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怪兽(一)

2022-08-11 21:06:12

科幻

第一章德令哈的以梦为马

“地球上任何武器对混沌兽的打击都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可以改写时空曲率,让时间变慢。欧洲核子研究中心通过研究发现混沌兽的弱点是反物质,研制反物质武器迫在眉睫。”

白启文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无人驾驶系统,设置目的地的经纬度坐标。现在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研究混沌兽,他们通过计算机模拟反物质对混沌兽的定点打击,有效率高达94.3%。

“我们研究所已经打造出世界上第一台正电子集束枪。”

车子发动以后,白启文用车载无线电通话。

“我是老白,现在带关键人物回家,三合一继续,”他扭头对我说,“系上安全带。”

“昆仑桥上空无一人,”我双手抱胸,靠着车窗发呆。

“你可是它们的定点清除对象,即使对你进行了海陆空三位一体的保护,也不能说万无一失。”

我的名字叫欧阳数,末日打击之前,是青海大学附属医院的一名ICU医生。

我记得第一次和郝君帅聊起反物质武器的情景。那一天我依旧给自己排了晚班,白天在家里埋头绘制反物质能量场的设计图。

傍晚时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水平地穿过高楼大厦,那如洪水般流泻的金光,涂抹在路人的脸上。郝君帅频频回头看两个逛街的美女。

“我在撩一个很硬核的理科妹子,”他大言不惭地说,“我需要一架优质的僚机,你不是未来武器的发烧友吗,之前通过PET-CT检查的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获得灵感,设计了那个叫啥?”

“正电子集束枪。”

“你把设计图寄给了武器装备研究所,没有回音吗?”

我缄默不语。

“你觉得我怎样跟那个女版钢铁侠聊?最好切入的话题是我熟知的领域,我也可以给你支招啊。”

我还是一言不发。

郝君帅摇了摇头,“谈恋爱就是谈共同话题,像你一样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上班,跟机器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我有灵魂。”

“匹诺曹见到你的灵魂也会嫌弃。”

急救中心门口堵车,一辆救护车开不进去,司机焦急地按喇叭。

我和郝君帅冲上去,协助救护人员搬运病人。病人五十出头,满头银发,西服衣领上别着白色康乃馨胸花。救护人员说他脑出血,突发心脏骤停,需要每分钟80-100次的胸外按压。

“你上还是我上?”郝君帅问我。

“这还要犹豫。”

我跪在移动的推车上,一刻不停地替他按压。郝君帅一边推车,一边对着路人高喊ThisisSpeed(生死时速)。

在走道拐角处,推车的滚轮撞到墙,车身一个晃荡,我摔了下来,额头遭到撞击。有一瞬间,我置身在一个奇怪的房子里,靠墙的挂钟有些怪异,指针反方向走着,数字也是相反的,像是一面镜子的倒影。

“欧阳数,你没事吧?”

“别管我,”我回过神,对他摆了摆手。病人的胸花掉在地上,我捡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车。

病人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在女儿的婚礼上摔倒了,喜事变丧事,”郝君帅关闭心脏监护仪,淡漠地说,“这就是人生。”

我正在给病人戴胸花,回了一句:“这不是人生,只是谢幕。”

郝君帅走出手术室,仰头痛苦地伸了伸腰,回过头,看到我替死者盖上白床单,然后在一旁低头默哀。

“心情沉重就回去休息吧。”

“我有自己的方法调节。”

