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2079年,“科技之光”教突破了种族、文化的限制成为全世界的主流信仰,人们深信其教义:“一切问题都是技术问题”。科技也的确解决了此前困扰人类的大部分问题:能源危机、环境污染、战争......甚至有一部分人已经可以摆脱疾病和衰老。只要接受过科技之神的“五脏洗礼”,将五个以上的主要脏器更换成永远都不会衰竭、病变的“智造器官”,寿命就可以成倍延长,如果再配合皮肤改造,外貌甚至也能永葆年轻。举行过洗礼仪式的幸运儿通常被称为“全人”,其他人则被叫作“半人”(这是种争议颇多却很流行的非官方的叫法)。
半人不能接受洗礼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没有足够的钱。
一、“有些东西抱起来刚刚好。比如一个你爱的人,或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胡月看着杨大头,幽幽地说。
杨大头当时正抱着一袋已经开封的面粉从她身边经过,生怕洒出来,弄脏了她那条柔粉色的真丝连衣裙。可能是他这样一个一米九的大块头,表现出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很搞笑吧,胡月看起来很开心。她放下筷子,对他微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杨大头喜欢看胡月笑起来的样子,所以她来吃面他从来不要钱。一碗面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但一碗手擀面就很昂贵了:比廉价速食面贵上几千倍,连吃三碗的钱就能买辆汽车,还是最新型的那种。
如今“手作”的东西都很贵。
面粉跟水搅拌融合,经过揉、摔、拉......最终成为一碗面条的过程已经从手艺演化成艺术。而杨大头正是已经日渐稀缺的“拉面艺术表演者”之一,。他的小店“麦谜”甚至上过VR美食真人秀《舌尖上的自然》第五季。因此他的收入不菲,几乎算得上“半人”中的有钱人了。
可是胡月的“心情不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像一块薄冰翻入忧伤的激流,转而低下头有些失态地猛吃起面条来。杨大头知道她难过就会拼命吃东西,这是习惯,就像某种算法。他还记得在胡月爸爸的葬礼上,她几乎没有哭,却吃了三大盒香草冰激淋。
杨大头将面粉倒进揉面盆,在升腾而起的面粉烟雾中望着胡月。琢磨起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听起来没头没脑的,可是他知道那个“抱起来刚刚好”的人是谁,Tony,一个标准的花花公子,五官明显做过精细的调整,看不出年龄,杨大头敢用十碗面打赌他全身都动过刀。他也见过那个四五岁的孩子,是胡月跟Tony生的。
胡月用快到夸张的速度吃完了一碗面,令杨大头不合时宜地联想起自然纪录片里经常播放的镜头:白蚁爬过麦田。他甩了甩头,清理了一下不清不楚的脑回路,继续思索起胡月到底因为什么伤心难过。不管因为什么,多半是很严重的事。往常她面只吃得下一半,从来不喝汤,还经常嫌弃地说汤里除了脂肪就是盐,今天却破天荒的吃完了整碗面还端起盛面的大瓷碗,咕嘟咕嘟地把汤喝到一滴不剩。接着她把碗推到一边,用双手托起窄窄的下巴,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敲击着颧骨,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睛里的光彩。
看到这里,杨大头脑子里响起了警报:一定是有人伤透了胡月的心,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是Tony吗?肯定八九不离十,胡月虽然有几个固定的客人,可能让她动真心的却只有一个。杨大头感到一阵愤怒的电流涌上头顶,使他攥紧了正在揉面团的手,恨不能现在就去给那个坏蛋点苦头尝尝!不管是谁,不管是全人还是半人,就算是科技之神,他也要狠狠地暴揍一顿,打到对方必须更换器官才罢手。可是胡月绝对不会让他这样做,他自己当然也不能这样做,这个想法违背了某个必须遵守的原则......杨大头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发现胡月正望着他,漆黑的眸子如同冬天结冰的湖面。仅仅对视了一瞬间,她就垂下头,低低地呜咽起来,肩部轻轻抽动着。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视力放佛在紧急事态下自动增强了,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泪水,像本该被关掉的水龙头里漏出的水一样,安静地在粉白的两颊不住流淌滴落。
