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道马迟迟(上)

2019-02-16 23:10:09

古风

作者:任朝暮 | 授权发布

1

整个上京,最为名动京城的,不是柳丞相家那个吟诗作对的大家闺秀,也不是孙将军家那个舞枪弄棒的掌上明珠,更不是红楼楚馆里色艺双全的双双姑娘,而是巧绣坊里没人见过的一个小小绣娘。

传闻所说,这个姑娘远山眉,樱桃嘴,绸缎肤,杨柳腰,这些都与寻常的姑娘并无多大差别。但她最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清澈透亮,和秋水别无二致,一抬眸,活生生叫这京城的牡丹失了颜色。而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却是她说不了话,是个哑巴。

忘了说,这个姑娘姓陈,单名一个萁。巷陌坊间都说她从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一个人从青城北上来投亲,颠沛流离来到后却被亲戚拒之门外。有人记得那日大雪,巧绣坊老板娘去西山观音庙里求签回来,恰好轿子帘子那么一飞,就看到了小小一团人。心一软,从此以后巧绣坊便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众人一听,更是对这个美人充满了好奇怜惜。风流公子们蜂拥而至,几乎踏破巧绣坊门槛。这一踏,便是五年,活生生将巧绣坊名声打了出去,甚至做成了皇商。

可事实是,这许多年来,并未有人见过那位陈萁姑娘。

陈萁就这样活成了京城公子们心中的白月光,活成了传闻中的可怜美人儿。

但是传闻其实不算造假,陈萁确实好看,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也实打实的是巧绣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集父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当家的。

这位当事人,见证了巧绣坊的壮大,且活成了自家一个响当当的活招牌,摇钱树。

当然这流传在外的芳名,只是商人的营销手段,蒙在鼓里的上京人,甘之如饴。

单灵均从塞北回来,到上京已经是初夏时候。许是早上下过小雨,路便不大好走。马蹄子又跑得太久,颠簸得他头有些晕,索性跳下马给下人牵着,自己摇了把扇子慢悠悠走起路来。

他喜欢天青色,衣裳外头罩了一件苏州今年夏天最新上供的细纱衫。一把扇子摇得摇摇欲坠,目光投出去便似点漆,嘴唇若有似无抿着,眼睛扫过街道旁的杨柳树,风采却硬生生夺了这满城景色,夺了男女老少的眼。

不消一时,远处巍峨的朱红色宫墙便依稀可见。天空像有虹光,那是宫殿琉璃瓦在阳光下显示出来的颜色。三丈之外便觉得金辉煌,那是鎏金做成的大门……

“这宫殿还是和原来的一样俗。”单灵均撇了撇嘴,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却是转过头朝小小书童吩咐道,“走,咱们去天香楼,我和我的马儿都还没有洗澡呢,就这样回来,那些老匹夫还不得笑话死我。”

小书童心下疑惑,便问道:“王爷,这都到宫门口了,陛下肯定派人等着呢。”

单灵均头也不回,“怕什么,走走走,接我进去还给他们沾光呢,多等会儿又没事。”

话语间,他身后老马适时从鼻孔里呼哧喷出一口气,像是赞同一样。

吴公公在这皇宫里已经五十年了,那肥肥的肚子,肿胀的腰身,里面装的是达官贵人送的民脂民膏。他是这大内的总管,皇上肚子里面的蛔虫,娘娘们巴结的对象。

论起这普天之下真正的二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人,自然是皇帝不用说。可这另一位呢,却是两年前远离上京,远赴塞北历练的单小王爷,整个国家唯一一个外姓王爷,国之肱骨,年仅二十二的国之肱骨。

单老王爷死在塞北,那是单灵均三岁时候的事了。那时候单老王爷,只是一个将军,王爷是死后追封的。所以,单灵均这个王爷,来得有些勉强。继承了老爹用命换来的位置,养在皇太后的膝下,出入宫门如同自己家的门。

他虽位高权重,却也不能撼动皇帝的位置,才成为了当今圣上唯一的臂膀。所以说来,这人的命是特别好的。

可偏偏此人是特别狂妄的,特别喜欢和别人对着干,圣上第一次出宫门就是他带的,柳丞相家传的据说是传家宝一样的族谱是他烧的,赵刺史的儿子现在还瘸的腿也是他的杰作,钱尚书养了五年的大老虎也是被他几棍子打死的……诸如此类种种种种,他的恶名,早已充斥着整个上京。

直到两年前单灵均行冠礼后三日,文武百官共同弹劾令朝野皆为之震荡。皇帝忍痛,将单灵均派遣塞北,远离了权利的漩涡。

这一走,便是两年。

吴公公身后新来的小金子是个机灵人儿,眼见着日头渐渐毒辣,手里的扇子扇得越发勤了,心里想着好好巴结这个大总管,日后好处甜头多得很,但是却又不解这个单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样想着嘴上便问道:“公公,这个单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

吴公公头被太阳晒得晕晕的,忽地被这么一问,倒是被问得愣住了,半晌后用舌头顶了顶那空了一颗的门牙,无奈苦笑道:“小王爷是个好人,可惜啊!”

