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有些紧张，她看着讲台下一排排黑压压的脑袋就忍不住眼睛发花，“我叫夏五月……”简短的自我介绍。
台下一片寂静。五月仿佛听见了空气中飞速而过的电波声和不远处树叶摩擦的细微声，她的思维停留在被炽热阳光烘烤的街道上。
班主任见有些冷场，忙出来帮五月解围：“这是我们的新同学。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班的一员，希望大家能互相友爱，互相帮助。”然后讲台下才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最后一排靠窗是个空位，五月同学就先坐那吧。”班主任道。
五月向班主任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找到位置坐下，她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窗外由近而远的茂盛的梧桐树，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
课间，女生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笑闹，只有五月坐在座位上望着呆呆地窗外。
其实她也不是在出神，她只是在伪装自己，让别人认为她一点也不孤独、不在意。她不敢去主动认识别人，更害怕别人跟她说话，她已经不懂如何跟别人交流，因为她知道祸从口出的代价。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蓊郁耸立，遮掩了天空，巨大的梧桐树仿佛一道翠绿的天然屏障，把强烈的光线和炽热的温度阻挡在外。
终于挨到放学，五月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个小公园，公园虽小却设施俱全，五月走到秋千前坐了上去，双脚蹬地慢慢地荡起来。
其实，五月小时候很活泼，但从父母离婚后，学校里的同学都暗地里嘲笑她，说她是没妈的孩子。邻居也说她是害她父母离婚的罪人。渐渐的，她就不爱说话了，她用沉默化作一个坚实的壳，把自己包在里面，逃避流言和现实。
公园里只有五月一个人，血红的夕阳蒙上了一层华丽的冷紫色，银灰色的云浮在地平线上空，树叶间暗涌浮动，是一幅令人悲哀伤感的画卷。
再不回家她爸该担心了吧。五月跳下秋千，踱步回家。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被高大梧桐树笼罩的滑梯上有个少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之前学校组织让学生们去参观博物馆的活动，因为群体量太大，学校决定分班级分批次去，今天正好轮到五月的班级。
博物馆距离不远，班主任决定让同学们步行过去，毕竟一路上都是树荫，非常凉爽，也算是锻炼身体。
同学们排着长队有秩序地走在路边，谈天说地，好不热闹。只有五月孤零零的走在队伍最末。
忽然，五月不走了，她的目光落在一颗硕茂的梧桐树上。清晨还略带凉爽的风吹过，扬起五月的长发和校服裙摆，树叶亲昵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阳光刺破树冠照射在那个坐在树枝上的少年，美的有些不真实。
五月看着走在前面的同学们，很纳闷：他们都没看见树上坐了一个人吗？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少年。那一头蓬松耀眼的金色碎发被风柔柔的扬起，他的眼睛仿佛碧绿的深海，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像是仲夏的精灵。
少年轻轻地抬起手向五月挥了挥，说：“呦，你好呀。”
五月没有答话，可不理人家又非常不礼貌。良久，女孩清透但略显冷淡的声音传来，“你好。”
“你能看到我？”少年跳下树来站在五月面前。他比五月高出一个头，不得不使她抬起头来看他。
“嗯，看得到。”
“哦？”少年弯起眼睛，拖长了尾音。
“能……让一下吗？”五月轻轻地说。
面前的少年侧开身子，五月感觉视线忽然就开阔了。队伍已经走远，五月急忙追了上去，没再理会身后的人。
2
时间在滴答滴答地流逝，还有5分钟就交卷了，可是五月还有好几道题没有写。头顶的电风扇吱吱呀呀的转着，时不时扇起试卷，树上的蝉聒噪的叫喊着，搞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五月试着放下固有解法重新思考，突然眼角余光撇到窗外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五月以为自己眼花了，再望过去，她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昨天的那个少年此时正漂浮在窗外笑盈盈地望着她！
这是可是四楼！五月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难道他不是人吗？
