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下)

2019-01-21 14:08:12

古风

1.小贼

十五,天边一轮清月。

汴京城外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处野坟场。每每到了夜里,温度骤降,雾气缭绕。路过的人都恨不能多长一双腿跑快些。

歪歪斜斜的墓碑上,尽是模糊不清的字迹。青苔一寸寸得肆意生长,无声无息。偶尔爬过几只食尸的秃鹫,悉悉索索地扑打着翅膀,是坟场里唯一的动静。

“公子,此处甚,甚是可怕,还是回去吧!您要是有什么闪失,小的可担待不起啊。公子。”

远处一对人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朝墓地走来。走在前面的公子,眉似远山,眸若星辰,纵粗布衣裳也难掩熠熠生辉的神采。公子停下脚步,身后拽他衣角的小书童冷不防撞到他的胳膊上。

“有道是,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阿蒙,此番道理你是懂也不懂?”公子装模作样地摇晃着脑袋说叨了童子几句,轻叩了下他的额头。

小书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饶有所思地点点头。公子又接着说,“你家公子乃谦谦君子,此番不过闯个坟场,有何惧。”

言罢,两人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墓地深处探去。说来也怪,此处荒废,无人打理,竟丝毫未见杂草。只有一丛一丛的灌木。

小书童一边拨开灌木,一边小声抱怨,“公子啊,您说主上最爱城夫人,才将玉璜藏在她墓前。可主上若爱城夫人,又为何将夫人葬在这般鸟不生蛋的地方。此处杂乱,野墓这样多,日后如何能寻得。”

“话多。”公子仍是低着头,仔细寻找,锋利的茅草在他的掌心都划出了口子,“既是城夫人,墓必定有所不同。”

夜越来越浓,天色却愈发亮堂。月亮转到正头顶,白胖的月光撒在地上,地上透出些许颤巍巍的蓝绿色。

阿蒙掏得一手泥土,有些丧气,摸到砂砾石子一贯砸将出去。他掏着掏着,想看看有没有更大的石头,结果掏出了一截凉森森的骨头。

“啊~”

树枝上栖着的乌鸦,生生被这一声嘶喊,扰了清梦。许是憩了太久,腿脚多有些抽筋,这会满树的乌鸦都齐齐飞了起来,还呱呱叫了几声。

一时间公子都怔住了,阿蒙拉起公子就跑,没头没脑的跑。七绕八绕,倒进了个满是奇香的灌丛里。

公子拽住阿蒙的后衣领,把他塞到身后,仔细拨开这片茅草。

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碑屹然出现在眼前,碑后方笼罩着一整团牛奶色的光,光的穹顶之上,依稀可见合欢花一般的光晕,而穹顶之内,却什么也看不见。

“挖!”

小书童都看傻了,公子一个命令才叫他回神,他俩立马蹲下专心致志地刨土。

“好个小贼!”

一道清丽的斥责声倏地响起。公子和小童吓了一跳,旋即又镇定下来,这样一句话说得嗔怪有力又悦耳动听。

总归不是女鬼了。

公子和书童齐齐看向碑后,一抹窈窕的身影从树丛的阴影里慢慢挪了出来。

竟像个叫花子。

她巴掌大的小脸迎在月光下,脸上那几道乌黑错落的指印一览无余。眼神最是桀骜不驯,活脱脱像揣进了一只好动的兔子。眼角一颗泪痣适时地压了压她张扬的气势,我见犹怜。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脸色苍白,身材娇小,却气势逼人。像是一位占了大道理的夫子,在训斥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小贼盗墓竟盗到了此处!今日,我定叫你俩有去无回。”

公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震撼。

平日自问五富五车,一时间他竟找不到词来形容此间所感,也找不到话来回她。

他就这样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却像个纸片一样陡然飘落。

公子连忙上前接住。她竟这样单薄冰冷,仿若寒冬冰窖的一片叶子。

公子喃喃道:盗自家的墓总归不算盗吧。

2.十七郎

“好你个十七郎,汴京城都炸开锅了。你倒好,躲在家里吃果子。你怎么早不吃果子,跑到大街上抢人家姑娘。”