病房里,我戴着耳塞看《坂本龙一:终章》,在巴赫的钢琴曲中,我的背影一定像孤独的坂本龙一。

我垂下头,凝望着白大褂上沾着的零星血迹。

当手术刀切开他的气管,鲜血箭一般射出,染红了我的护目镜。我伸手抹了一下护目镜,竟看到那个病人睁开眼睛。

“别慌张,”他说。

我惊慌地后退,撞上了医药推车,车上的剪子掉了一地。病人闭着眼睛,情况危急,心电监护仪亮着红灯,发出警报声。站在一旁的郝君帅见状上前补位,主刀继续手术。

我喘着粗气,从护士手里接过纸巾擦拭护目镜,我的头一阵晕眩。手术室角落出现一团黑影,如同箱形水母伸出有毒的触须。

下了班,就是第二天的早上,我会搭乘轻轨1号线回家。1号线西起西城大街,终止于金开路。线路全长30.725km,其中地下线长约23.825km。

郝君帅一如既往地发微信问候“夜王,早上好”,并配上《权游》夜王的图片。我问“昨晚战绩怎样?”他回复“阅女无数”。

车厢里都是上班族,有的看财经新闻,有的打游戏,有的偷偷咬一口老潼关肉夹馍,被邻座咳嗽抗议,还有的听情感电台,不小心开了功放。

我透过车窗,凝视着地下隧道里的黑暗。

黑暗中坐着另一个自己。

房间的光线偏暗,拉拢的窗帘样式复古,我看到坐在电视机前的是另一个我。他打着盹,睡衣敞开着,好像衣服反着穿,纽扣方向也是反的。电视里播出巴斯特·基顿的默片《稻草人》以倒放的形式。

伴随着猫叫声,一只蓝眼睛白猫走了过来,用头蹭着他的脚踝。那个我慵懒地起身,叼着一根烟,走到橱柜前拿猫粮。他用左手撬开鲱鱼罐头的盖子,白猫按捺不住,径直跳上橱柜。

他忙抱住白猫,端着罐头,走回电视前,电影画面出现噪点,他拍了几下不见好转,索性把电视关了。

罐头倒在地上的盘子里,白猫津津有味地吃着鲱鱼,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嘟起嘴,缓缓地吐出烟圈。

这个动作让我莫名感到厌恶,就在这时,我听到1号线到达西大街的提示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开启的车门。

时间是八点十分,黄依依总在这个点上车,她是我高中时代暗恋的女生。

记得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校园广播台在播Twins的《风筝与风》。那时候的我留着中分头,将信纸折成纸飞机,为保证降落点的准确性,我特意折起机翼的边缘,模仿襟翼(真正的飞机襟翼可以偏转或滑行)。

可惜我没有考虑侧风,纸飞机在空中绕了一大圈,这一圈把我的心揪成了麻花。黄依依从楼下走过,她脚步轻盈,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

当纸飞机迫降到她脚下,她往楼上张望,我身子像弹簧一缩,她带着疑惑的表情走了。等到我懊悔地下楼,教导主任已经先睹为快。

七朵鸢尾/要开在向阳的山坡/那里有你站在画架前面/给我们的相遇涂上/七种不同的颜色/七朵鸢尾/要摆成星星的形状/当我在睡梦中闭上眼睛/也能跟随它们的光芒/寻到你的窗前……

“哪个人这么臭不要脸?”教导主任勃然大怒,他看到我神色慌张,骂骂咧咧地,“头发留这么长,你不剪我帮你剪!”

当然我没给他机会,转身溜之大吉。

一晃过了十几年,外表没有太大的变化,三十岁的女人,脸都会有些圆润,但她还是瘦得有棱有角。

也许她从事的职业跟绘画无关,但美术生那种素养还在。她从包包里拿出记事本,用铅笔勾勒着一幅素描。突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短暂的几秒,眼神中没有一丝触及回忆的闪光。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记忆力、思维判断能力会像被脑海中的橡皮擦渐渐擦去。她的表情疏淡、带着一层神秘色彩,每次想要打招呼的我都会临阵退缩。

车门开启,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唯独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紧张地向别的车厢张望。伴随着车门的闭合声,我准备下车了。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车,她的包包险些被夹住。

黄依依靠着车门喘气,我也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男人走了过来,挡住她的视线,还做了一个壁咚的动作。

“叶千城,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家都在看着。”

叶千城另一只手上拿着保温杯,拧开杯盖,一股浓香的豆浆味道弥漫车厢。

“希望你今天过得元气满满。”

黄依依从叶千城手底下钻了出来,叶千城不依不饶。我终于鼓起勇气,迈开了腿,那腿重得像铅块。

“黄依依,我有美国绿卡,我可以带你走,你知道美国的医学科技走在世界的前沿,你可以在那里定居,然后治病。”

“治病?”我有点发懵,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少年痛苦的叫声。我扭头看那少年,只见他双眼紧闭,捂着胸口,软绵绵地瘫倒在座位上,失去知觉。我俯下身,探听少年心跳,他已经没心跳了。

我双膝跪地,奋力抢救少年,黄依依等人在一旁看着我持续按压。

“他心脏骤停,生命很危险,大家帮帮忙,快去通知乘务人员,请他们拿AED除颤仪,还要打120急救电话。”