“还没写完啊？”少年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宛如山涧溪水涓涓而过，清脆玲珑。
“啊——”五月尖叫，她是真的被吓了一跳，天知道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人”忽然在耳边发声是多么令人恐惧。
“夏五月同学，你在干什么？考试的时候不要大声喧哗！”监考老师微怒地看着五月。
“是……”五月小声回答，羞愧难当。
“这道题选A，第10题选C，这道填空题答案是……”五月看着这个看了别的同学答案又跑回来告诉她的少年，很吃惊。
“你是……”五月艰难而小声地吐出两个字，她一见到陌生人就不会说话的毛病又犯了。
“我是绿桐。”少年笑着回答，那弯笑眼比星空还要璀璨。
五月沉默了半天，其实她想说的是:你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跟着我？”五月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的人，很不解。
“因为你看得到我，所以我会一直跟着你的。”绿桐笑着回答。
这是什么逻辑？“你喜欢跟就跟吧。”五月无奈。
“我回来了。”五月进门换上拖鞋，饭菜香就已经飘进了鼻腔。
“回来啦，快来吃饭吧。”夏铭将最后一道菜放到桌上，招呼着五月。
“五月，学校里的同学怎么样，交到新朋友了吗？”夏铭将各种蔬菜夹到五月碗里，自己却还没吃两口。
“同学们都很友好，不用担心。”
“那就好……”夏铭还想再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追问。
“为什么要说谎？你在学校根本就没有朋友嘛。”五月刚走进房间就听到了绿桐的声音，少年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窗外是碧绿的梧桐树。
五月沉默，为什么要说谎？难道要告诉夏铭她在新学校也没有交到朋友，让他担心吗？
“撒谎可不是好孩子。”绿桐摊摊手，“我看还是和你爸实话实说比较好。”
“你懂什么？在这里自顾自说。”五月有点生气，她知道夏铭工作很累，她只是不想让他再为她操心而已。
窗外的风卷起时间，哗的吹向天际。很久，五月听到绿桐轻轻的声音，“你这样会让他更担心的。”
五月呆住，她有些不明白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训她，“你凭什么说我？”
五月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白天少年漂浮在空中的可怕画面，于是五月害怕了，她没骨气地后退了一步，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鬼？”
绿桐眉头促起，做了一个特别委屈的表情，翁声翁气地说:“我可不是鬼，我是夏天的精灵，我的灵魂依附在这个小镇所有的梧桐树上。”
可五月还是不太相信，毕竟有个人对你说他不是人而是精灵还是很难让人接受的。
“你见过有鬼不怕太阳的？”绿桐好笑地看着她。
“那就好。”五月长长地舒了口气，“为什么同学们都看不见你？”五月好奇地问。
“你见过哪个人能想看到精灵就看到的？”绿桐反问。
“也是……那也就是说人们都看不到你了？”
“嗯……”绿桐回答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落寞，化作丝丝缕缕的热气消散在空气里。
没有人看得到他，所以没有朋友，他和自己一样，一定很寂寞吧……明明自己也深陷泥沼，却还忍不住同情别人，如果他们能成为朋友……
“那为什么我能看得到你？”
绿桐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却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指着五月激动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五月被他问得一时摸不到头脑但还是回答，“我爸说我是5月6号凌晨出生的。”
绿桐大呼一声，“应该是你出生的时间和我今年苏醒的时间刚好一致，也就是立夏那天，也许是机缘巧合，所以你能看到我。”绿桐一本正经地说。
“哦，原来如此。”五月表示这不是重点，“所以你就一路跟着我到家里来了？”
“嘿嘿，这是缘分啊！”绿桐心虚地笑，话锋一转，“我发现你有些不一样，你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冷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但通过和你聊天我发现你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是为什么呢？”
五月低下头，并不想回答他。
“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但凡事勇敢些没什么不好。”少年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扣人心弦。
