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早,鹅毛一般大的雪簌簌落下,田间地头顷刻间就白了。这雪接连下了快半个月,没有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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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少女裹着厚厚的冬衣,在雪地中艰难的行走着,少女脸蛋被冻的通红,一双眼睛却是明亮,格外好看。她臂弯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一只剥了皮洗干净的野兔。
少女推开家门口的竹门,抖了抖身上的雪,哈出一口热气,喊道:“阿娘,我回来了,今天二叔好不容易打了野兔,今晚我们吃红烧野兔啊。”
阿娘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迎她,她走进屋内,屋子没有掌灯,床榻整理整齐,想来阿娘是出去了。
红豆把处理好的野兔放在厨房,正准备出去打点水回来做饭,刚踏出门口,就看到二婶一脸焦急的跑过来,喊道:“红豆,你爹娘回来没有啊?”
红豆摇头,快步走出去,“还没有,发生什么事了?”
二婶拉住她的手,急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哎哟,村口去镇上的路突然发生了雪崩,听说埋了好多人呐!你爹今早是不是进城去了啊?”
红豆闻言,突然慌了,直接往外跑,“我去看看。”
一路跑到村口,看到乡亲叔伯们正拿着铁锹挖积雪,旁边地上躺着好几个人,边上妇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红豆挤开人群,看到二叔,急忙抓住他的手,“二叔,我阿爹呢?还有我阿娘,我回家没看到我阿娘。”
二叔眼含泪花,摇摇头,抬手一指,乡亲抬出来一人,穿着藏蓝色的长袍,长袍已经被撕扯烂了,露出青紫的胸膛,右边胸口有好大一个血窟窿。
“阿爹!”
红豆冲过去,扑在尸体上,泣不成声。这身衣服是她特意为阿爹做的,阿爹最喜欢蓝色了。
今天早晨,阿爹说要进城买好吃的给她过生,说她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以后就要嫁人了。还特意让二叔上山给她打点野味。
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又一人被抬出来,放在红豆旁边,乡亲哽咽着,“红豆啊,节哀。”
“阿娘,阿娘……”
一场雪崩,带走了许多乡亲,包括红豆的父母,整个村子弥漫着哀伤。
处理完后事,红豆精神几近崩溃,整日恍恍惚惚的躺在床上。
路上积雪被清了,镇上有马车驶进村子,直奔红豆家。
从马车上下来一名瘦弱的男人,男人眼睛没有聚焦,想来是看不见东西。仆人扶着男人在众人的视线下进了院子,男人受不住这寒风,咳了好几声。
二婶推了推二叔,“我们都劝不住红豆,他能行吗?”
二叔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村里人都知道,红豆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在镇子上也是小有名气,听说他有一个很特别的学生,眼睛看不见,可是那学识那见解,非常独到。
不知道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半个时辰后,红豆跟着男人出来了,随后上了马车,去了镇上。
一眨眼,一年过去了,红豆没有再回骊山村,连亲戚都很少见。只听说她去当了顾文的丫鬟,之后嫁给了顾青,当了小妾。
——
正值六月,天气燥热。
顾府,红豆眉眼长开,已经没有当年的天真无邪,眉眼中多了一丝妩媚。她穿着精致的衣裳,坐在院中,旁边丫鬟给她侍茶。
“姨娘,二少爷又去花楼了,您不管管吗?”
红豆闻言,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抚了抚自己的长发,语气淡漠:“管不着。”
顾青的性子就是那样,你越管,他越放纵,等他玩累了,就自己回来了。
门口,顾文来了,丫鬟便识趣的出去了。
红豆嫁给顾青半年时间,顾文时常过来。
红豆起身走过去,抬手扶着顾文坐下,淡淡开口:“你身子骨不好,就别过来了。”
顾文勉强笑了笑,虚空的眼看着她的方向,笑道:“你院里又添了什么花,挺好闻的。”
红豆瞥了一眼那花,“不知道,看着好看便买了。”
她垂着眸子,看着自己手上的蔻丹,亦或者转眸看旁边的花,可偏偏,就是不看他。
“红豆,这花不好,还是拔了吧。”
说着,顾文又咳嗽起来,越咳越猛,捂着嘴的帕子染上了嫣红,帕子一角绣着两颗红色的豆子,格外鲜艳。
红豆给他拍背顺气,眼神微暗,“我觉得挺好的。”
“红豆听话。”
眼眶微红,红豆扶着顾文站起来,将他送到门口:“大少爷回去吧,免得待会儿二少爷回来看到不好。”
顾文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转身走了,咳嗽了好几声。
红豆又说:“以后这院子,大少爷还是别来了,传出去不好。”
说完,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靠在门口,红豆只觉得胸口处揪着疼。
来顾家许久,只有在顾文身边的那一年光景才是最开心的。可是,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顾青觊觎她多时,趁她出门强占了她,过后便拍拍屁股走人。
是她闹到了老爷面前,顾青才纳了她。
她小时候时常跟着阿爹来镇子上,顾文眼睛看不见,所以阿爹都是单独教他。他听阿爹给顾文授学,那个时候她还小,听不懂,便吃着丫鬟给的吃食,看着他们。
那个时候顾青时常来捣乱,欺负顾文看不见,辱骂他,还要打他。她便护着顾文,时常和顾青吵的面红耳赤。
后来长大了,少女怀春,满腔情谊都给了那个盲眼少年。本想着及笄了,便可以和少年在一起了,可不曾想,出事了……
——
顾青是晚上回来的,他喝醉了,缠着红豆好一番折腾。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顾青看着怀里的人儿,笑道:“冷落你这么久,不怪我?”
