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01 10:22:02

世情

1

老邵的妻子毫无征兆地死了,消息立即传遍公司办公大楼的每个科室,大家一片骇然。老邵和妻子都是刚过四十的人,一双儿女尚未成年,这状况着实令人哀惋。

出于礼节,老邵妻子头七这天,科长提议,中午下班后,科室全体成员去老邵家,表示一下哀悼和慰问。

这提议得到了科室成员的一致赞同,却让程宁月一下子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小产不足两周,不洁之身相当于胎气还在。当地有种风俗:没满月的产妇,不能参加丧葬。传说人虽死了,但因牵挂家人,眷恋生前的生活,魂魄会在房前屋后徘徊,迟迟不肯离去,阎王爷就派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一干阴兵阴将,限期将其魂魄押回地府。但凡死者头七内,左邻右舍都很忌讳午时和子时这两个凶险时辰,生怕冲撞到不该冲撞的东西。产妇未满月,身上阳气不足,没有能力护住尚存一丝的胎气,那胎气很容易就被邪祟盯上。中午十一点半下班,到老邵家,时交午时,她真不能去。

问题来了。

她小产一事,除了老公赵宇,没人知道。如果同事们都去,她若以身体不适推脱,一定会有人胡乱八卦。

算啦,平日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况且,脖子上还戴着从大宝相寺求来、经高僧开光过的玉佛。世上到底有没有邪祟之类的存在,另当别论。就算有,佛在,邪祟岂敢近身!

思虑再三,程宁月还是决定破一次风俗。她伸手在胸口摸了摸,温润的玉佛瞬间让她安宁了许多。

正值四月,天气响晴,空气里飞满杨花。程宁月一行十六人,开着十二辆自驾车,浩浩荡荡,那阵仗倒也威风。也就是说,不管是天气还是人气,足够压过所谓的邪祟之气。

到了老邵家,程宁月吃惊不小,短短几日,老邵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一向光润的面庞蒙上了一层灰暗和颓丧。

一番安慰之后,老邵的女儿来沏茶。见她双眼浮肿,熟谙世俗的老姬劝慰道:“丫头,节哀吧。你妈她到天国做事了,我们应该祝福她。你是大姐,要帮你爸分担家务,还要照顾弟弟,一定要保重自己。你妈在天国会一直看着你,陪伴着你。你要打起精神,在最悲伤的时候学会坚强,过好以后的每一天,你妈她也会感到幸福。”

不劝还好,这一劝,老邵的女儿竟然失声痛哭。

程宁月一向心软,听不得人哭,一听,鼻尖儿就酸,稀里哗啦的比当事人哭得还厉害。在老邵女儿的哭声中,她想到自己夭折的胎儿,顿时泪如雨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老姬好不容易劝住了老邵的女儿,程宁月也只得强忍住内心的悲恸。

午时三刻,他们一行离开邵家,在就近的一家餐馆吃饭,饭桌上的主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邵家。

心软之人一向善感,回到单位,整整一个下午,程宁月都在伤心落泪,一则可怜只身带着两个孩子的老邵,更多的则是想她那未曾出世就化作一缕幽魂的胎儿。

2

下班回到家,程宁月本不想把看望老邵的事告诉丈夫赵宇,但红肿的双眼出卖了她。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赵宇疑惑地皱紧双眉。

程宁月知道瞒不住,简单地把事情说了说,哀叹:“真可怜啊,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你说,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赵宇面色一沉,双唇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

程宁月的悲恸又被勾起:“唉,人生在世,事事难以预料,谁又能先知先觉,躲过那些无妄之灾?活着,真难啊!“

赵宇终于忍不住了:“人家死老婆,碍着你哪根神经了?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晚饭你到底吃还是不吃?”