吴公公的答非所问让小金子心中疑惑更甚,只道这老人家晕头转向地辨不出他话中意,却也不好开口再问。只好伺候得越发卖力,端茶倒水,鞍前马后。

这样一等,就等到了日头西沉,总算是看见了一个书童牵着一匹老马驼着一个瘦高天青色影子。落日余光落在他身上,就像落上一层朦胧的青色雾气,闪着光,钟灵俊秀。

吴公公眼睛虽然不好可是此刻却看得明明白白,呼吸急促起来,吓得小金子以为他哮喘犯了捶胸顿足一番给吴公公捶得半死。

吴公公对于此时这种碍眼的巴结气得胸口疼,想说话却又被呛得连连咳嗽,只好拽着小金子的袖子,扑通一声跪下,细声细气地带领一众宫人拜道:“恭迎小王爷。”

反而单灵均不急,依然坐在老马上,慢悠悠地朝前来。等得吴公公抬头瞄了好几眼,惹得他忍俊不禁,这才利落地跳下老马,“吴公公,两年没见,你又肥硕了啊。”

吴公公太阳穴一疼,“哎哟,我的王爷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单灵均看见吴公公一张老脸晒得通红,三年前被自己打掉的门牙说话漏风嘶嘶的,眉眼越发弯弯,“走吧走吧,都等这么久了,你也累了,我的马也累了。”

吴公公打着哈哈,“王爷请吧。”

走在前面的那人只轻飘飘传来一句话:“都说多少年了,叫我公子,王爷王爷像个老头子。”

2

陈萁的琴弹得不错,诗也写得好,虽然家里是绣坊,可是也没有落下过她的功课一天。倒是祖传的绣艺,她却是怎么都学不会。

不过幸好有目光短浅的爹娘,把摇钱树高高供着哄着,所以这日子过得舒舒坦坦,令人畅快。

可最近绣坊却因为一件事忙起来了,皇上以孝治天下,三个月后六月初十是太皇太后八十大寿整,老人家活了三个朝代,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这不,问题来了,巧绣坊作为皇商,该送个什么好东西呢?这事可愁坏了陈萁老爹老娘,最后只好歇业三个月整,忙坏了四百绣娘,终于在六月初八前赶制了一件金光闪闪,精美绝伦的南极仙翁图。代价是两人双双病倒,献宝的事,就落在了只吃闲饭的陈萁头上。

陈萁是拒绝的,待字闺中十七年,她从来不喜欢出门。主要是为了顾及那个蹩脚的谎言,得装得可怜兮兮,还不能说话,心高气傲的她其实是不屑于这样的。可她吃穿用度,全都是来自于这个谎言,于是乎,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献宝的事。

六月初八,天朗气清,这一天宜出行,宜嫁娶,宜迁居,是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皇宫因为大寿到处张灯结彩,抬眼看去,入目不是粉的红的就是金的绿的,看得热闹,喜气。

但是这可入不了单灵均的眼,他只觉得低俗,头痛。便仗着和皇帝的好关系,又去太皇太后身边孝孝顺顺逗趣了几天,得到了可以住在清水西苑的旨意。

那本是先帝避暑行宫,可是不知怎么地就有了闹鬼的传闻便渐渐荒废下来。人人都怕鬼,也都想不通为什么单小王爷铁了心要搬去住。

巧绣坊献宝的日子订在六月初八,两日后便是太后寿辰。

陈萁爹娘拖着带病的身子硬是拉着陈萁,头天晚上便开始差丫鬟嬷嬷给她梳妆打扮,巧绣坊里最漂亮的衣服最妩媚的衣服全都拿了出来,甚至!

