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阴影

2019-01-16 07:10:37

青春

01

安末心里有一座城。

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一座废弃的公园。安末的家是公园边上的一幢老房子,清晨拂晓亦或是夕阳向晚时,她都会来这儿,走过甬长的氤氲着水汽的小巷,踏上潮湿的青苔石板,爬山虎染绿了大片大片的灰墙,与破败的城墙擦肩而过时,她仿佛能听见自己湿漉漉的,苍白色的呼吸声。

十五年前的城还很繁华,四季轮转,少有萧条。即便是现在,城墙斑驳的朱红色仍旧耀眼,看得出昔日的浮华。

十五岁前的安末也曾狂妄而张扬,并不算勤奋,成绩却不错;学过两年水彩,画笔在她手中能缠绕出藤蔓,开出姣好的白玫瑰,花瓣坠落,渲染出奇异契合的色彩。

而今的安末和城都一样,是被人遗忘在逼仄角落的小丑。

许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安末常徘徊在城里。她喜欢伸出食指,轻点城墙,步履缓慢,手指也缓慢地沿着粗糙的城墙摩挲。闭着眼睛的时候能清楚地感受到粗砺的沙烁在指尖翻滚,痒痒的,抓挠着心。

抬头望,有一方澄澈的蓝天,边缘镶着玉砌的琉璃雕瓦,晨光栖息在璧瓦上时,恍若温柔了时光

安末是喜欢这里的,阳光亘古不变,她想起书中的句子——

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02

生活总与你所期望的样子背道而驰。

安末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将桌上不及格的物理试卷折叠成服帖的方块,放入书包。

这是上高中的第二个月,住校的第五十六天。安末却已觉得历尽了人间冷暖,心力交瘁。

在寝室还在沉睡的破晓醒来,补前天的作业和新增的习题,手电筒亮起白炽刺目的光,她的眸底却无一丝光芒;用冰凉刺骨的冷水冲澡,水流淌过脊背好似黏腻的蛇在游走,让她一阵瑟缩;与各类蟑螂蛾子无休止的斗争,再于精疲力尽的灰蒙蒙的天空下走进教室。

安末似乎已经习惯,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枕边落满星辰时,思念她的城。

她想象着,从家中的玻璃窗中看见夜幕里灯火葳蕤的城;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黑夜中独自奔跑,赤着双脚,踩过剌脚的石砾,在夜空下凝视荒凉的风景,任由冰冷的液体滑过脸颊,冻结成霜。

她在一片黑暗中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什么用尽了全力只得到差强人意的成绩,她好像变成了一只蜗牛,不分日夜地爬行却抵不过雄鹰一展双翅。为什么有人都只愿抬头仰望振翅翱翔的雄鹰,不肯低头疼惜一下竭尽全力的蜗牛呢?鲜红突兀的红色笔迹硬生生将她的心脏撕开一道口子,伤口很深,可惜流不出血。她无力地张开嘴,试图呐喊,然而只剩嗫嚅——有没有一个星球,能容纳下并不优秀的她啊?

夜色向外延伸,安末吁出一口浑浊的叹息。那些无人慰问的失意,茫茫天地何去何从的惘然,人潮涌动湮于人海的不甘以及漫天的孤独统统化为一个冗长的梦,被埋在城中她熟悉的砖瓦和土壤下,永久埋葬。

也许自己所有的幸运都已在十五岁前用尽了吧。

安末有些悲哀地想。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杀,相反,她极其认真地考虑过。鲁迅先生曾说,要自杀的人也会害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腐烂。但却死在澄净的清池,凉爽的秋夜。

校园后山有一池湖泊,湖水碧蓝,荒凉已久。安末曾驻足岸边,尝试湖水的温度。寒气由指示蔓延至心口,她恍惚已浸没在暮秋的湖水中,液体漫入口鼻,渗透进腔肺,鼓胀得疼痛难忍,她努力张开嘴,像一只搁浅窒息的鱼,竭力扭动身躯,企图获得一点氧气。

投湖太过寒冷彻骨,割腕却是极致煎熬。安末听别人说过,刀片轻薄地划破皮肤的瞬间,人的大脑会一片空白且无比清晰到能感觉皮肤崩裂的细小痛楚和血珠溢出伤口连成细线的流逝感,最后昏昏沉沉地在血红色中沉睡。