五月没理他，绿桐也不觉得尴尬，突然绿桐发现新大陆般神情雀跃，他指着书柜中的小提琴箱，兴奋道：“你会拉小提琴？”
五月看着被她冷落在书柜中积灰的小提琴，眼中爬上懊悔。那把琴陪她度过了一段寂寞的时光，听她倾诉，与她共鸣，于她而言，小提琴就是她的朋友。
而最近几年夏铭带着五月多次搬家换学校，那把琴居然被她忘在了脑后。
五月轻轻拂掉琴箱上的灰尘，珍重地拿出小提琴，调音持琴。下一瞬，一段悲愤、悲凉、华美又激昂的旋律从她手中倾流而出。
曲毕，绿桐由衷地夸赞：“太厉害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少女吗？”
五月被他的彩虹屁逗笑了，平日里僵直的唇线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这样才对，笑一笑十年少嘛，话说你刚拉的曲子叫什么？”
“《流浪者之歌》。”
3
已经下课很长时间，但老师依旧在讲台前唾沫横飞口若悬河。同学们虽然脸上没什么抱怨的神情，心里却埋怨个不停，有些就干脆不听课想别的事了。五月就是其中一员，她在本子上没有目的地写写画画，另一只手托这下巴，眼神迷离。等她神游回来看到本子上的字呆住了。
那字体虽有些凌乱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绿桐”“朋友”四字。她慌乱地用笔划掉，飞快地合上了本子。
“下课！”老师终于宣布下课。同学们都开心地上体育课去了，只有五月愁眉苦脸地望着楼下的操场，一副吃了黄莲的表情。
火热的阳光烘烤着人的皮肤，热得人汗流浃背，体育老师一身白色运动短袖，说要测八百和一千米。五月体能很差，体育于她来说就是门地狱课程。
哨声起，五月努力地迈开步子跟上，可没多久她就体力不支，感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嗓子里糊了块铁锈一样，燥腥得难受，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心里有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告诉她:坚持下去！
体育老师按下秒表，拍了拍五月的肩膀以示鼓励，五月拖着麻木的双腿朝休息区走去，她感觉阳光越来越刺眼，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沉，好黑……
世界被黑色迅速吞没，五月重重地摔在了塑胶跑道上。意识模糊前，她清楚地听到绿桐慌乱焦急的声音：“喂，夏五月，你怎么了？！醒醒……喂！”
五月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以及被单，浅蓝色的窗帘被风轻轻扬起，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这是学校的医务室。
五月动了动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醒啦，你中暑了。”女孩从椅子上起来，贴心地摇高床头，又拿起枕头垫在五月的背后。
五月有些尴尬，女孩自我介绍说:“我叫李爱，你的同班同学，记得我吗？老师让我在这里照顾你。你没事了吧？”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李爱长得漂亮成绩优异，人缘又好，是她非常佩服羡慕的人。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五月说完看向窗外，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们回教室吧？一起……”五月鼓起勇气道。
“嗯，好呀。”李爱爽朗笑答。
五月去了上次的那个小公园，这个时间点公园没什么人。她背着书包坐到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目光在树干上巡绕，搜索着绿桐的身影。
“在找我吗”身边冷不丁的有声音出现，把五月吓了一跳。
“能不能别吓人啊！”五月佯嗔道。
“看你叫的这么大声，看来是没事了。”绿桐用力一登，秋千便摇摇晃晃地荡了起来。宽松的T恤随着来回的气流轻飘飘的鼓起，勾勒出少年利落的身体线条。
“明明身体不怎么样，还喜欢硬撑。”绿桐撇嘴。
“不是你让我凡事都勇敢些吗？”五月反问。
绿桐冷哼一声没再回答她。
五月坐回秋千上偷偷打量他，少年金色的碎发被风吹的略微凌乱，炫丽的颜色仿佛刚出生的炎夏艳阳。一双翡翠般碧绿的眸子纯真圣洁，那是大片大片翠绿的梧桐树的化身。
日子流水般飞逝，绿桐和五月已经相识两个月了。他会在五月放学后带她去看他发现的新景色，会陪她坐在屋顶上看满天繁星，也会缠着五月拉小提琴给他听。
而五月会把在学校的新鲜事讲给他听，会在上课时偶尔抬头看着不远处在梧桐树杆上休息的身影，也会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持琴为他拉一只曲子。
五月因为绿桐的原因变得逐渐开朗，可以主动和别人交谈了，虽然只有几句，但也是很大进步。