程宁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有些事,真的不能随便跟家人说,不良的情绪更不该随便释放。赵宇问起,她完全可以撒一些善意的谎言。可她回答他的,分明就是为别的男人两眼哭成了铃铛。

一顿饭,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饭后,赵宇打开电视看新闻,面色一直寒得吓人。程宁月的心情更是糟糕到极点。刚才不过说了几句话,赵宇反应就那么强烈,一定是责怪她去了老邵家,说不定还会有其它不良猜想。

能全怨她吗?她也不想去,可这是集体活动,是礼节,更是人道!程宁月愤愤地诽腹。

程宁月没有想错,赵宇就是在责怪她,猜忌她。风俗留传了几千年,并非全无道理。就算没有邪祟作妖,可她毕竟是虚弱之躯,不能过多伤感。胎儿夭折,是她气血两虚所致。她性格内向,又善感多情,再加上失去孩子的打击,很容易患小产抑郁症。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注意身体,保持愉快心情。他每天都在为她担心。俗话说得好,小产不如大生。小产妇更应该保重自己。本打算让她请一个月的小产假,可她愣说无妨,没那么矫情。小产假不请也就不请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大忌讳的日子去死者家,更不该为死者家属哭成泪人。

赵宇越寻思越恼火,想大发雷霆又顾及程宁月的身体,就那么极力地忍着。他爱自己的老婆,爱到了骨髓里。也正是因为爱,他才不希望她有丝毫的不测,更忌讳她为别的男人伤心。平日里,他宁可让愤怒憋出内伤,也不会冲她甩脸子,可是,今天,他真得很生气。

两个人似乎都委屈,都窝火,又都不说话,这种冷战最伤情也最伤人。空气凝重的令人窒息。不到八点,赵宇就关了电视,赌气睡了。

程宁月倚在床头上,心堵得难受。她打开手机,先是看了看微信订阅,随后逛了逛朋友圈,敲了几句话,想吐槽一下内心的压抑,又觉不妥,删除了。

情绪这东西很奇怪,一旦负面占了优势,正面就很难在短时间内修复。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想什么都不顺意,程宁月只得逼自己入睡。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去邵家的情形犹如过电影一般,在程宁月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迷迷瞪瞪的,程宁月忽然听到咚咚咚咚的敲门声,伴着敲门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疑惑地起床,开了院门。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一根栗色拐杖,正站在她家门前的小河边,笑着向她招手:“闺女,你就是宁月吧,听说你乐善好施,俺特地来拜访。”

这老太太是谁?怎么会知道她?程宁月不由拧眉。

“妈,你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大半天呢,饭都凉了,快回家吧。”一位中年女人急慌迭忙地跑向老太太,一见程宁月,立刻笑了:“我当谁呢,原来是宁月妹子。吃了饭我们就要走了,妹子不妨跟我做个伴儿,拖家带口的,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这又是谁?她与她们很熟吗?她们竟然都知道她名字。程宁月紧皱的双眉凝成了拳头大的疙瘩。

“我是你同事的妻子,老太太是我婆婆。”中年女人笑了,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

同事的妻子和母亲,哪个同事?程宁月一脸茫然。

“怎么,不认识我了?今天中午,你不是去过俺家吗?”中年女人的笑脸上弥漫出诡异。

啊!程宁月忽然意识到什么,难道她们是……不可能,老邵的母亲已死去多年,妻子今天头七,她们都不再与人类共存于同一维度,如果此时此刻出现的是她们,那她们岂不是……

鬼!程宁月顿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浸入血管,她禁不住打了几个冷噤,拔腿就跑。中年女人见状,一个箭步,伸手拽住了她的长发。

“放开我,放开我!”她大声喊着,奋力往前冲,试图挣脱中年女人,可不管怎么挣扎都是枉费力气。

哈哈哈——中年女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恐怖阴鸷:“别费劲了,你以为凭你这肉身凡体还能逃脱得了?”