眼下正值盛夏时节,祈王府热得紧。独有一处湖心亭甚是凉爽。亭间有一少年,生得唇红齿白,面容皎洁,俊朗而温柔。唯有一双眼睛,端的深邃沉重,叫人看不透底细。

听见来人咋咋呼呼的声音,他并不侧身只是狡黠地笑了。如墨长发被微风撩起,眼神温糯,一时间,不知是微风更醉人,还是他更醉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我怎么就是抢了。”

辰国老国君姜昭卿,几十年“矜矜业业”,奋斗出了一屁股烂债,也奋斗出了十七个儿子。最小的十七皇子姜齐若,生得比大皇孙还要晚。

老国君岁数见长,日薄西山,却眼瞧着跟前的儿子们愈加不讨喜,纷纷打发了,送到封地。只余下太子姜齐渊一家和小十七。

姜齐若是老国君心尖尖上的肉,束发之年就封了王,赐号祈。教堂画舫,庭楼茶苑,街头巷尾,无人不知祈王殿下,少年才俊,才华横溢,天人之姿。坊间人称,十七郎。

汴京是辰国的都城,也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城。汴京人生性浪漫,平日里最爱唱诗和聊八卦。

也就是这一年,汴京城全年都在聊着几件大事。

辰国积压了几十年的欠款一夜之间尽数还清,用得还是实打实的黄金。

老国君突发旧疾,卧床不起,手头上的国事大抵都交给了太子。

最后一桩,姜齐若被绑架了。贴身书童当场被杀,他本人被救回来的时候,重伤在身,高烧不退。最后人虽然是活了下来,却傻了。

往后的几年,十七郎从汴京的佳话变成了笑话。

初一刚砸了棠楼的花盆找一只鸟雀,十五又闯了秦舫,闹了个人仰马翻,惊得许多看客落水。汴京的女儿们见了少时的梦中情郎,也纷纷绕着道走。

茶馆又在讲故事了,客人听得开心,时不时发出阵阵的憨笑。“我见那十七郎,是死死抱住那姑娘,任十来个大汉拉扯,也半点不撒手……”

十七郎隔三差五就会闹出点笑话,还叫说书的写了本子去。

那是一个寻常的早晨,榕哥儿上集市买菜,回来的时候路过虹桥,被一个老乞丐故意伸出脚绊了一下。

菜篮子飞到半空,榕哥儿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扑到地上。幸而,被人接住了。是个俊俏的紫衣少年。菜篮子掉到地上听不出一点声响。

岸上风正起,榕哥儿鬓角的散发略过少年棕色的眼睛,她怔了怔,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而少年,也望着她,端详她兔子一般的眼睛和眼角的泪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们静静地站了半晌,定定地望着彼此,美丽地像一幅画卷。

谁知道,紫衣少年却忽然变脸,一把就将榕哥儿搂进怀里,一口一个娘子。说话的腔调倒不像个无赖泼皮,反像个纯真孩童。

榕哥儿瓷白的脸蛋刷的一下羞得通红。她使劲推拽扭打,少年都死活不松手。她急得直哼哼,连连跺脚。

少年倒是一味哭喊得凄惨,真真像是寻到了失踪多年的娘子。

动静闹大,官家过来人了。红衣黑甲的官兵把看热闹的人都堵在了外围。将少年和榕哥儿围在中间。为首的将军恭敬地作揖,“祈王殿下。”

人是扯开了,事情却没有摆平。

姜齐若一路跟着榕哥儿,去哪都跟着。两队兵也一路跟着姜齐若。榕哥儿臊得一路捡小石子砸他赶他。怎么也赶不走。他简直比狗皮膏药还要粘。

天快黑了,榕哥儿憋了一天没解手,这会着急得紧,她掏出纸笔,写了一行字塞给姜齐若,“求求你了,别跟着我了。”

姜齐若摇了摇扇子,淡淡笑开。他若不说话看起来是真的神采卓绝。但他一说话,就叫人啼笑皆非。

“娘子,你是我娘子,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你太笨,万一又丢了,我可如何是好。”

榕哥儿哭笑不得,巴掌大的小脸都快要皱成一撮烧卖了。她无奈,只得继续写道,“我进这铺子里小解一下,你在这等我,不许进来!”