而李爱是个自来熟，每次都主动找到五月，两人一起吃饭散步上厕所，放学后到对方家里做作业。夏铭特别开心五月领着朋友回家，每次都做一桌子菜。
李爱得知五月居然会拉小提琴，佩服得不行，每次写完作业后都要让五月来上一曲，五月拉琴时，她就一双星星眼，双手在胸口处握成拳，痴痴地望着五月，简直成了五月的小迷妹。
李爱家养了条大金毛叫黄桃，五月每回去她家，黄桃都在五月腿边打转，求摸摸。李爱妈妈也热情好客，更是直言要认五月做干女儿。
闲暇时，五月会习惯性的沉默，李爱也不觉得尴尬，两个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4
这天课间，五月正和李爱一起接水，班主任突然找到五月说她妈妈来看她了，在接待室等她。
五月只觉得脑中短暂嗡鸣，浑身脱力，手中的水杯掉落，“咣”的一声砸在水槽里。
“怎么了这是？”李爱赶忙帮她捡起来，非常担心。
五月声音哑涩，她将头重重低了下去，不想让李爱看到她的眼泪，“小爱，我……不想见她。”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的心底有个声音。
察觉到五月不对劲，李爱心中已有猜测，毕竟之前到五月家里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她安慰道：“没关系，我陪你去，好吗？”
李爱想象过五月母亲的样子，所以当她见到本人时并不吃惊。
女人很美，保养得也好，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淡棕色连衣裙，未施粉黛，但举止优雅气质绝佳。长相活脱脱的就是五月放大版。
女人叫赵诗，她看见五月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但还是对旁边的李爱点头致意。
“阿姨好，我叫李爱，是五月的好朋友。”
赵诗听见“朋友”二字时，脸上终于缓和有了点笑意。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递给李爱，微笑道：“感谢你对五月的照顾，阿姨没准备什么好东西，里面是一只钢笔，希望你学有所成。”
光从礼盒就能看出这钢笔价值不菲，李爱受之有愧，刚想婉拒，赵诗便直接将东西放在了李爱手上，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李爱只好收下。
五月僵硬地站着，手足无措，她根本不敢看赵诗的脸，否则她就会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
“五月，对不起……每次我去家里看你你都躲在房间不出来，我没有办法只能来学校找你，妈妈真的很想你……”赵诗声音哽咽，美目蓄满泪水。
“我听你爸爸说你在学校交到了好朋友，看到你不再自我封闭，妈妈真的很开心……”
“其实妈妈一直想告诉你，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我和你爸爸早在那之前就离婚了，只是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才一直瞒着你。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受到严重的伤害，妈妈真的很自责。”
赵诗说了很多，但五月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赵诗看交流无果只能忍痛告别，她关门的一瞬间，五月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李爱陪了五月很久，怜惜地为她擦去泪水，轻声问：“愿意和我说说吗？说出来会好受很多。”
五月泪眼朦胧，半晌她才喃喃开口：“他们都说是我害我爸妈离婚的……”
那年五月才五岁，那段时间夏铭出差，赵诗也要忙工作基本不回家，于是夏铭走之前从老家将自己的父亲夏老爷子接过来，让他照看五月。
夏铭母亲去的早，夏老爷子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久了，虽然楼房住不惯，但能陪着孙女，他倒是觉得能忍受也很开心。
可小五月太长时间没看到妈妈赵诗特别想念，她知道赵诗公司的名字，于是趁爷爷出去买菜的空档偷偷溜了出去。
她觉得拦个出租车报出目的地名字就能抵达，多简单的事，她暗自开心着，打算给妈妈个惊喜。
她出了小区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正停在边上，便以为是出租车径直走了过去，没想到门窗紧闭，透过玻璃，小五月看见一对男女坐在车中亲吻，男人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是五月没见过的陌生面容。而那女人双眸垂闭，脸色潮红，赫然是她妈妈赵诗的脸。
或者说那就是她的妈妈赵诗。
小五月懵懵的，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好像不太明白，她失魂落魄地逃回家里，正巧在门口遇到了正焦急寻找她的爷爷。
她傻傻地问爷爷：“爷爷，为什么妈妈和不是爸爸的男人抱在一起亲嘴？不是只有夫妻才能这么做吗？”