“嘿嘿,闺女,你跟俺有缘分,就跟俺一起去该去的地方吧。”老太太也笑了。

有缘分?程宁月愣住,看着老太太:“老人家,我与您从未见过面,又与您无冤无仇,您不要……”

“没见过面吗?”没等程宁月说完,中年女人就打断了她,“中午你在俺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实话跟你说,今天晚上,你必须跟我走!”说着,手猛力一拽。

程宁月顿觉头皮被撕掉了一块,她惨叫一声,咬住了中年女人的胳膊。

“找死!”中年女人大怒,露出狰狞的獠牙,抬起右手砍在程宁月脖颈上。程宁月一阵眩晕,栽倒地上。

“妈妈,妈妈,不要打阿姨,她是我爸的同事!”娇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程宁月循声望过去,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边喊边跑。

“甜甜!”中年女人一把撒开她,朝女孩迎去。

程宁月认出,那女孩是老邵的女儿。如果中年女人与老太太都是阿飘,那这女孩呢?程宁月不敢多想,趁中年女人离开的当儿,迅速跑回家,将院门闩死。

咚,咚,咚,咚。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四声?上次,程宁月没有注意听。这次,她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四声,没错!

民间传言,敲门声人鬼不同,人三鬼四。四声,鬼敲门!程宁月骨碌坐了起来,急忙四下扫寻。屋里,台灯还亮着,身边的赵宇发出匀匀的鼾。哪有什么老太太、中年女人和女孩。

是梦?可她刚刚分明听到了敲门声,四声!

是幻觉?程宁月一阵胆颤,她摸摸胸口窝,玉佛在。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是鬼,就是鬼!一定是玉佛救了她!程宁月一下子乱了心智。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身子缩成了一团。

3

忽然,程宁月感觉膀胱不大受用。要起夜!

她这人打小就有一个怪毛病,一紧张,就要小解。

下了床,走到卧室门口,程宁月立马顿住了。

她家住的是自己盖的两层小洋房,有一个百多平米的独立小院。图纸上,卫生间原本是设在主房内的,可赵宇的父母认为,既然有院子,卫生间应该独立,这样,可以减少主房里的浊气,有利健康。也就是说,程宁月要去卫生间,势必走出主房,走进院子里。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正是旧俗四更天,一天中煞气最重的时段。况且,又是老邵妻子的头七回魂日。尽管距离邵家十多里地,但联想到刚才的敲门声,程宁月真的只有双腿打颤的份儿。如果真是鬼,这十多里地顺着风就飘过来了。何况刚才的敲门声,它们岂不就在门口等着?

越是紧张,膀胱涨得越是难耐。此刻的程宁月真得很后悔,后悔当初听了老人的话。大都市,小县城,高端别墅,普通楼房,谁家的卫生间不在住房内?污秽浊气又影响到谁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纯属扯淡!

可是,后悔有用吗?能解燃眉之急?怎么办?总不能就地解决吧?

实在忍不住,程宁月退回了卧室,看着熟睡的赵宇,想把他喊醒,张了几张嘴,硬是拉不下脸来。他们可是在冷战啊!

膀胱开始发疼,如果再憋下去,爆破也有可能。妥协,还是妥协吧,不能再较真,他是自己的老公,老公啊!程宁月两手抓住赵宇的胳膊,极力摇:“老公,醒醒,醒醒呀,我想去卫生间,可我……我害怕。”

赵宇睡得正酣,一把将她拨弄开,一翻身,继续睡。

膀胱的忍耐已到底限,不能再憋下去。指望不上赵宇,程宁月只得自救。刷刷刷刷,走廊上的四盏遥控灯,被程宁月全部打开,院子里登时如同白昼。

灯光,给程宁月多少壮了一些胆量。她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口,冷不丁,想起了老姬。他是一个道门信徒,对民间流传的一些辟邪之术非常通透,工作之余,就爱讲一些灵异故事。老姬说,猫狗是最通灵的动物,脏东西最怕它们。如果你养了一条纯色的黑狗,躺在墓地里睡觉,也保你一觉到天明。

可能是程宁月生辰八字排斥异类,她天生不喜欢动物,就连超级萌的小白兔,她也生厌,就甭说猫狗之类。此刻,她上哪弄一条黑狗?物到用时方知贵,早知有这一天,花多少钱她也该买一条黑狗养着。好在她脑筋转得快,立马想到了手机。胎儿夭折前,为了教孩子识别动物,她下载了一些常见动物的叫声,其中就有一段狗叫。如果打开那段狗叫声,守在门口的鬼岂不被吓跑了?

