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不大,早以前更小,四方有青灰色的城门和城墙,是一座古老的小城,方圆不足五里。
后来,城门逐个被拆,门的遗址,成了墙体上一个随时有风呼啸出入的豁口。再后来,城墙上的砖也逐渐被拆了,裸出的土墙逶迤数里,似山脊。少了砖的庇护,城墙颓败迅速,经年的风雨侵蚀后,变得到处残垣断壁。孩子们在城内玩腻了,想出城,嫌城门远,可在就近的城墙上找个坍塌处,落了脚,攀登几下,就到了城外。
城外是广阔的田野。
而今,土城墙也消失了,取代它的是纵横的马路。有时散步去老城,在城南偏僻的一隅能看到一堵小山样的土堆,外地的游客不会留意它,也许以为是一堆没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我认识它,是原来城墙的一部分,虽然低矮单薄了许多。它使我的思绪有时会回到多年前,一些幼时的乐事恍惚再现眼前。
前些年,在西门的旧址上又重建了城门,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个景点。
新城门所用的材料从民间搜集,修旧如旧,比我记忆中的旧城门巍峨高大,朝暮矗立。新城门外,还修建了瓮城,它在我早先的记忆里没有,也许在更早前曾有过。这样,孤立的新西门有了两道门。朱红色的大门靠墙开启着,门后各有一个洞,用来插入一根大圆头门闩。门洞深邃,盛夏时,墙体仍透着潮湿的寒气。过了一道门,就进入四方形的瓮城。瓮城不大,天狭地小,显得天狭地窄,晚霞辉映着墙头凹形的垛口,有光的地方橘红,无光的地方灰暗。墙根的几层砖十分古旧,有的已齑粉化,悄然落下的转屑在地上堆成一小堆,又一小堆,像假装的蚁穴。还有的砖上积了一层白霜般的硝。那硝,是我孩提时代喜欢的一种东西,拿张纸,拿个小刀片,蹲在墙前,纸贴着砖展开,用刀片轻轻地刮那层硝,面粉样的东西就纷纷扬扬地落在纸上,不一会儿,就能包一小包。刮硝不能使劲,刮深了,会连带着刮下砖屑,掺了砖屑的硝不好使用。那时,我和街上的很多孩子一样,喜欢做“锅子火”。做“锅子火”,得先找一块大而厚的城墙砖,搬回来,用刀和斧在砖面上凿个圆坑,使它像嵌在砖里的一只小碗;碗里填满用木炭、硫磺和硝制成的火药;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拿些棉线,几股拧在一起,尽量长,在煤油里浸过,是导火索;导火索的一头埋进火药里,“锅子火”就做好了。夜晚,天上星星多,月牙弯弯,点燃导火索,得急忙往后躲闪,眼前会倐地腾起一片绚烂的烟火,渲染了一片黑暗,这一过程十分好看,极其开心。火药是“锅子火”制造的关键环节,它的配比是一硫二硝三木炭,都研成细末,混合在一起。木炭自己烧制,趁大人不注意,往火炉里扔几块木头,待它冒过烟,通体发红了,要忙不迭地弄出来,抛到水盆里熄火,再晾干,就是黑色的木炭。好的木炭,炭质晶莹,又硬又酥。硫磺是用什么物件与某个小伙伴交换来的,像黄绿色的石子,拿过后,手上有股酸臭的味道。硝,从城墙根下的砖上刮来。瓮城的另一道门朝南开,如此,瓮城里的青石板路拐了个弯,路面不平整,上面有深而光滑的车辙,下雪天,若踩在车辙的边沿,会打滑,趔趄着,脚落到车辙里。这车辙,经车轮很多年的碾压才会有,那种包了铁的木头车轮移动起来隆隆作响,有回声在墙壁上弹来弹去。也许这些青石板一直存在,即使城门被拆除后。出了城门,仰头看城门上飞檐斗拱的建筑,听到挂在檐角下的风铃传来被叮当声响,恍惚间,我觉得西门从未消失。
没了城门和城墙,城市在不断地扩大,出现了很多我不认识的街道。
几十年来,我搬过数次家,居住过不同的区域,但骑了自行车,无论奔哪个方向,仍十分钟就到城外了。
城外是田野,显然,它依旧是个小城市。
远处的田野种庄稼、果树和药材,近处的田野多种蔬菜。
田野是个美丽的地方,因各种植物在那里生长。
我由衷的喜欢田野。
因而在那里认识了不少农民。
与农民打交道,是件轻松的事,于我而言。
我与一户菜农成为朋友。夫妻二人四十多岁,都姓赵。他们的大女儿上高中了,我没见过。小女儿五岁。他们都肤色黧黑,结实健壮。