老爷子一听瞬间明了，他只觉五雷轰顶家门不幸，血压直线上升，他颤颤悠悠掏出手机给夏铭打了电话，便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小五月吓坏了，但她知道这种时候要打120，之前夏铭教过她的。她磕磕巴巴跟接线员说明了情况，坐在地上边哭边喊爷爷。
好在这时赵诗回来了，她本来也是回家看五月的，一看这情况先给老爷子做了紧急处理，没多久救护车就赶来把老爷子拉去了医院。
夏铭从外地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他到医院时，老爷子已经醒了。
夏老爷子一直有高血压，医生说这次晕倒是气急攻心，血管痉挛后血压升高，大脑血流量减少导致的。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敢瞒着我！要不是五月发现……”老爷子话锋一转，“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赵诗早已经通过电话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夏铭，夏铭看了五月一眼，那眼神中有生气、歉疚、后怕、自责甚至还有……责备。
五月虽小，但她还是看懂了夏铭眼中的不悦，隐约意识到，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害得爷爷晕倒住院。
夏老爷子出院后直接气得回了老家表示不在过问，夏铭赵诗正式宣布离婚，小五月被法院判给了夏铭。
而“女儿意外撞破母亲偷情现场，告诉爷爷后气倒老人”这桩丑闻迅速传遍了邻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人们说起这件事来表面上还要掩面附耳，实际却是高谈阔论毫不避讳。
“你说那孩子也是嘴欠，这种事拿到老人面前说什么呀？”
“是啊是啊，这种丑事不偷偷摸摸藏在心里，还要告诉老人家，这不是让赵诗难堪嘛，那孩子不说没准夏铭还发现不了，不就不离婚了呢，这下好了！”
“这是夏老头没出大毛病，万一突然气死了，啧啧啧……那孩子平时就话多，吵吵嚷嚷的，烦人得很，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呀！”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爷爷生病住院、爸爸妈妈离婚，全是因为她？是她话太多，是她烦人，是她祸从口出……
那么是不是只要不说话就好了？她想。
放学路上，两个胖墩墩的影子肩并着肩，互相依偎。
“其实你不必特意送我回家的，说出来真的好受多了，谢谢你。”五月真诚地感谢李爱。
“客气啥，谁让咱俩是朋友呢，正好我也想吃夏叔叔做的菜了，去你家蹭顿饭，不介意吧？”李爱眨眼笑道。
“当然不了，反倒是求之不得呢。”五月终于笑了。
到家后夏铭已经做好了饭菜，李爱突然说肚子疼要去厕所，又说想喝小区楼下奶茶店的奶茶，让五月务必在她上完厕所前买回来。
五月哭笑不得，起身去买奶茶。
而五月走后，李爱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她对夏铭道：“夏叔叔，今天五月妈妈来学校找五月了，我就在旁边，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五月她一直认为是她失言才造成您和赵阿姨离婚、夏爷爷生病的。可这并不是她的错啊，这么多年她一直封闭自己，害怕与人交流，这样下去恐怕……”
夏铭叹了口气，思绪飘到从前：“这当然不是五月的错，我们离婚只是因为感情不合。说来也是我的问题。”夏铭苦笑，“我因为工作经常出差，所以希望她妈妈能辞掉工作在家照顾五月，可她妈妈有能力，有野心，她是一只飞鸟，注定去往更高更广阔的天空，而家是留不住她的。”
“两人积怨越来越深，不久我们就协议离婚了，我们怕五月太小接受不了，打算等她大一些再告诉她，没想到……”
“五月说‘他们’说她是罪人，您知道吗？”李爱问道。
夏铭闭眼掩盖其中痛苦，双拳紧握：“五月说的是那时的邻居，那些人口无遮拦幸灾乐祸，我怕影响五月，决定搬家，可没想到已经晚了。”
“五月越来越沉默，我以为换个新环境她交些新朋友就会好起来，可那些流言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影响着五月。刚好我来安城这里出差，随即决定干脆搬离原来的城市，来到了这里。”
“看来我做了个非常正确的决定，真的非常感谢你帮了五月。”夏铭说着居然弯腰朝李爱深深鞠了一躬。
李爱大惊，赶忙道：“叔叔您别这样，五月是我的朋友，这些都是应该的。”
五月拎着奶茶走在回去的路上，被躲藏在暗处突然扑出来的绿桐吓了一跳。
绿桐欠揍的哈哈笑，“叫你奶茶不买我的份。”说完又做了个鬼脸。
五月无奈道：“对不起，我忘了。”
绿桐傲娇地“哼”了一声，“看在你这么真诚道歉的份上，原谅你了。”
五月被他的小模样逗笑了，刚想说话，却听见绿桐紧接着道：“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多笑笑，不要再压抑你自己了。”