红豆摇头,淡淡笑着:“不会。”
顾青顿时觉得没趣,瘪了瘪嘴,“你还真是在顾文身边呆了一年呆傻了,现在这么没趣。”
以前红豆都是和他吵着闹着,现在如此听话,还真是和那些女人一样,没有趣味。
亏他当年还觉得红豆好看,主动向她父亲求娶呢,这可幸亏没娶了她当正房夫人。
红豆只是笑着,没有接话。
顾青又走了,这次不同的是,他晚上回来的挺早。
一连好几天,顾青和红豆日日纠缠。
顾文再没有来找红豆,只是听说,顾文的病更严重了,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很难治愈。
逐渐入了秋,天气开始转凉。
顾青病了,起先只是咳嗽,他没当回事,直到去花楼里和姑娘相会的时候晕倒,被人抬回顾府,醒来之后浑身无力,他才重视起来。
大夫来把脉,直摇头说顾青废了。
顾青流连花楼,又好酒,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这入了秋又不注意,着了凉,一下子全部病都牵出来了。
顾老爷那叫一个悔啊。
顾文身子不好,他便放弃了顾文,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了顾青身上,从不约束顾青,可谁知他会将自己身子搞成这样。
如今顾文已经病入膏肓,顾青又……
真真是,顾家要亡啊!
顾青不信大夫说的,脾气越发暴躁,连伺候的丫鬟都被打残了好几个。没人敢去伺候顾青,最后只能红豆去。
这日,她在门口被顾文截住。顾文穿着厚厚的长袍,脸色苍白如纸,由小厮搀扶着。
顾文抓着她的手,脸上露出了担忧,“红豆,不要进去,我会求爹放你走。”
红豆愣了一瞬,他的手真凉,随后推开他,“大少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快步进了房间。
顾青看到来人,一把将红豆压在床上,恶狠狠的问她:“怎么,觉得我废了,就可以和顾文双宿双飞了?红豆,你告诉你,我死了你也要给我陪葬。”
红豆挣扎,怒道:“我和大少爷清清白白,你休要血口喷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我不在的时候顾文都去找你,你们干什么去了?嗯?”顾青捏着她的下巴,双眼凹陷,眼中满是疯狂。
“我们什么都没有!”红豆挣开顾青。
“啪”的一声脆响,顾青一巴掌打在了红豆脸上。
“你个贱人,和你爹一样是个贱骨头!”
红豆眸子瞬间变暗,她咬着牙,狠狠盯着顾青。
顾青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红豆倒在地上,捂着小腹,脸色瞬间苍白。
一脚又一脚,落在她的肩膀,后背,小腹……
——
红豆流产了。
在红豆要被顾青打死的时候,顾文阻止了他,随后带红豆去找大夫。
大夫说,红豆已经怀有身孕一月有余,胎象本就不是特别稳定,哪里经得住顾青这一番暴打。
顾家最后的血脉,没了。
顾老爷直接被顾青气病了。
这一年,顾家三个男人,都病倒在床。
入了冬,开始下雪了,顾家已经没落,丫鬟小厮四散奔逃。
红豆因为流产落了病根,房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她强撑着病体,去了顾文的房间。
顾文一个人躺在床上,剧烈咳嗽着,仿佛要把肺咳出来。床边,他的小厮还没走,正扇着火炉。
没人注意到红豆进来了,小厮只是哭诉:“少爷,怎么办,他们都跑了,我们也没钱了,你的病怎么办啊?”
顾文强忍着咳嗽,从枕头下摸出一袋银子,“阿福,你也走吧。”
阿福抬头,眼泪汪汪,却是倔强的摇头,“奴才不走,奴才跟着少爷。”
“顾文。”红豆出声,声音沙哑。
阿福抬头看到她,立马护在顾文跟前,“你怎么来了?谁让你进来的,赶紧出去!要不是因为你,顾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就是个扫把星!”
顾文立马制止阿福,“阿福,不得胡说,你先出去。”
拗不过顾文,阿福不情不愿的出去了。
红豆走过去,坐在床边,捡起地上的扇着,把火炉扇得越来越旺。
良久之后,她才问:“为什么不阻止我?”
顾文摸索着,从枕头下摸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枝小巧的红豆枝桠。
他握住她的手,把手帕放在她的掌心,“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
红豆低头看着那方手帕,那是十三岁的时候,顾文教了她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正好,也是她的名字。
所以,她小心翼翼的,歪歪扭扭的绣了这方手帕给他。
看着他苍白的脸,她抱住他的手臂,脸颊蹭了蹭,无比眷恋,“我们回骊山村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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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文从小眼盲,受尽欺辱,心性逐渐凉薄,是红豆在他平静的生活激出涟漪。
他知道红豆阿爹是怎么死的,算是“目睹”了那场凶案。
当年先生去镇上时去过他那里,落了要送给红豆的吃食,他便追了出来。到了村口,顾青来了,抢了先生买给红豆的东西,先生追上了山。
他看不见,只听到箭羽划破风声,随后是先生的惊慌的叫喊,持续了一阵,先生没了声音。
紧接着是红豆阿娘惊慌失措的声音,原来顾青把先生当成猎物,失手射死了先生。红豆阿娘和他们拼命,不小心摔死了,之后他们制造了雪崩,害了无数人。
顾文不恨红豆,反而觉得她做的对,唯一不好的,是她拿了自己身子做赌注。
顾青的病不是巧合,红豆院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病了。
不过也好,能和她一起入土,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