陈萁老娘的嫁妆首饰翡翠啊玉啊纱啊钗子什么的都往她头上压,就这样一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推门而出时陈萁简直觉得自己金光闪闪仙气腾腾,像只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加之折腾一晚上,又想起还要出门应付她心里更加是气不打一处来,脸当即便垮了下来。

脸一斜,脚步一转就着旁边染布的水池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吴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本次皇商献宝登记名册的事他立志亲力亲为,一张老脸晒得通红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名册里只有巧绣坊这最后一家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只消再等上一会儿,这事儿结束了,回去就能美滋滋地睡一觉。

许是热得久了嗓子干得很,眼看着左等右等巧绣坊的人也不来,吴公公再也忍耐不住,招来了小金子,仔仔细细吩咐道:“乖孩子,该你敬孝的时候到了,咱家口渴得要命,可这还有最后一个巧绣坊,你且等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带到御花园先等着,我去去就回。”

不等小金子回答,吴公公便一阵风地朝着宫门外去了。

陈萁坐上轿子时,自动忽略了老爹老娘捶胸顿足的声音,她此刻只着了一身水碧色的衫裙,为避免太素净发间簪了星星点点几朵红玛瑙梅花。

一阵风带动松松垮垮的衣服吹着颇有乘风归去之感,她甚满意。

第一次进皇宫,陈萁是好奇的。这种好奇在小公公带着自己去御花园时,达到了顶峰。陈萁努努嘴,本想问问怎么会带自己来御花园,可刚准备开口,前面小公公忽然一拍脑袋,吓得她一个激灵闭了嘴。

小金子今早上是在御前侍候的,好不容易得了个空又被吴公公叫来顶班,巧绣坊来的人是接到了,可忽然想起一件足以掉脑袋的事情。

皇上这会儿午睡该起来了,自己出来匆忙,忘了找接应的人。也不是没人伺候,只是那几个笨手笨脚的,只怕容易出错,触怒天威这怪罪的可是他啊!

于是乎,当机立断,朝着身后巧绣坊人说:“姑娘,这儿一直往西走,有些楼阁,你且先看看,遇到衣服考究的人呢你就行个礼,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吴公公吩咐你去的,我现下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金子差点咬到了舌头,不待陈萁反应过来,便行了个礼,急匆匆扭头跑了。

现下皇宫里着忙着操办太皇太后的大寿,又因为天气炎热,陈萁一路走下来御花园里除了看见几个小宫女反而没遇到什么其他人,偏偏陈萁又嘴硬,只是一路记着向西走。

向西走,平时足不出户的陈小姐完全没有方向感,到最后竟然越走越荒凉,走哪儿都觉得眼熟。

又绕了几圈看了看四下也没人,心里便懒散下来,索性找了块隐蔽庇荫的大石头,抱着南极仙翁拜寿图昏昏沉沉地睡了下来。

单灵均是被尿憋醒的,挣扎着爬起来走出门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沉。西苑是自己从前在皇宫最喜欢来的地方,依稀记得那个时候父亲刚刚战死沙场,太皇太后体恤单家就将自己接到皇宫来给同样年幼的皇帝做个伴。

那个时候的单灵均长得雪白可爱,再加上父亲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往人前那么一站,更是像只小兔子一样文文静静惹人怜爱。

太皇太后原以为自己是接了个宝贝,可谁知道是个祸害。入宫后不久这个小子便闹得皇宫鸡飞狗跳,没心没肺一样忘了丧父丧母之痛。

其实父亲这个概念对单灵均其实是比较淡薄的,唯一有印象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三年两载才回来那么一次,亲吻自己时脸上硬硬的胡渣会扎痛自己,那个时候母亲也没有因为后来的忧虑过重而长病不起,反而会装作生气的样子,不准父亲抱在怀里……

其实少时的单灵均是孤独的,人前光鲜亮丽,整个国家唯一的外姓王。太皇太后把自己当亲孙子一样疼,只要一招招手,哪个不是鞍前马后地来伺候?

他看着清闲其实他也只想清闲。他看着和谁都亲,其实和谁都不亲。从前在京城只是整日花前柳下,吟诗作对吃酒赛马斗蛐蛐。

众人都道,单大将军生了个孬种儿子,生前好好的名声都被这儿子败光了。同时也不免感叹一番英雄早逝,若是大将军还活着,这小王爷怕也不会是这样一个样子。

孤独的单灵均从前听到这些话总是难过半天,可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不然又有风言风语说太皇太后苛待自己。

只好找个安静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便寻了御花园里最西边最为偏僻的一个地方。久而久之,竟尝到了这里的好处,一年里有半年的时间都待在西苑里,清清静静,每日只舞文弄墨,养花逗鸟。