黄依依第一个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她努力组织语言,“120吗,我们在轻轨上,是1号线,有一个男孩心脏骤停,现场有一个……”

“ICU医生,”我表明身份。

她颇为吃惊地看着我,“ICU医生在抢救,对对,他很专业。”

“黄——你跟他们说我们在互助路下车,离车站最近的是康乐医院,请他们调派救护车。”我无意间说漏了一个字,但愿她没察觉。

“好,我们在互助路下车,需要康乐医院派救护车,谢谢。”

黄依依挂了电话,看到我一刻不停地按压,满头大汗。“医生,你还需要什么帮助?”

“AED除颤仪送来了吗?”我实在不敢看她的脸,怕又说了不该说的。

黄依依往车厢另一头张望,她看到人高马大的叶千城拿着AED除颤仪飞奔而来,他身后跟着一名乘务员。

“我同事送来了。”

我从叶千城手里接过除颤仪,开启AED,掀起少年的衣服,在他的胸前贴电极。AED主机分析心率,发出除颤建议。

“马上就要除颤了,请与患者保持距离。”

叶千城把黄依依往身后一拉。我按下“放电”键除颤,少年的身体一阵痉挛,他的手垂落下来。少年的心率没有恢复,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接下来,我对他进行5个周期的CPR(心肺复苏术),之后AED分析心率,我按下“放电”键除颤。心率没有恢复,我继续CPR,重复一系列的动作。

“他的心率没有恢复,”叶千城说。

“别急,”黄依依瞪了他一眼,换成是我还会踹他一脚。

最终,AED显示出心率,众人一阵欢呼,我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问道:

“互助路到了吗?”

“还有一站,”乘务员说,“辛苦你了,医生。”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黄依依,她和叶千城正说着话。少年的心率正在恢复,我脱下外套,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那个,医生,”耳边萦绕着我最想听到的声音,“我们以前见过吗?我的记忆力不太好,你好像知道我叫什么。”

我无言以对,直到列车到达互助路站的提示声响起。当车门开启,众人惊异地看到车门之间吸附着一张黑色的膜,膜的结构在二维与三维之间切换,并在高频振动中发出超声波。

乘务员用手电照射它,膜转瞬间消失,之后,整个车厢的时空出现弯曲,众人仿佛置身在蠕虫的体内,每迈出一步,身后就会出现叠影,而且叠影越拉越长。

“一条长长的时间轴,”叶千城惊道,“就像杜尚的名画《下楼梯的裸体女人》。”

都这时候了,那家伙还卖弄他的艺术修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扭头看向车窗外。此时,隧道变成了克莱因瓶的四维结构,陷入无限循环。我发现自己手表和液晶屏显示的时间——8:17:57、8:17:56。时间在倒流!

伴随着电流的滋滋声,AED的电源被切断。

“不好!”

当我扑向少年的时候,我的叠影与叶千城相交,叶千城手一晃,保温杯里的豆浆倾泻而出。我闪身躲避,但仍被溅湿。

之后,所有人都目睹一团黑影在车厢里鬼魅般地移动,袭向少年。

我双手抱胸,紧张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味道醇厚的熬茶。熬茶是用川湘茶区出产的砖茶加水煮开,再加上青盐、花椒。青海人有句顺口溜“茶毛(没)盐,水一般,人毛(没)钱,鬼一般”。

说实在的,我对熬茶无感。董主任正在门口接电话。

“好的,我会跟他说的,他情绪稳定,没什么大碍,”董平走回办公室,“怎么有一股鲜豆浆的味道?”

“我身上的。”

“喝豆浆都能喝到身上?说回1号线事件,目前消息已经封锁,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

我回想起车厢里那个少年的身体发生“湮灭”,众人惊惧地后退。能量波及的范围在一节车厢内,最初发出了光和热,再过一瞬,巨响和风暴形成漩涡。

“这一切,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

“你说的是正反物质湮灭的能量?”我点了点头,董平看着我,“这怎么可能?0.5克的反物质和0.5克的物质碰撞湮灭之后会产生九十万亿焦耳能量,你物理和数学也不差,应该能计算出来。”

