁宛如已经病得不行了,总是躺在她们的房间里,一日他去寻初九,路过她房间时,听见房内有争吵哭泣声。

透过窗户眼,他看见另一个身着华服却蓬头盖脸的女人跪在地上求她:“我求你,把慕华在哪告诉我吧,求你告诉我吧,怎么样都行,你要多少钱都行,尘儿和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能没有父亲啊!”

梁宛如没有回她,她坐在床头,替初九盖好乱动时掀起的被角,转头看向她,那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目光,良久良久才开口,“他死了,我们外逃时,你买通我的丫头端给我的那份有毒的晚饭被他吃了。”

“不——不可能”女子大叫着后退,声音像地狱爬出厉鬼。

梁宛如从床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逼近她,将她狠狠的一推,“不是你,他就不会死,我们相爱那么多年,若不是你利用权势横刀多爱,对我苦苦相逼,他怎么会死!”

那一把力道让女子苍惶后退,肚子却不小心撞着了后台的桌角。

血,还有惊人的尖叫声,躁动的恐慌声,他猛地蹿进房间,快速的将被吵醒迷迷糊糊准备起来的初九抱进后院的花园里,后来他们在那玩了一下午的蹦房子。

后来怎么样了,他记不清了,梁宛如开始病得越来越严重,没多久就离开人世,那天她看着他将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放进了初九的手中,他知道她想些说什么,可是却她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直到他入狱出事的前几天,他找人盖出国印署官件,他才看见了杜少尘的资料,他是杜慕华的儿子,也就是初九同父异母的哥哥,想起外头那风言风语的传言,他赶紧朝曲仙阁跑去,他记得,那年死的不只有梁宛如还有杜老将军的夫人莫关蓝甚至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

铺天盖地的恐慌席卷而来,他终于猜到当年梁宛如未尽的话,她是想告诉他,要护好初九,让她将来不要被杜慕华将军的后人伤害,玉佩是初九的,也是初九生父杜慕华的。

冲进曲仙阁找到杜少尘的一切过程都那么顺利,他被恐慌带偏了头,看见压在他身下绝望的初九,他只觉得心头有只猛虎呼啸而出,然后,他就一头扎进了无穷无尽的地狱深渊。

看见牢里初九穿的戏服那一刻,他就明白,初九知道了,那块玉佩不仅她有,杜少尘应该也有,心细如初九,应是很早就发现了,又甚更早初九在梁宛如房里的那天根本就没有睡着,她终是猜透了一切,为了替母亲赎罪,也为了求杜少尘放他一条生路,她选择了死亡,也放弃了他。

那段日子,他宛若弃子,为了守护顾老爷子却又假装宛若重生。

而如今独留他一人在这茫茫世界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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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以后,皆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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