安末还是害怕的,她怕黑、怕冷、怕疼、怕孤独,怕河水太冰,怕刀刃太利,怕不能体体面面地死去,怕世界真的忘记她。

她果然是懦弱的。漫无边际的思绪后,她最终只能狼狈地回归现实,在生活框定的轨道中无力反抗,只顾前行。

画地为牢。

如果有一天我遇见相似的灵魂,那它肯定是步履艰难,不被理解,喜光怕黑的,如果可以的话,让我触摸一下吧,它也一样孤独得太久。

——陈鸿宇《遇见相似的灵魂》

03

不能远行,也不能死去。

安末其实不明白努力的意义,也从没刻意思考过。她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中女孩子,背负着父母的心愿,每日每日来往于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

她甚至没有出过这个镇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新鲜的好奇与未知的胆怯。而梦想于她而言不过是扉页上单薄潦草的两个字,是空洞且虚无缥缈的影像,任何人都可以凭借残存的印象为它添砖加瓦,倒还不如城中剥落的城墙来的真实。

唯一支撑她努力下去的动力,也许是母亲吧。

为了让她骄傲。尽管这个理由听上去显得俗气又幼稚,但这确确实实是安末的初衷——母亲待她极好,若是努力能让母亲高兴,让别人羡慕她有一个优秀乖巧的女儿,她情愿再累些,安末如是天真地想。

安末依旧是渴望梦想的,在别人侃侃而谈的时候。

或许来自远行也不错,至少不能一直蜗居在这狭隘的小镇里。

若是能远行,她想去大西洋彼岸的特罗姆瑟。

或立于深蓝色的星湖中央,或站在辽阔的雪原上,极目远眺,她心里在下一场雪,落地无声,满世界盈虚的白色,白的纯粹而残忍。

要是幸运的话,也许能看见极光。炫目的光芒在天际中平铺、展开、连续、融合、破碎,又绽放成莹绿与蔚蓝的烟霭,在微醺中化为游鱼,闯入夜色深蓝。

每一片雪花都被晕染成自己的颜色,她仿佛已走到世界的尽头。

若是能远行,她要去澳大利亚的赫尔本湖,看仙女缔造的粉红色童话。

漫步在湖泊四周深绿色的桉树林中,树叶簌簌作响,窃窃私语着风的秘密。抬头仰望时看不见天空,只有重重叠叠的枝叶一片片浅淡的交错遮掩着。

叶子一面被染成夕阳的胭脂色,一面染成天空的湛蓝,将日光切割成不规则的细碎方块,落在地上,渐渐枯黄,生长出名为“斑驳”的光影。

拨开葱笼,她站在玫瑰色的湖泊边,脚下的土壤是白色的,夹杂着咸腥的日出的味道,就好像是一块蛋糕上的霜糖,甜蜜得叫人心生欢喜。

她想应该租一条船,漂泊在湖中央,粉红色的天地中只有她一人,或许还有密林深处的独角兽。

若是能远行,她想独身一人,来法国的普罗旺斯,穿着轻柔的碎花裙子,舒展四肢,沉睡在汪洋的薰衣草花海中。

鼻尖弥漫着浓郁的迷迭香,像是要掩盖一切悲伤。远处是风车和酒庄,虫鸣被云朵包裹在柔软的身体里,有风过时,就随着花束的摇曳沉沉浮浮,像一只忽然惊醒的甲虫或一颗花叶上澄透的露珠,携着清晨的雾霭和这深沉的紫色融为一体。

最好随风而去。

去到无人知晓的天地,砍柴、骑马,与炊烟作伴;任她放肆饮酒,任她引吭高歌,任她大口呼吸,任她疯、恸、嗔、笑,任她在十五岁的枝头迎风招展。

真好。

04

我不想谋生,只想生活。

——王尔德

月初时安末换了新同桌,调来她身边的是一个明艳的女孩子,叫阿淇。

阿淇和安末是不同的。阿淇热烈活泼,又生得好看,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色彩强烈,娇艳欲滴。安末站在她身边时,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显得木讷笨拙。

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阿淇胆大,撺掇着安末在放学时翻过学校老旧得颤颤巍巍的墙,到校外熙熙攘攘的小吃街转悠。

从街头味道奇异的臭豆腐到街尾热气腾腾的炸土豆,大街小巷的美食阿淇都能如数家珍。当滚烫冒着白气的炸土豆夹杂着焦热和香甜送入口中,咸味穿行在口齿间,生涩地冲撞着味蕾,安末幸福地眯起眼睛。