“这整件事说出来,太多的疑点,太多的不可理解,与常理相悖。所以,我会对任何人都保守秘密,避免引起恐慌。”我的回答颇为官方,这个时候这么说才是最安全的。

“很好,欧阳,我们医院的重症医学科是综合性的ICU,就需要全能人才,听说你业余时间还在搞未来武器研究。”

“董主任,这您也知道?”我有些忐忑不安,怕董平下一句说我工作开小差,要扣我工资。

“有个老朋友跟我说的,你最近上夜班上得挺勤的,要注意身体啊。”

窗外夜幕降临,灯火阑珊,有一颗孤独的星星在夜空闪耀。我和郝君帅在休息室各霸占了一张床,一觉睡醒已是天黑。

“那是木星,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它的质量是地球的318倍,也是太阳系自转最快的行星。因为转得快,木星云层产生的强风最高时速达到了482km/h,比磁悬浮列车还快。对了,木星有一个大眼睛。”

“《流浪地球》我看过,大眼睛就是大红斑。”

“你不觉得那是木星在看我们吗?”

“原来木星是独眼龙。”

“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是这个样子,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这就是人存原理。”

“你想说明什么?”郝君帅后知后觉地问我。

“如果养鸡场里有一群聪明的鸡,它们每天看着自己生活的世界,会不会通过思考得出一个鸡存原理。”

“鸡存原理,”某人笑得很猥琐。

“对啊,把自己的存在合理化。”

“然后呢?”

“然后它们都被宰了,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宰杀。”

“我突然感觉一丝凉凉,想把窗帘拉上。”

“该上班了。”

我和郝君帅起床刷牙,两人睡眼惺忪,伸手拿同一支电动牙刷。我有点崩溃地说那是我的。

“那我的呢?”

“你都多久没上夜班了,早拿回家了吧。”

“哦,那我不刷了。”

“隔壁房间有漱口水,自己去拿。”

郝君帅打开门,“欧阳,你刚才说梦话了。”

“我说什么了?”

“说了一段古文,记不清了,什么昆仑西有兽,做梦还卖弄文采。”

我一脸疑惑,自从上次救人从推车上摔下来,额头撞了个包,我就觉得自己怪怪的,仿佛能看到平行时空的自己。

那个房子里的情景让我想到了美国科幻小说家弗里蒂克·布朗,他曾写过一篇两句话的科幻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那个我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他一个人好像在抵御着什么。

直到电动牙刷掉进洗脸池,我才回过神来。外面有人推着推车奔跑,我抹掉嘴上的泡沫,冲到门前,看到一辆推车正好经过。

推车上戴氧气面罩、陷入昏迷的是一个老婆婆。

心电图显示老婆婆的心跳快停了,郝君帅检查老婆婆的眼睛,发现瞳孔已经散大,在探过颈部动脉脉搏以后,命令护士给她注射强心针。

“她的岁数太大了。”

“这种情况下,只能冒险。”

郝君帅说得没错,老人家已经非常危险了,如果不注射强心针,短时间内让心脏恢复跳动,向大脑在内的主要器官泵送血液,那一切都回天乏术。

注射了强心针,老婆婆的身体不停抽搐,冷不防地把护士吓了一跳。郝君帅对经验尚浅的她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虽然性格上有点浮夸,但他很照顾后辈,并且在关键的时候体现出担当的一面。

他示意我用电击器。

滋滋滋——强劲的电流贯穿老婆婆的身体。蓦地,她的瞳孔里映射出奇异的火花,火花变成两枚烧红的硬币,覆盖她的眼窝。

那一刻,我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伸手去碰硬币。一道镁光闪过,周围的场景快速推拉,如同《大白鲨》邪门的滑动变焦镜头。

我的视线仿佛蒙上了黑白电影的滤镜,我看到老婆婆变成轻轨上的少年。那少年就像《驱魔人》里被魔鬼附身的女孩,后背弯折,四肢撑地,在手术室里诡异地爬行。少年的嘴一开一合,我听到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

由于电压不稳,手术室天花板上的灯管忽明忽暗,护士不安地仰头看着。周围响起咀嚼薯片的刺耳噪音。

我扭头看心电图,心电图一直是一条直线。我没有放弃,一次次加大电压,电击少年。在护士的眼里,此时的我狂热而偏执。

“欧阳医生,你怎么了?”护士看到一团黑影黏附在我的影子上,我手里的电击器冒出白烟,一根灯管也炸裂了。

“欧阳数,住手!”郝君帅从我手上夺过电击器,“我已经叫ECMO团队了,交给他们吧。”