西苑景色特别,头一眼看上去杂草丛生,没什么格调。可呆久了,又觉得那些横七竖八的植物挺有味道的。

例如那一株株欲死不生的枯树,满池子边缘乱爬的藤萝,掉了一地没人打扫的红枫,瘦骨嶙峋长不出果子来的梨树,虽然都比不上御花园的那些金贵花树。可只要季节一到,便是一枝独秀。

单灵均左转右转,来到一片树木茂密些的林子,轻车熟路地来到那颗树腰特粗的大树前,这棵大树他尿了十多年。

平日里最为亲切,远在塞北时也时常想念,放心地把裤子这么一脱,正是畅快,正是舒服,正是风清明月,这棵大树却对他不是那么亲近了。许是太过于投入,单灵均正是闭眼享受之际,下身忽然一阵剧烈疼痛,痛得他睡倒在地,眼泪花都疼出来。

“来人!抓刺客,抓刺客!”小王爷此时狼狈不堪,眼看着一个青色影子即将矫健地稍纵即逝,忙眼疾手快地拉住一截袖子,这手劲之大,足以见得这其中的恨意之强。

陈萁还以为下雨了,忙得从梦中惊醒,急急忙忙护着南极仙翁拜寿图。结果一抬头,看见的却是这全天下最为龌龊的东西,脑子里面炸开花,全都是两个字“毁了”,这十八年辛辛苦苦守住的东西毁了。

自己可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今日在这里看见这个,若是传出去还怎么做人。这样想着,便完全忽略了一身尿骚味心中恨意强烈,卯足劲地向那龌龊的登徒子踢去,正中!

看那登徒子痛苦地向后倒去,陈萁稍微有些快意准备之夭夭。可她没料想到,那登徒子身手极快且极其厉害,不仅嘴上一盆脏水泼来抓刺客,竟然完全不顾疼痛,还想继续轻薄自己!这不,拉住自己的袖子。

“呲啦。”

手中的南极仙翁拜寿图落地,卷轴缓缓敞开,露出老仙翁一张笑脸捧着几个硕大的蟠桃。

陈萁轰然倒地,没了之前愤然的样子,因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了。

单灵均也呆住了,此情此景,他脑回路一时转不过弯来。

正是大眼瞪小眼之际,又听闻周遭隐约传来宫人的脚步声。那翠绿色,弱柳般的陈姑娘,当机立断就阖眼睡了过去。

3

吴公公是奉旨来找单灵均的。

这厮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下午,他全忘记了巧绣坊献礼的事,起来时便差人抬了今日宝物去了永寿宫。

宝物花花绿绿,华而不实,全是些翡翠玛瑙珠翠明珠金玉。太皇太后毕竟经历三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些晃花眼睛的反而看着心里郁闷,强撑着又听了一会儿实在觉得了无生意,便摆了摆手。吴公公会意,箱子停止鱼贯,这些宝贝们便锁进了库房。

吴公公见太后一脸疲懒,心下便打起讨好的主意,“太后娘娘,小王爷殿下昨日已经回京,要不要召他来陪你说说话呢?”

太皇太后毕竟八十岁的老人家了,从小又把单灵均当自己亲孙子一样疼着,朝堂的事情她不懂,年纪大了身边人也只敢捡好话给她听,她只以为两年前单灵均是被亲孙子拉出去塞北历练去了,还给皇帝甩了好几天脸子。弄得一众宫人哭笑不得,只道小王爷命好,得了太皇太后这个天大的庇佑。

不过想想也是,皇上从小就不像个小孩子,倒是小王爷,调皮捣蛋得紧,见到人又会卖乖,长得又好看,身世又那样可怜,可以说是从小就来到皇宫养到太皇太后这里,当亲孙子一样宝贝。

虽然长大确实是纨绔了些,可若不是太皇太后,他闯了那么多回祸还安安稳稳地没人招惹。

“吴达,就你最会讨喜。”太皇太后昨日就听说了心头肉回来的消息,可是怕这孩子一路奔波劳累,硬是压住了心头的思念之情。

现在被吴公公这么一说,正是点在心事上,当即便眉开眼笑,随手抓了一个玉蟾蜍赏给了吴公公。吩咐了众人备好瓜果点心,差吴公公去带小王爷过来说话。

吴公公得了赏赐,立刻喜上眉梢,点了人就浩浩荡荡地朝宫外寻单小王爷去了。

云光楼,不在!

千秋亭,没人!

竹香馆,他不可能去这么儒雅的地方。

和皇上在一起?小王爷最讨厌的就是朝堂上的事!

那么只有一个地方了!吴公公当机立断,带领着一大堆人,又浩浩荡荡地冲向御花园,随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吓掉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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