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游,尽管是公司公费,她依然有些雀跃兴奋,一颗古井般的心像注入了新鲜的活水,开始萌动起来。
上一次打算旅游是新婚,她和林峭商量着蜜月之旅,一切都筹备好,只待出发了,林峭公司一个急活把他招了过去,蜜月之旅就这样泡汤了。后来的日子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怀孕,生子,养子,盼着孩子上幼儿园,上了幼儿园盼小学,盼了小学盼初中,盼了初中就到了现在,女儿已经高三了。
回顾这十几年,说到旅游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是林峭忙吧,要不是女儿上补习班吧,要不是家里老人生病吧,要不是贺桐自己转不开,有几次策划个浪漫之旅,但考虑到费用,出去一趟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他们的心像小火煎肉一样得“滋啦滋啦”响。贺桐渐渐对旅游这事就不上心了,说起网上那个火了一阵子的辞职文“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贺桐在心里冷笑,说走就走,想走就走,那是留给潇洒人物的,她这种年逾四十的中年人是没有资本拔起腿就走的。身后老人孩子一堆,哪个不需要人顾及?
贺桐的心像吹过一阵春风,逐渐复苏,她跟林峭说一起去,他的那部分费用自己出,结果林峭说班上正忙,接了一个大活儿,实在走不开,贺桐有点失望,只好自己收拾行李,一大早坐上了公司的大巴,她跟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一起,一路上她们叽叽喳喳,贺桐的心情被带的有点高,跟着她们一起自拍,但怎么看自己怎么别扭,一瞬间,贺桐明白了,别扭在哪里,那些美好的青春脸庞怎么拍怎么好看,而她,虽然风韵犹存,面容姣好,岁月不曾苛待于她,却也没有厚待,眉梢眼角的风霜是遮不住的。贺桐学着小姑娘修图,但修完后越看越假,干脆删掉了。
公司组织的旅游是一个5A级景区,有山有水,还有庙。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下午,安排好住宿后接近傍晚,一大群聚餐后自由活动。贺桐回房间后,小李和小夏两个小姑娘正在化妆,一见她来高兴地说一起出去玩,其实贺桐已经累了,但架不住小姑娘们的热情,答应一起去玩。小夏笑嘻嘻地说:“贺姐,你该换件衣服,化个妆。”贺桐问有何不妥,她看到她们两个穿着火辣的吊带裙,清凉而性感,画着妖媚的妆。小李说晚上去酒吧,那里热闹,小夏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吊带忽悠着贺桐穿上了,还好,贺桐这些年保持身材可以,好歹将自己塞在小夏那条黑色的吊带裙里,两个小姑娘说好看,贺桐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已经被俩活力十足的小丫头拉上出租车直奔酒吧。
酒吧里音乐震天响,五彩的灯光晃来晃去,俩小丫头犹如两条小鱼愉悦地滑进水里,一转眼不见了人影,贺桐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像被搁浅的鱼,流落沙滩,她有点坐立不安,要了一杯水看那些人跳舞呐喊,他们都那么兴奋,贺桐不知兴奋点来自哪里,干巴巴等着俩小丫头疯完了回去。
百无聊赖时,一个男士拿着酒过来了,绅士地问:“能坐这里吗?”
贺桐看到男士穿着讲究,没认真看,随便点了一下头。
“您是本地人吗?”男士的声音不难听,温润宽厚。
“不是。”
“那是来旅游喽?”
“嗯。”
“要不要点一杯红酒?”
贺桐吓了一跳,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微信上常见的酒吧喝陌生人酒被割肾的故事,人已到中年,万事都要留个心眼儿,有个防备,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人生经不起折腾。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草木皆兵的,忍不住认真打量起男士——穿着不俗,眉宇脸庞有点像霍建华,棱角分明,唇嘴冷峭,眉眼清晰。贺桐很不懂为什么很多小姑娘那么迷霍建华,此刻倒是有几分明了,眼前的男子这才有三四分像,就很迷人,况且本尊呢!
贺桐定定地看男子的时候,男子的眼神像一张网铺在贺桐身上。
“你是对我有所防备?”
“哪有,哪有,我不喝酒。”贺桐赶紧喝一口水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嗯,出门在外是应该多一些防备的,这个社会太乱,什么人都有。”男子一直是波澜不惊。
“嗯”贺桐不想多说。
“这样有点冒昧,不过,我刚刚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真像我的初恋。”
贺桐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这,这算是套路,搭讪的套路,也太老套了,她可不信。又看了一眼男子,男子很认真,没有一点戏谑的样子。贺桐倒分不清话中真假,不过,真假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在意。
“是吗,可真巧。”
“不过,她已经去了好多年了。”
贺桐愕然。
“是车祸,不然,呵,不说了。”男子颇为伤感。
贺桐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地继续喝水。
“我觉得,你跟这里的氛围不是很搭。”男子说。
“不是经常来,我是陪小朋友来玩的。”她努着嘴朝着舞池方向。
“这里太吵了,要不,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请你喝杯咖啡?”
贺桐再次认真看男子,神韵似霍建华,帅气逼人,气质儒雅,衣着不凡,年岁跟自己差不多,怎么看都是有身份懂得保养的人,这种人别说现在,就是放在平常里都是人中龙凤般的存在,不知今晚为何如此失意看上自己这个半老徐娘了?
越多看几眼越心动,这种心动已经好久没有发生过了。跟林峭感情也还好,但这么多年夫妻之间早已如白开水般寡淡无味,什么浪漫激情爱情都被现实的生活磨得不见踪迹。这种心动仿佛春日枝头的花苞,春风一吹就盛放了。
男子举着酒杯冲着贺桐微笑,光影里甚是迷人。
她不确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信号。
单纯喝咖啡?还是?