我凶狠地瞪着他,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了出去。郝君帅从手术台上平行地飞过,落在医药推车上,推车一路猛冲,在郝君帅的惨叫声中,撞上了墙,把他摔得四仰八叉。

“你发什么……”郝君帅一看我的眼神把话又噎了回去。

“郝医生,你看地上。”

郝君帅瞪大眼睛,看到那团黑影脱离了我的影子,爬上手术台,它的轮廓渐渐清晰。我颓然倒下,恢复了意识。

蓦地,整个手术室的时空弯曲,地面像起伏的沙丘,每个人身后都拖着叠影,灯管炸裂后火花迸射的轨迹,如同擦亮夜空的流星——这一切跟1号线发生的如出一辙。

黑影咬住老婆婆的身体,就像点击手机相册,从子宫里的受精卵、出生的婴儿到青年、中年、老年,所有照片沿着时间轴排列。我们被这一幕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婆婆的所有时间切片,在一条时间轴上排列开来,它任意截取一个切片……”

伴随着咀嚼薯片的次声波,仿佛利刃贯穿了耳膜,我们拼命捂住耳朵,仍然备受煎熬。

“婆婆的身体很快就会湮灭,虽然是原子级别的湮灭不足以致命,但产生的辐射会摧残我们的身体。”

我推搡着郝君帅和护士离开手术室。

“我认为它是一种侵入三维时空的绝对四维生物,来自更高维度的捕食者,在它的眼里,人类是渺小的、拖着时间的长尾的虫子。”

当着董平和郝君帅的面,我一脸冷峻,说出自己的推断。董平边听边将一撮烟丝装进烟斗中点燃。

我扭头看着郝君帅,“之前说过的鸡存原理,换一种比较残忍的说法就是低维生物都是高维生物豢养的食物。”

郝君帅干咳了两声,董平起身,推开窗户,微凉的夜风吹起窗帘。

“对于全人类来说,至暗的时刻到来了,我刚得到消息,别的医院也出现了同样的入侵事件。”

董平拿起手机,给我们看其他医院手术室、ICU病房遭遇黑影入侵的“灵异”照片。

“它们扮演的是阴曹地府里鬼差的角色吧,”郝君帅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我说道:

“在西方的文化背景下就是死神,它们通过吃濒死者身上的时间切片,维持跨维度的能量守恒。之后,能量需求会越来越大,它们很可能无差别捕食。”

“为什么能量需求越来越大?”

“根据广义相对论,在引力场中,时空的性质是由物质的质量决定的,而由于宇宙中的物体都分布在不同的空间内,这就导致了时空曲率的存在。就好比一个具有重量的铁球放在一张弹簧床上,弹簧床因此而发生变形。它们的出现,使我们世界的时空曲率发生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我们的时间变慢了。”

刚才手术门关闭,随即发生爆炸,整个楼层都产生震动。当时我看了一眼LED屏上显示的时间22:16:46,核对了自己手表的时间22:16:44。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时间越来越慢,会发生什么?”董平抛出问题。

“我们会变成永生人,”某人的回答比天方夜谭还要天方夜谭。

我摇了摇头,说道:

“时间变慢就好像孙悟空给你施了定身咒,你就任它们宰割了。”

“没错,为了改写时空曲率,它们需要更多能量,需要更多能量就意味着提高捕食量。”董平抽着烟斗,“就好比你开火箭,从第一宇宙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冲出太阳系,你需要携带几百吨的化学阻燃剂,如果要达到第四宇宙速度,脱离银河系呢?你需要携带几千吨甚至几万吨的化学阻燃剂。如果要达到第五宇宙速度,飞出本星系群……”

“主任,您不要累加了,我知道是一个天文数字,”郝君帅沮丧地挠头。

电视机里在播国际新闻,新闻的标题是“末日侵袭”,除了监狱骚乱、华尔街股市暴跌、梵蒂冈宗教集会、航母编队实弹演习,还穿插了西宁轻轨1号线上黑影袭击少年的画面。

“对于全人类来说,至暗的时刻到来了,很多人都待在家里,等候死神敲门。”CNN主持人如是说。

黄依依的床头贴满了便利贴,一阵风吹过,它们就像黄色的小手拍打着墙壁。

整个房间满满当当的,除了宜家买的花瓶已经插上蓝色鸢尾,地上摆着一摞摞的书和画册,墙角画架下面堆着临摹梵高的《向日葵》、《夜间的露天咖啡馆》、《星月夜》等。

黄依依感觉身后站着一团黑影,她惊悚地转身,发现是怪盗基德的海报。她一直很喜欢《名侦探柯南》里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