姜齐若还想跟着,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老实退下。

方便完一身轻松,头脑也灵活了,榕哥儿向铺子老板打听了后门,匆忙溜了去。她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生怕被人看见追上。

谁知一出门,就实实在在撞在一堵肉墙上。她一抬头就看见姜齐若那张笑得山花灿烂的脸。

榕哥儿心想: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就在她还在发愣的时候,姜齐若握住她的胳膊,二话不说拽着她跑起来。

主街上所有店铺的灯笼都撑了起来,酒楼茶肆,勾栏画舫,抚琴唱诗,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总算甩掉他们了。”

姜齐若拉着榕哥儿在人群里穿梭,他爽朗放肆的笑声,还有橙黄透亮的灯光,统统映在榕哥儿眼里,也印到了她的心上。

很多年以后,姜齐若问榕哥儿,当年你怎么就跟我走了呢?

榕哥儿半开玩笑,“还不是因为你生得俊俏。”

可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祈王翻自家墙头带回来一个哑巴姑娘。

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不一会所有的宗亲贵族都知道了。有些人坐不住了。

老国君心宽体胖,半倚在雕花软塌上,听着五花八门的告状,眼皮都没抬一下。末了,只说了一句,“祈儿既喜欢,娶了便是。”

宗亲们见说不动老国君只好讪讪退下。罢,不过一个痴儿,本不值得盘算。倒是太子府极为不悦。

姜齐若简直是一个八卦发生器,如今整个汴京城都在传,傻子王爷上街抢了个哑巴王妃。

云不易得到消息时,正在用午膳,差点没给噎着。一拍桌子,嘴都没擦,就踏马冲到了祈王府。

“你还有理了,谁家娶亲是这样娶的。”云不易一屁股坐到姜齐若对面的蒲团上,气势汹汹。

姜齐若仍是淡淡地笑,给他递了个脆生生的果子,“好了不易,我自有思量。”

云不易转过身不看他,想了想又把果子接过来吃了。姜齐若凑过来低声说:“太子府动作频频,怕是早就动了给我枕边塞人的心思。”

云不易叹了一口气,“我自知你主意最多,可我怕你不拿自己的事当回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哪能随便拉个人就娶了。你……”

“好好好,我都知道。你放心,这姑娘,可不是随便找来的。”

3.成亲

夏末的一个黄昏,榕哥儿站到了虹桥的桥头。

早前几天她就去衣裳铺子裁了一身红衣,这会又将束发的发带换成了红色,简单收拾下来,倒是人比花娇。

她拿了一幅画,是她亲手画的。

榕哥儿擅画,在汴京最偏僻的明瓦廊里开着一家小画馆。来寻画的人都是有路子的,她做的不是一般的生意。

姜齐若来了。眉眼弯弯,绚烂的晚霞从他温柔的眼神里满溢而出。榕哥儿不自由主的也朝他笑了笑。

他身后跟了大批大批的随从,他本人只骑了一匹红色的小马驹,马的脖颈上绑着上好的红色丝绸。他老远看到了桥头等着的榕哥儿,翻身下马,走到榕哥儿跟前。

小马驹虽然个头尚小,精气神却是一点不差。时不时甩甩脑袋,露个桀骜的架势。姜齐若把缰绳塞到榕哥儿手里,挠了挠头:绯红,聘礼。

榕哥儿接过,顺势把手上的画和早就准备好的纸条递给他:嫁妆。

他又笑了,榕哥儿心想,他笑起来可真好看,比满天的云霞都要好看。

不声不响,不温不火,姜齐若牵着榕哥儿,榕哥儿牵着马,一起回了王府,两人就成了亲。

等双双坐到床沿,还不等榕哥儿尴尬,姜齐若就不由分说地抱住她的腰,“王妃,他们说洞房有奶喝。”

榕哥儿一下子羞红了脸,推又推不动他。使劲抽了抽,才抽出手来写了一张纸条:王爷,你不用装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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