一家人在菜地里一间用旧砖和旧木头搭建的矮屋里起居。
男人说:这房子是我自己盖的,材料是去城里卖菜时顺便捡来,没花一分钱。城里到处拆迁,前一段日子还是好好的房子,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一片废墟。其实,那废墟上有的东西还能用,砖和木头都没失了性子,还是盖房子的材料,可都当建筑垃圾扔了,看着可惜。我爹死的早,他活着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盖几间砖瓦到顶的房子,可是一直盖不起。那时,钱值钱,东西也值钱,一块砖两毛钱,一片瓦三毛钱,一根椽子一块五,一根檩子二十块,一根大梁就更贵了。这些材料,在废墟上都能找到,我拉了几车回来,今天砌几层砖,明天砌几层砖,半月二十天的功夫,四堵墙就起来了,上梁时找人搭了把手,房子就盖好了。
我说:既然不花钱,应该多拉点儿砖和木头,把房子盖高大些。
男人说:菜地不是宅基地,不允许盖好房子,只能盖窝棚式住处,用它遮风避雨。
女人说:在村里,我们有好房子,小二楼,院子也大。可地里的活儿忙,没时间几里路的来回折腾,只好锁了门,让那房子院子空着。
我说:我喜欢有院子的房子。有个院子,就在院里种些树,种点儿花,种点儿菜,养几只鸡……
女人说:咦,你说的轻巧!你当个真正的农民试试,天天在地里风吹日晒,干起活来没早晚,累得腰酸腿疼头昏眼花,吃饭的力气都得歇一歇才能攒起来,回到家哪还顾上什么院子房子。我文化不高,但知道古代诗人陶渊明的一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话念得顺口,诗意也美好,但细想,他一定是个没有真正种过地的人,是个闲人,闲得嘴里淡出鸟的人。
我笑了笑,以为有一定的道理。
男人穿着一套满是汗渍的灰西服,半腿高的黑色长筒雨鞋,拽着一根塑料水管在地里走来走去。他的手指掐着出水口,使喷出的水成薄片,片状地落在一畦畦的菜苗上。女人可能干活累了,靠着一辆农用车的车厢,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呆呆地想什么。小女儿在屋前一堆杂物中的一个旧沙发上玩耍。那堆杂物像捡来的东西,有旧门窗、旧家俱、旧编织袋、旧衣服、旧鞋、旧塑料桶、旧铁桶、旧自行车、旧玩具……沙发歪斜,她也歪歪地陷在沙发里,身边拥挤着一些从人造革沙发面下膨胀出来的破碎海绵。她拿着一个缺齿的绿色塑料梳子和一个半圆形的红发卡,一边梳头,一边往头上戴发卡。发卡大,她的头小,戴了掉,梳梳头,又戴,又掉。在她的怀里,有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绒毛玩具,绒毛很脏了,纠结成团,看不出那玩具是熊是狗。
矮屋的四周都是菜地。属于一家的菜地大概几亩或几十亩。于是,在其它菜地里,也有类似的矮屋,住着其他菜农。
我进过那间矮屋。屋里光线昏暗,有一个窗户,安了窗框,却没镶玻璃,用透明的塑料布蒙了,有风刮来,塑料布就悉索作响,或慢慢鼓起,鼓着鼓着,又被什么样的风拽了,忽地瘪回去,鼓向另一面。屋里有一架钢管儿焊的大床,钢管锈迹斑斑。床上堆积着一卷一坨的被子和衣服,都不干净。有的衣服挂在墙壁上,几件叠在一起,一摞挨一摞,像有几个人靠墙而立。当地摆着一个折叠圆桌,桌面上,一半放着一台电视机,一半放着没洗的餐具,有苍蝇在无声飞舞。屋里没人,电视开着。电视机有问题了,画面不稳定,屏幕的一个角发绿。屋里的空气很污浊,我的呼吸好一阵儿才适应。
离矮屋稍远的地方,有一大堆黑褐色的农家肥,还有一个蓄着人粪尿的大粪坑。被太阳晒了,农家肥像冒烟似地升腾着热气,粪坑的表面浮着肮脏的灰白色泡沫。它们泛着很臭的味儿。
丈夫说:那农家肥都是鸡粪羊粪猪粪,沤出来,是很好的底肥。人粪尿追肥时用。说这些,你未必懂吧?不要嫌臭。闻着臭,用它们种出来的菜才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