“被你吓了一跳。”

她吃了三粒甘露特纳胶囊,拿起遥控器换台,看到一档《在黑暗中醒来》的访谈节目,节目邀请了一位科幻作家。

“每个人都有两个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来,一个在光明中睡着。当全人类都在黑暗中醒来,准备迎接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呢?答案是勇敢地探索未知。”

黄依依又换了台,电视里一位耿直的医生在接受记者采访。

“大家都说各种难,其实人类存在的本身就宛如奇迹,我们要为生命创造更大的奇迹。我认为这个时候更应该关注妇女和儿童,面对末世的恐惧她们比我们更无助。”

“张医生,如果你遭遇袭击,你会怎么做?”记者询问医生。

“我会誓死保护我最爱的人。”

黄依依被医生的话打动了。

“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回答,”董平敲了敲烟斗,烟斗里迸射出火星。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他笃定地说:

“人类文明经历过战争、饥荒、瘟疫等浩劫,这些都不曾使我们灭绝,高维生物的入侵也将会是如此。”

这种话乍一听还是很有战前动员的打鸡血效果的,虽然董平本身的气场不够,但我们无疑都被打动了。

“你刚才真的很吓人,”走出主任办公室,郝君帅趁我不备回敬了我一拳。

“就像量子纠缠,我刚才被混沌兽纠缠了。”

“混沌兽?”

“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它就像《神异经》里记载的凶兽混沌——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

郝君帅用一个眼神告诉我我在装逼,但真实情况是刚才他挠头的时候,我的耳边萦绕着一个奇怪的声音。

“有一种可能性极大,那就是混沌兽的族群在打星际战争,为了获得食物和能量补给,它们就入侵我们的宇宙。”

黄依依一边聆听《星语心愿》的钢琴曲,一边拿起一本厚厚的日记本,翻到第一页“2024年4月19日星期五晴”。她写道: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谷雨。从确诊AD到脑袋空空地离开世界,我还有时间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不想遗忘也不想被遗忘。轻轨上遇见一个跟我念同一所高中的人,高中三年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神奇的是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黄依依翻到第二页,第二页内容无关,她又往下翻。她写道:

不是每一天都能见到他,他好像是三班倒的工作,很辛苦,所以一坐上轻轨就打瞌睡。好想把他叫醒,但是他醒来以后,我该怎么跟他交谈呢?哈喽,记得我吗,我们念同一所高中——开头这样的问答还好,糟糕的是后面。

按黄依依的逻辑,我会大言不惭地说:“记得,画画很厉害的黄依依我当然记得,可为什么我们高中三年没有说过话,在轻轨上碰到就要说了?你不会是想让我做你的模特吧,一丝不挂的那种?”

黄依依摇了摇头,在她另一个版本的想象中,我漠然地看着她,“不记得,你现在找上我有什么企图?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然后她就看到坐在我身旁浓妆艳抹、胸大无脑的女人。

黄依依翻了很多页,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惆怅。

我脑海里那块该死的橡皮擦啊,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记起来。

在车厢里,黄依依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表情疏淡,从包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我的素描。素描标注了一行字——“当你再见到他,勇敢地跟他打招呼”。

好在我画了一张他的素描,但问题是我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打开记事本。

黄依依看着素描拼命恢复记忆,而我在湟中路站下了车。列车呼啸着驶进黑暗的隧道。

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原来他是ICU医生,一个很可敬的职业。当他在轻轨上争分夺秒地救那个少年的时候,我没有记起他,但是他好像记得我。如果他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说呢?