“我可以吗？万一我再说错话从而伤害了别人呢……”五月紧紧抓着奶茶袋子，追问道。
“你可以的，你没有错，谁又永远是对的呢？勇敢地做自己吧，如果错了，就努力地去挽救，相信我。”绿桐声音温柔但坚定，他抚摸着五月的长发，微笑道：“也是相信你自己。”
5
“五月，求求你嘛～”李爱摇晃着五月的胳膊，撒娇卖萌。
事情是这样的，附近四所中学决定在暑期联合举办场文艺汇演比赛，希望学生们能在完成假期作业之余提高艺术涵养。李爱作为合唱团团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她想到如果五月能在她们合唱时在旁边拉小提琴，一来能为她们表演增色不少，二来能让五月与同学们相熟，融入集体，而这也是李爱的主要目的。
“可我怕我会拖你们后腿……”五月犹豫道。
“别怕，你可是小提琴天才呀。更何况是在暑假里，我们有大把时间练习磨合呢。”
“那好吧。”五月终于应道。
很快随着期末考试的结束，暑假已然到来。五月也加入了合唱团紧张火热的练习中。
合唱曲目最终敲定的是梁静茹的《勇气》，虽然原曲歌唱的是爱情，但经过音乐老师的改编，再由学生们青涩空灵的声音演唱出来，整首歌所表达出来的感情已经变了。
那是青春，是校园，是友情，是少男少女们对未来的憧憬与期望，他们的眼神炽热明亮，又带着些许迷茫，但不论前路如何，他们都会勇敢的走下去，温柔坚定富有力量。
大家练习中，五月看见绿桐突然出现在教室里，一会摸摸钢琴一会对着同学们做鬼脸，她手一抖不小心拉错了一个音。
音乐老师敏锐地发现了，她不好意思道：“老师，我想去个厕所。”
老师点点头，五月赶忙走了出去并对绿桐使了个眼色。
楼道里。
“你怎么来了？”五月问道，虽然知道绿桐触摸不到别人和东西，但她还是心有余悸。
“就是来看看你们练习得怎么样。”他与平日嘻嘻哈哈的语调完全不同，好似水中浮冰。
“你怎么了？”五月很奇怪，今天的绿桐有些反常。
“没什么。”绿桐摇摇头，“你去练习吧，我等你。”他冲五月摆摆手，跃上树干靠坐着，闭眼休息。
他怎么了？五月看着绿桐的身影闷闷地想。
6
日子在紧锣密鼓的练习中度过，不知不觉间早晨和夜晚都微微有些凉意。
这段时间五月与绿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见面也只是聊几句练习进度和生活琐事，五月觉得她和绿桐的关系好像变远了，但她忙着练习，也没太在意，觉得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比赛的日子终于到来，五月早早的赶到了学校。
李爱已经到了，她看见五月赶忙招呼她过来，“五月快来，学校还请了化妆师呢！”
五月闻言跑过去，看见六七名化妆师正在为参赛的学生们化妆。她们学校一共上报了四个节目，有合唱，舞蹈，现场书法还有钢琴独奏。
因为合唱和舞蹈都是团体，人数较多，化妆师们不得不提高速度，只见她们双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一个学生的妆就完成了。
五月化好妆后李爱不由得赞叹，“天呐五月，好漂亮啊，你一定会是全场的焦点。”
五月被夸得满脸通红，回道：“你也特别好看。”
一行人终于准备完成，浩浩荡荡上了大巴，前往安城影剧院。
四所中学共上报十五个节目。比赛设立了一到三等奖和许多鼓励奖，为了公平公正，四校特意请来了高中和外校的老师做评委，节目表演顺序由抽签决定。
“李爱你去吧，你手气一向最好！”同学们一致推荐李爱。
李爱心里忐忑的，毕竟出场顺序也很重要，她手心里全是汗，心如擂鼓。她的手在竹筒上方犹豫了很久，终于毅然决然地抓向一只竹签。
“十……五！十五！我们是压轴！”李爱激动地跳起。
同学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毕竟好的开头意味着成功了一半。五月也特别兴奋。
各项设备都已经调试完成，观众也已经入场，随着小主持人说完开场白，演出正式开始。
李爱看五月太过紧张就拉着她在后台暗处看别人表演，安慰道：“不用紧张，毕竟我们都练习过那么多次了，到时候你就把观众都当成大冬瓜就行了。”
五月被她的说法逗笑了，转头去看台下的“大冬瓜”，可她突然发现前排有两个熟悉的面容——夏铭和赵诗。两人相邻而坐，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表演。
夏铭不是说工作很忙不能来吗？而且她妈妈赵诗……
李爱注意到五月的目光，笑道：“夏叔叔是想给你个惊喜，那天赵阿姨给我留了联系方式，我跟她说你也参加演出，她就非常想来看看……”
五月何尝不懂李爱的用心良苦，她抱住李爱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强忍住眼泪道：“小爱，谢谢你……”
“别哭哦，妆花了可就不好看了。”李爱握着五月的手轻轻捏了捏为她传递力量，“一会我们可要好好表现，拿下第一名！”
“嗯！”五月破涕为笑。
终于到了她们。作为压轴节目，评委和观众们也都充满了期待。
五月和合唱团的同学们走上舞台站好位置，明亮的聚光灯打在这群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身上。