就算今晚不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大家出来玩都是心知肚明的。
她做贤妻良母二十几年了,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对婚姻绝对忠诚,不越雷池一步,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她从来没有尝过林峭以外男人的滋味。
自己的心第一次这样旁逸斜出,还是一位各方面都入眼的男人,这算不算艳遇?
贺桐内心挣扎着,沉迷在男子的气息里。
灯光摇曳里,男子不俗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意,此时她没有喝酒却似沉醉一般,眼神有点迷离,心神有点动摇……
这时桌上手机亮了,是女儿发过来的视频邀请。
贺桐大梦初醒般说了声“抱歉!”,赶紧走出酒吧。
接通后是女儿和林峭一起视频,女儿问外面好玩吗?林峭问路上顺利吗?有没有晕车?吃住怎么样?贺桐一颗心慢慢落到实处,跟林峭和女儿聊了会,林峭催促她赶紧回去,外面不安全。
透过窗子贺桐看到男子身边已经坐下一个妙龄女孩,一颗悸动的心就沉了,如同一点火星被一盆冷水浇灭。她潦草地结束视频,懒洋洋回到酒吧,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等待两个小姑娘疯完回去。
男子竟然过来了,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们?”
贺桐没有料到他会过来,看着男子清浅的笑意,眼中的笃定,他大概知道自己是魅力非凡的,但是,情欲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贺桐早已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见到帅哥花痴得不管不顾,有帅哥搭讪就得意地忘乎所以,认为自己魅力无限。人到中年对情事看得既开又淡,况且是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谁知道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谁知道是不是HIV携带者报复社会,那些人看起来也是人模人样,但对人的报复却是致命的。
所以,贺桐只是懒懒地说,算了,我一会儿要回去了。
男子有点讪讪地。
“希望有缘再见。”走了。
贺桐心说,我们不会再见了,再见亦是路人。
仰头把冰水喝尽。
第二天贺桐跟着公司的一众人去景区,要爬山,沿途有很多风光,有水有山有美景,确实让人心旷神怡。跟她很熟的小夏和小李一直在自拍,也让贺桐帮她们拍,贺桐自从昨天自拍后就没有了拍照的心思,今天小夏给她拍了几张,风光无限美好,而她——穿着老土的运动装和运动鞋,站在风景里,自己都觉得煞风景,再也不拍了。
爬了好几个小时才到山顶,山顶有庙,庙里供着神像,也不知道是什么何方神圣。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跪拜了几下就走了,前方有更优美的风景,他们要观光拍照,而拜神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况且那么多神也拜不过来。
贺桐跪拜在神像前,也不知道什么菩萨神仙,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希望菩萨保佑家里四位老人不要生病,平安健康,女儿考个好学校,出人头地,林峭工作顺利,生意兴隆。
抬头看菩萨,菩萨慈眉善目而无语,不由痴想,这世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都拜菩萨,菩萨如何忙得过来?所谓许愿,大概是人自己的一厢情愿,期许如斯美好吧。
这一片庙宇众多,他们拜了几座象征性的庙宇就不拜了,到别的景区四处转转,贺桐不想转了,说了一个地方汇合,自己一座神像一座神像跪拜,殿里香烟缭绕,神佛肃立,她的心慢慢沉下来,虔诚地许下自己的愿望,祈盼心诚则灵,冥冥中自有神佛护佑,让一家老小平安喜乐。
拜完最后一座佛像出来后,贺桐看到一棵大槐树,树龄大概有百年,树上系了很多红绳,能够到的树枝上被缠得密密麻麻,路边卖小玩意儿的小商贩操着方言说,这可灵了,又列举了很多例子来说明,哪里的人求子,哪里的人升官,哪里的求平安等等,说得贺桐颇为心动,明明知道是小商贩的推销,依然买了两根红绳系上,一看这绿树红绳对比明显,而一棵树都承载了数千万人的心愿,不由想到,这里的树跟菩萨一样忙碌,是人痴傻,还是现实太艰难,让芸芸众生将心愿寄托于此?
贺桐倚在一棵树上歇息,寺庙有撞钟的声音传来,深山里不绝于耳,绿树隐隐,山风清凉,空气清冽,远处有轻烟般的云雾迷蒙,时有几声鸟鸣传来,这一切让贺桐静下心来,思绪放空,难得清净!
平日里哪有这样的时刻,每天跟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工作,家庭,孩子,老人,这每天的琐碎与算计让不惑之年的她终日没有喘息的机会。平日里不觉多么劳累辛苦,但此时此刻真想逃离世间繁华,跑到这偏安一隅的角落里来。
贺桐深深叹口气,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愿望,不觉好笑,许了这么多遍这么多愿望,竟然没有想到自己,自己这半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痴痴想了一阵子,眼看天色不早,就下山去了。
山脚下很多人都在礼品店挑选小礼物,贺桐给一家老小挑了几样,看到一个玉色的手镯,无论从款式还是颜色和质地方面都很合自己的眼,拿来试了试,只觉腕间隐隐生辉,心中很是喜欢,一看价位,已经四位数了,放在平时肯定算计着舍不得买,但是今天不想算计,贺桐今天想为自己活一次。
买完后随着大队去坐车,坐在车上后一颗灵魂回归现实,车渐行渐远,风景往后退,风吹着贺桐的头发,眼神迷离在后退的风景里,贺桐想起许下的愿,想起昨晚一场无疾而终的艳遇,此时有点后悔,不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