想到这里,程宁月返回卧室,打开手机,找到那段狗叫音频,将声音调到最高分贝。这还不算完,她又跑进书房,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篆书:魙。这个字的神力最初也是从老姬那里获悉。为了记住这个字,她多次查资料,不仅明意,还能写出大篆。据说,若篆书“魙”贴在门上,一切鬼祟就会避之千里。

有门灯、狗叫声壮胆,再加上脖颈上戴着的玉佛和手里的篆书“魙,”就算有厉鬼,也不会将她奈何了吧?程宁月自我安慰,极度恐惧的心总算缓了许多。

四月,寒气还没有褪尽,凌晨三点,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门一打开,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紧接着,程宁月就感觉头顶阴森森的。几个寒噤过后,她匆匆跑进了卫生间。

为了方便起夜,卫生间的灯是声控设置,人一到门口,就会自动亮。一千度的灯泡,在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宛如一个小太阳。还好,什么也没看到。

返回主房,躺在床上,等扑腾腾的心平静下来,程宁月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宁月妹子,我来了。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忽然响起。

程宁月一个惊愣。那个自称老邵妻子的中年女人,一身白衣,此刻正站她面前。

“你……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程宁月浑身打着颤。

“这话怎么问起我来了?不是你开门让我进来的吗?”中年女人一脸得意。

“你,你到底想怎样?”

“邀你作伴啊。你要不去,我就把他带走。”中年女人指了指床上正酣睡的赵宇。

“你,你敢!”程宁月大叫一声,陡然睁开眼,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伴着程宁月的叫声,睡在一旁的赵宇也惊得坐起来,他伸手按开壁灯,看着她:“脑抽!知不知道这么叫喊会把人吓死?”

“我……我……”程宁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才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她也分不清楚。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告诉赵宇刚才的情形,那就是给他添堵,他会更加恼她。到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再打上两个小时的冷战,他们都会伤个半死。他是生意人,休息不好精神就萎靡,得罪顾客或者算错账,人缘财产两亏损,她也心疼。

“你到底睡不睡?不睡,就去书房。明天一早我还有几单买卖,没闲心陪你浪费身体资源!”赵宇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手表,随即把壁灯关了。

程宁月哪敢多言。避免赵宇受她影响,此刻,她也想去书房,可是,她不敢,真不敢。程宁月无奈地躺下。

这是无月之夜,灯一关,世界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

程宁月在黑暗中睁着两只大眼,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今晚的情形。如果一切都是梦,那梦是不是太邪性?不仅连续,还真实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尤其那咚咚咚咚的敲门声,那狰狞恐怖的中年女人,此刻犹在耳畔和眼前。

不是梦,绝对不是,就是现实,就是有邪祟来敲门,来邀她作伴!程宁月完全迷失了心智。她禁不住堵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子。

“宁月妹子,时辰快到了,既然你不跟我走,那我就把这个男人带走了。”恍恍惚惚中,程宁月看到中年女人又出现在眼前,伸出苍白的手要拉赵宇。

“不,不要,不要!”黑暗中,程宁月蓦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扭曲恐惧的叫声撕破了沉寂的夜。

“你神经病吗?”刚要进入沉睡的赵宇被这吓人的叫声惊醒,拉开灯,抱起被子,去了书房。

程宁月很委屈,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听到书房里传出的关门声,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再不敢躺下,更不敢关灯,打开手机,找到那段狗叫音频,设置成单循环,放在了枕边,手里攥紧玉佛和篆书“魙”。

4

程宁月终于熬到了天亮,紧张的神经稍一放松,整个人也就成了泄气的皮球,站起来的力气似乎也没了,昏昏沉沉地继续眯瞪。

小产十多天来,赵宇担起了整个家务,洗衣做饭,买粮买菜,打扫卫生,哪一样都不让程宁月插手。程宁月不习惯,十指不沾烟火她做不到,一个大老爷们围着锅台转她也看不下去,总想搭把手,赵宇就会大眼一瞪,把她推到卧室里锁上门,饭做好了,才放她出来。

程宁月躺在床上等赵宇喊她吃早餐,迷瞪了近乎两个小时,也没听到他的动静。他还在生气?一定是!她折腾了一宿,害他四更天跑到书房去睡,换谁都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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