看到这里,你们应该知道我和黄依依的误会了吧。我和黄依依之间维系着高中时代的记忆,那些美好而纯真的情愫是我们一生都难以割舍的。

还记得毕业那天,我终于从梁静茹那里得到了同款的勇气,飞奔到她的教室门口,准备以一首原创的诗拉开告白的序幕。

琥珀色的黄昏/透明的可以看到青春的尸体/对焦的镜头里/光圈一闪/你已伫立雪野/你的背影抚慰我冬日的哀伤/忘不了毕业的心情/对着空气练习道别的话……

一个戴黑框眼镜、穿格子衫的男生走出来,看到我手里拿着信笺,在教室门口转悠着,念念有词。

“送信啊,给谁?”

“黄依依。”

男生向我伸了伸手,“十块钱。”

“啊?”我差点把他当成乞丐,但乞丐也没这么巧取豪夺。

“邮差也要收费。”

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给了他十块钱,把信笺交给他,又拿了回来。“如果把练习道别的话改成手语,会不会更好?”

“你还要改稿?”男生大跌眼镜。

“嗯。”

“我们志愿都填好了,就等着放飞自我了。”

“好吧,”我把信给男生,“我的纪念册能不能让黄依依签个名字?我现在去拿。”

“二十块,”男生坐地起价。

“你是比尔盖茨啊,这么会赚钱。”

“不要签名拉倒,”男生一扭头。

“要,你在这里等我。”

我拿着纪念册在人声鼎沸的走廊上奔跑,这期间有人往楼下扔试卷,其他人也效仿,一时间漫天雪片,纷纷扬扬。

对着空气练习道别的手语/最后还是相对无言/照片背面的注/字迹平淡无奇/花吹雪三个字/像一蹶不振的诗。

迎面走来一群欢闹的人,其中就有黄依依,她表情专注,模仿怪盗基德单手转硬币。我木讷地低下头,两人擦肩而过。后来,我涨红着脸,质问那个男生,他辩解道:

“是你自己跑得慢,错过了。”

“你的纪念册给我看一下。”

男生把纪念册递给我,我翻看着,当看到黄依依的签名,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转身就跑。

“我靠,纪念册也有人抢?”

“原来你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所以你一开始不记得我。”

当我拿着这本纪念册,敲开她的家门的时候,她的表情又惊又喜。“我一开始是记得你的,但我的记忆时好时坏,上次你在轻轨上救那个少年……”

“我明白了,你的脑海中有一块橡皮擦,你应该像高中时画画一样,把不好的擦掉,留下美好的。”面对黄依依,我尽力让自己显得冷静,不要流露出太多情感。

“你在强人所难诶。”

“我有吗,我觉得勉为其难也挺好,特别是需要帮助别人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回头,看到黄昏时分的天空,落日低垂,晚霞晕染天际。“琥珀色的黄昏,好美。”

“是啊,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

“叶孤城,不对,你的同事叶千城他不是有一个保温杯吗,保温杯上贴着你们公司的LOGO,我就百度了一下,然后在你们公司门口蹲守。”

“你是柯南吗,然后呢?”黄依依哭笑不得。

“然后跟踪你的同事,他竟然搭乘1号线在西大街下车,我就想他是不是去你家。”

叶千城推开门,眼神尖锐地看着我,“原来你是跟踪我才来到这里的,我是不是可以控告你——”

“他在开玩笑,你别紧张,”黄依依瞪了叶千城一眼。

“进来吃饭吧,”叶千城围着围裙,一副绝种好男人的样子。

“我不吃,我就是来跟黄依依说几句。”

“不吃你会后悔的,”叶千城意味深长地说。

“啊?”

“他对自己的厨艺比较自负,老是吹嘘宇宙第一美味,”黄依依解释道,“今天我父母也在,他就来表现了。”

我看了看手表,“不好意思,今天我上夜班,我们可以改天约吗?”

“不可以,”叶千城阴阳怪气地说。

“吃饭不可以,但我们可以约一起看书,”黄依依的这句话把我推进了幸福的蜜罐,“你知道以梦为马吗?”

“海子的诗?”

“是一家二手书店。”

“不知道,但我可以问度娘。”

“明天下午两点。”

我如沐春风地坐在夜行的救护车里,遐想着第二天约会的情景。此时,距离全西宁戒严还有十二小时,不少街道已经被军队封锁。救护车只能绕开这些街道,而且一路上都要保持静默,不能鸣笛。

郝君帅怪异地看着我,“捡到拯救世界的装备了,这么高兴?”

“明天我们约一起看书。”

“恭喜啊,你居然能逃脱被我撒狗粮的命运,约在哪个书店?”