她们还在那些明媚忧伤的日子里倚在西巷拐角的音像店里听静谧流淌的钢琴曲。阿淇追周杰伦,拉着安末买了一张又一张的《摩羯座》,傻傻地吼着双截棍。

她们一起加入学校的话剧社,在简陋的报告厅里演朱丽叶,演茜茜公主,演奥菲莉娅,周身是浅薄的阳光和浮起的细小尘埃,安末竟觉得已置身于舞台中央,柔和的镁光灯打在她的肩膀上,似是给她镀上一层圣辉。

阿淇噙着笑说,安末,你生来就是个演员。

这才是生活。

安末合上笔记本,偏头端详阿淇趴在书桌上安然的睡颜,黛粉的脸颊还残留着口水印子,试卷课本杂乱的压在胳膊下。

风扇在吱呀地转,窗外的风在吹。

阿淇带她进话剧社的事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母亲火急火撩地打来电话,将降升不升的成绩归咎到剧社上。

“你必须退出剧社。”

电话里母亲黯哑的声线如是说道。

安末没有哭闹,或是歇斯底里地反抗什么。或者说她已习惯妥协,妥协着放弃绘画,放弃戏剧,专注地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

生活让我们做出选择,也让我们别无选择。

安末最后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她第一次明白,真正悲伤的泪水不是像珍珠般大滴大滴的掉落的,而是像决堤的湖水一样从眼眶中汹涌出来的。

安末决定带阿淇去一次城。

城没有变,砖瓦的缝隙仍藏匿着温湿的水汽,安末紧紧牵着阿淇的手,跨过时光的界限。

银杏叶还未落,安末捧起一抷清新的土壤,有草木的气息,呈在阿淇眼前。远方的红日落下地平线,晨晖俯冲向大地,每一个坎坷都被照得灿烂,阿淇僵硬地伸出手,食指干净,没有说话。

“她居然带我去一个废弃的公园,用手抓泥土,伤春悲秋,矫情死了啦!”

安末在走廊的转角处遇见了众人围簇的阿淇。熟悉的声音在干涩的空气中打了个圈儿,飘飘然传入她的耳朵。

苦笑片刻,她继续向前走,步伐轻快,没有踯躅。

她从没向人解释过,但她已了然于心——

每个人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她所经历的苦痛别人也经历过,也许更痛彻心扉;她所经历的幸福别人也曾拥有过,并且更旖旎温暖;她的青春悸动、少女情怀以及她隐藏在盛夏的暗恋别人都已走过;她所抓住的每一缕阳光,嗅到的每一抹清风,甚至她小心安放在心尖的人,也曾出现在千千万万的相似的梦境中。

而她仅仅是循着已有的痕迹,重复那些伤痕累累的疼痛。全部经历一遍。

属于她的只有城。

安末经过阿淇,微笑着向她打了招呼,迎着对面女孩子惊愕的神情。

又变成一个人了,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日子里始终如一,但不并不感到孤独。她已不排斥与一些陌生人相遇、结识,诉说彼此、谈笑风生,熟稔、亲昵,发生摩擦,产生过节,逐渐疏远,距离延伸出隔阂,再重新沦为彼此的陌生人。

05

时光是一列没有终点的列车,在前进中熬不过的人提早下车,在日落之后,只有一双纯净明眸于黑夜中独享星辰。

——《时光列车》

再次踏入城时,已是暮秋。

又一次踩在一块松动的青石板上,安末突然想起某一个傍晚,母亲温柔地抚慰她:

“如果真的不行,就停下吧。妈妈只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心疼。倏然间她就原谅了母亲,明白了母亲。

因为在时间的行程中,不只是她,母亲也在一同成长。她们都是第一次担当母亲或是女儿的角色,都会惶恐和无措,而在剩下的旅途中,她们需要彼此扶持。

如果有来生,她愿变成城中的一棵银杏,长久伫立于城中,聆听城的轮回衰败,等待一场春华秋实。

她在等一个人,他徘徊于城中,手指摩挲过城墙老旧的纹路,轻捻城中每一粒土壤,像从前一样。

也许他会缓步朝她走来,驻足叶下,轻柔地展开她的枝叶,抚去她脸上的温湿;也许会侧耳聆听,没准能听见她这棵树微弱的心跳声;他微俯下身,拾起她身旁满地的落叶,满目讶然。

她已泪流满面。

深吸一口温凉参半的风,安末踏出城时,已然一昔成熟。而成长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06

安末有一座城。

一座空城。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