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阑人静,唯有街旁的路灯孑然伫立,朦朦胧胧黄橙色的圈里炽热由内及外散发着羸弱的光,落下一地淡淡光晕。像极了挺直身板昂首挺胸的军人,以执念为盔甲以信仰为枪炮守护着整个城市不可言喻的静谧。
倏地一声枪鸣,割碎了整个苍穹的寂静,乌鸦被扰了清幽发出惨绝人寰的恐怖叫声,最前端的男人肩膀下方中了枪,踉跄了几步,剑眉之下眸色黯然,似是吞噬了整个黑夜,随即他迅速拉下了帽檐,左手捂着肩膀,不慌不忙,熟络得抄了条小路。而其身后四五个壮汉手持枪械穷追不舍,枪林弹雨硝烟四起,却不及中枪男子四肢矫健身手敏捷,数个转角之后,暗黑色的身影俨然沉寂在一片灯红酒绿中,不见了踪影。
霓虹灯舞是老上海滩的做派,金碧辉煌是法租界的喧嚣,黄包车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奔驰汽车断续的喇叭声鸣奏出战乱年代里荒诞又真实的繁华。
宫殿般华丽的建筑上怏怏然三个大字,百乐门。
2.
尹碧螺出百乐门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门卫已经给她叫好了黄包车,到浅月会馆。浅月会馆是尹碧螺的住所,在法租界里也算是不大也不小的独栋别墅。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介舞女能住在这般高档的地方可就羡煞旁人。尹碧螺是百乐门的头牌,在这十里洋场里是出了名交际花了。留民银行王行长、特高课科长小田太郎、再到城南医院的马院长可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来者不拒但又从不让人破了她订下的规矩:只陪舞不陪客。
只艳不骚,举止投足皆是风情,媚眼如丝,体态婀娜亦为柔情。多一分是做作,少一分就失了韵味,可这度啊,她却拿捏的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3.
黄包车刚要起步,却被人拦了下来,眼前的男人一身灰黑麻布长衫,戴着一顶深灰毛呢鸭舌帽,几缕碎发因汗成簇无精打采得耷拉在前额,眉眼微垂依稀可见神色涣散,月不明星却稀,此情此景此刻此人,碧螺只觉如此得似曾相识。
又细看男子,黑布长衫并不合身形,看似随意得搭在黄包车后厢,左手藏于袖中。衣裳肩膀处明显更深了一块。脸色苍白眼神迷散可呼吸却佯作平稳。
而不远处,先前那几个持枪壮汉步履匆匆,面色狰狞,不断朝着四周张望,随即迅速又果断得朝向碧螺和男子处,步步逼近。
不好,怕是要招惹了什么麻烦了…可还未及碧螺细想,男人的气息已掠过耳畔,不知是因那句轻柔到只有碧螺才能听到的细语,还是男人唇齿间的烟草味道紊乱了中枢,碧螺决定助他脱逃。
待壮汉到来之际,见到尹碧螺和一个男人唇齿相依在车上缠绵,衣衫裸露,只好面面相觑,识趣得走了。
4.
浅月会馆,漆白镂空雕花的欧式梳妆台前,女子红唇翕合微微颤动,不紧不慢吐出袅袅白烟,回想方才,男子的话语一遍遍在脑海中循环。
“尹碧螺,好久不见。”……
执着了一整个青春的想念,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再现。
十七岁天空下,知了高歌,鸢鸟低鸣,秋风籁籁,穿着蓝色斜边对襟双花扣校服梳着成对低马尾的尹碧螺,和她那嘎吱作响的改装脚踏车,谱出一整个世界的静谧安详。
“哎,碧螺,今天先生上课说的诗词社招募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边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问道,“先生总是夸你写的是诗有灵气,你是定要去试试的。”
“我,我还没想好…毕竟现在国难当头,哪有什么心情……”话音未落,一辆黑色轿车从身边擦过…轮胎划过雨后浅塘激起满地泥泞,欢脱得在碧螺身上起舞,落下数不清的小泥点。“哎,你这人……”黑框眼镜刚想替碧螺出气,却只见开车之人身着国民党官服,三十岁上下光景,正团级军衔,便硬生生将剩下的话给憋了回去,不再出声,像极了碧螺的自行车上坏掉的响铃。
却谁知,前方的汽车缓缓停了下来,后座那个穿着立领青年服的军阀子弟竟然下了车亲自跟碧螺道歉……
还记得那是个周五放课的傍晚,皮鞋踩过泥地发出踢踢踏踏又铿锵有力的声响,像把利器,割断了少女手中无知又苍白的纸鸢,穿过风越过树跨过云又迈过雾,千回百转,最后升到无尽的混沌苍穹中去寄相思于明月诉寂寥于星辰幻璀璨于浮华,最后,驻足在太阳边被满腔炙热所吞噬。
那天的夕阳真美,散发着暖暖的赤橙色光晕,宛如笔尖轻点,落在水中央,自此蜿蜒终了归一,蔓延开漫天的朦胧暧昧,映得景也这般好看,衬得人也这般好看。眉清目秀的少年脸颊微微泛红宛如抹了胭脂的天空,而碧螺的心柔柔软软像天边簇成团的云朵。
……
秋雨缠绵过深秋,踟蹰在十七岁的天空。
烟静静燃尽,夜悄无声息。已然沉醉,分不清是尼古丁的气息还是你的。
你好,岳祁门,好久不见。
5.
果不其然,第二天百乐门台柱尹小姐和不明男子深夜街边激吻的事就传遍坊间大街小巷。
而此时,岳祁门,翻着还新鲜得发烫的报纸,想着这年头,国家大事倒没见那几个记者报道得那么勤快,八卦小道倒是能掀起腥风血雨,暗觉好笑。不料却被身边两鬓发白的李管家给揶揄了一番,少爷这番苦笑,莫不是自己比不上和尹小姐深夜幽会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