“德令哈路,有一家二手书店。”

“那你可以探探路,前面共和路,再往前就是德令哈路,”救护车的车头一阵摇晃,郝君帅提醒司机,“胡师傅,转院病人要被你晃醒了。”

“胡师傅怎么了?”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司机眼神呆滞,他的双脚被黑影黏附住,黑影慢慢爬到他的身上。我忙不迭对郝君帅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郝君帅一脸惊吓,看着我蹲伏在车门前,悄悄打开车门。外面的冷风呼啸,两人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我示意郝君帅趴在推车上,保护病人,我负责把推车推下救护车。

郝君帅担忧地看着我,我眼神坚决,他只能认怂。郝君帅爬上推车,用身体护住病人,我替他们扣上安全带。

驾驶室里,司机脚踩油门,救护车径直闯过一个红灯,车速越来越快,估计已经开到八十码。千钧一发之际,我刹死推车前面两个车轮,确保推车不会随惯性横冲直撞。之后,咬牙用力把郝君帅和病人推下救护车。

伴随着撞击声,推车的车轮与地面摩擦出火花。

推车滑行了一段倾翻在地,郝君帅挣脱安全带,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去追救护车,伴随着一声巨响,湮灭过后,爆炸的火光瞬间吞没救护车。

“欧阳数,欧阳……”

大火熊熊燃烧,街角的以梦为马,书店的玻璃橱窗映出耀眼的火光。最后,从远处传来警笛声。

书店橱窗映出黄依依的身影。有几个路人从她身旁经过,她回过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人家。她的手里拿着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篇日记“2024年11月22日星期五晴”。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我们约在德令哈的以梦为马见面。

“我们?”黄依依眼神微茫,她好像记不起来这里的原因。

伴随着咯吱声,黄依依推门走进书店,叮铃铃——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书店老板坐在墙角弹旧钢琴,他戴着黑色针织帽,满脸络腮胡,笑起来的时候很像周董。他弹的正好是《半岛铁盒》的旋律。

“今天店里灰尘有点多,要不要借你口罩?”书店老板问道。

“啊?阿嚏——”黄依依忍不住打喷嚏。

“灰尘过敏,又带着你的日记本跑来我这里写,”书店老板看着黄依依的表情,“记忆槽电量不足。”

黄依依苦笑着点头,穿过一排排书架,在靠窗有阳光的座位坐下,翻了翻日记。墙上的胡桃木古董钟告诉她,还有一分钟就一点了。

“咖啡机坏了。”

“我带了矿泉水。”

书店老板点了点头,“记忆槽充电10%。”

整点时分,古董钟敲响,余音袅袅,黄依依低头写日记。

第一次约会就把他当成最熟悉的陌生人,这种催泪情节还是留给萧亚轩吧。我早早来到书店,坐在这里写日记,就是为了保留他的记忆。欧阳数,我可以不停地回忆这个人……

我站在橱窗前看着这一幕,被努力保留记忆的黄依依打动着。我当然是从昨晚的爆炸中幸存了,爆炸前我飞身扑向一处绿化带,那场面用郝君帅的说法就是DieHard(虎胆龙威)。

这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步履稳健地走过来,他就是董平提到的老朋友,中国武器装备研究所所长、武器专家白启文少将。

“可以走了吗?你在外面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我跟她说几句话再走。”

“你不会想让她也有危险吧?”

黄依依的笔尖悬停在日记本上,她的眼神空洞散淡,怔怔地望着橱窗外,我和白启文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

“老板,你的书店还有军人光顾?”

“军人光顾很正常啊,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都是从书上来的。”

“老板,你钢琴一直都弹得这么差吗?”黄依依忍不住吐槽。

“呵呵,记忆槽已经充电50%。”

黄依依看到靠橱窗摆着一束蓝色鸢尾,那是我本打算送给她的。花束里夹着一张卡片,上面抄录了一首诗。

你与我之间,爱情竟如此淡薄、冷静而又纯洁,像透明的空气,像清澈的流水,在那天上月和水中月之间奔涌。

那是希梅内斯的《你与我之间》。

柴晓春
柴晓春  VIP会员 编剧,代表作品:《纳米悟空》、《宇宙弦谋杀案》、《侠女·伏妖传》

时间怪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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