胡月的这副模样杨大头从没见过,她的悲伤几乎快要把他的头引爆了。他把面盆扔到一边,想冲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从前那样。可是一想到手上全是面粉,会弄脏胡月的裙子,他又停在了原地。他们之间只有操作台和一个狭窄的过道,杨大头脑子里两个自相矛盾的指令却让这段距离变得异常遥远,更使他双腿像灌了铅,只能踟蹰不前。
胡月缓缓地抬起头,双眼失神,看着他又好像没看他,更没看见他的挣扎。她说:"今天能早点打烊吗?晚上九点半,来我的公寓,我等你。”
从她那花瓣一样的嘴里蹦出的一字一句,杨大头都听得清清楚楚,可他却不明白,只能能从哪话语里读出命令的意味,还有一丝本不该存在的妩媚。警报级别提升:事情也许比他想象的更严重。今晚他本来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可是什么都没有胡月重要。
二、杨大头认识胡月太久了,至少比她认为得久。
胡月的职业跟他的一样古老,她是“自然姬”。听起来高级又神秘,实质却是性工作者。这个行业在新兴科技的不断冲击之下,经历了天翻地覆地变革,变化之大甚至超过了金融业。先是VR技术和性爱机器人的普及导致了许多传统从业者(妓女牛郎)失业。然而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很久,“自然至上”的风潮又席卷而来。“自然的就是好的”这种理念开始倍受上流社会追捧。杨大头始终觉得这种潮流很好笑,因为有钱人的身体明明都经过改造,很多人从头到脚,甚至包括大脑都跟“自然”扯不上半点关系了,却热衷于追逐自然之物。
也许无论怎么改造,人性始终亘古不变吧: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好的。
在这种潮流之下,除了园艺复兴,各种濒临灭绝的植物:比如迷迭香,都被炒至天价之外。在服务行业,“自然至上”也表现的淋漓尽致,现在只有穷人才会使用家务机器人,即便永远都用最新型号的家庭也只能勉强称得上是中产。
真正的富人会选择“半人”管家,最好是英国人。货真价实,训练有素,最重要的是没有经过一丁点改造,古朴、传统、高贵。
在性服务方面,有钱人也很快厌倦了那些冰冷的肉体,虚拟的浪漫。那套由算法决定的服务总是过于完美,完美到令人腻味。他们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些有点粗糙,却足够独特的、热气腾腾的肉体。
“自然姬”就是身体未经改造的“半人”妓女,只为有钱人提供服务。是比半人管家、手擀面师傅还要稀缺的职业。
现在没人为生计发愁,虽然半人不能像全人那样接近永生,但都居有定所,衣食无忧。就算不工作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因此自然没人愿意为了钱去做不光彩的工作或者过于辛劳的工作,除非有一些特别需要钱的特殊原因。
胡月是自然姬,杨大头是拉面师傅。自然姬是不光彩的工作,拉面师傅是过于辛劳的工作,他们都恰好有需要一大笔钱的理由。
三、胡月离开后不久就下起了雨。雨点像天空抛洒的豌豆,劈劈啪啪地砸在店门口的雨棚上。无声哭泣的胡月、不适合出行的糟糕天气、暧昧不明的约定、互相矛盾的重要行程......这些令人不悦的因素跟恼人的落雨声交织在一起,在杨大头心头合奏成一首世界上最糟糕的奏鸣曲,仿佛来自全员醉酒的蹩脚乐团。声声入耳,搅得杨大头心乱如麻,他甚至有种关掉听觉的强烈冲动。
店里的客人并不多,杨大头机械地重复着拉面、煮汤、准备明天的食材......这一系列日常的流程。他庆幸自己有事可做,适当忙碌的感觉能缓解焦虑。可是晚上九点半,这个令他焦灼不安,始终在祈愿延迟的时间,还是如约而至。
胡月公寓的门没锁,不需要麻烦的身份识别令杨大头如释重负。房间里有种好闻的味道,不是什么鲜花和香水味儿,而是胡月身体的味道。杨大头记得许久以前,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趁胡月熟睡,把头埋在她蓬松浓密的发丝之间,像个变态一样闻来嗅去,只为捕捉这种味道,
这是他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尽管客厅黑黢黢的,但熟悉的气味让杨大头始终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熟练的命令智能管家开灯、冲泡两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习惯性地坐在沙发左侧,右边的是胡月的位置,那里放了一个矮凳,她习惯把腿搭在上面,据说这种做法能避免小腿浮肿。可等坐定之后,杨大头才意识到自己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而且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出自己对胡月的公寓很熟悉。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掩饰,胡月那慵懒又沙哑,仿佛猫咪刚刚睡醒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