五月环视四周，她看到李爱拍着自己的胸口示意她不要紧张；看到台下夏铭和赵诗正在鼓掌，眼中满是慈爱；看到最后一排角落里金发绿眸的少年微笑着，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她的心中突然平静了，那是一种被名为“爱”的东西填满的舒适感与安全感。
现场安静，五月架起了小提琴。
音乐与小提琴声同时响起，空灵纯净的歌声跟随其后。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当最后一个音阶落下，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评委现场给出了极高的分数，第一名毫无悬念也实至名归。
一位高校的女音乐老师走过来，站在五月面前，“我非常喜欢你中间的那段独奏，是你音乐老师的主意并改编的吗？”
“不，是我自己。”五月摸着琴，微笑道。
“我的高分有一半是给你的，你很有天赋，希望你不要放弃练琴。”女老师拍了拍五月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转身离开。
李爱激动地扑上来抱住了五月，又哭又笑，“第一名，我们是第一名。多亏了你，五月！”
合唱团的同学们都围了上来，欢呼着，庆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五月看这一切眼中泪花闪烁，就在不久前她还是一个恐惧交流不善言辞的孤单女孩，而现在，她有了这么多朋友，这么多在乎她的人。
热泪落下，她终于敞开了心扉。
有人送上了鲜花，彩带自上空飘落，掌声经久不息。
她被鲜花、赞美声和掌声所包围，丝毫没有注意到后排角落里那个少年已然消失不见。
夏铭捧着鲜花站在台下，看着被人群包围的女儿，心中感叹，看来这会儿是没机会送了。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一眼向上一划就挂掉了。
赵诗撇到来电备注是“李总”，她知道，那是夏铭的顶头上司。
“不接吗？”
夏铭摇摇头，笑道：“不接了，也就是问我为什么辞职。”
赵诗挑眉，等待下文。
“安城的水土养人，我决定在这里定居了。如果再次搬家，五月一定会很伤心吧。幸好这些年我攒了很多存款，我打算找个舒心的工作，准备养老了。”夏铭半开玩笑道。
赵诗没再接话，只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7
五月的生活丰富起来，她每天坚持练琴，偶尔跟李爱她们一起逛街、聚餐，每天都很充实。她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但就是想不起来。
直到有天清晨，她看见明媚的阳光透过茂盛的梧桐树冠撒下一地细碎斑驳的倒影，听见微风拂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才猛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早晨，她看见一个金发绿眸的少年坐在梧桐树干上，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五月心脏一滞，她想起绿桐的话，掏出手机打开日历。
八月二十号……距离立秋已经过去很多天了。
没关系的，他不是夏天的精灵吗？就算每年立夏的时间不一样，也许后年，大后年，总有一年还会再见的。她尝试着安慰自己。
可心底有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告诉她，她和绿桐永远不会再见了。
五月在安城上完高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B市的中央音乐学院，而李爱也考进了自己心仪的大学，两人经常聊天联系。
五月住校后夏铭也回了老家与夏老爷子做伴儿。大学毕业后五月选择出国深造，一去就是三年。
当五月再次站在安城这片土地上，已然是七年后。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依然蓊郁耸立，碧绿一直延续到视线尽头。五月漫步其间，觉得陌生又熟悉。
还是那片梧桐树，却没了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五月走到她和绿桐一起荡秋千的小公园，公园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只不过设施都老旧了许多。
有个女孩正坐在秋千上自言自语——“我叫田甜，你叫什么名字？”
恍然间五月明白了什么，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心脏传来无法忽视的钝痛。她想笑，又想哭，挣扎良久，终于平复。
五月离开了安城，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地看了那片梧桐树许久。
她想来年夏天，梧桐树肯定也会生机勃发，碧绿如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