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管

2020-01-06 14:50:49

世情

恒生是一个货车司机,用我初三的时候的数学老师的话说,“不就是个开车的而已嘛!”当时他站在讲台上瞪着一个我的调皮同学,您说巧不巧,或许他就是故意的——我的调皮同学的爹就是个货车司机!

您可能知道,有些老师心理脆弱得要命,十分地爱生气,为了维持自己的没有来由的自尊和骄傲,说话比毒蜂还要刺人。

货车司机在城里有一套房子,是他的父母买给他的,在郊区离城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车库。

司机的父母在村子里干点小生意。而且,绝对不会养狗,因为养狗要喂狗吃饭,他们哪里舍得啊?他们总是不放过一分一毫,认认真真地攒钱。

不过,他们也不会因为自己不养狗,别人养狗,所以数落别人的缺点,说养狗的人不讲卫生、传播疾病……

他们会站在村口的桂花树下,和别人说:“养狗?我实在是舍不得那一份饭啊!”

他们不会害怕第二天有人问起,一些羞于出口的事情。而在凌晨的时候,红着眼睛躺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去寻找一些崇高、故弄玄虚、攻击人的理由。他们是诚实的人。

您可能认为我人云亦云,信口随说,所得的感悟是表面的,不深刻。但是亲爱的读者,我见过!我见过太多了。

比如:我曾经在除夕的时候,去到过一个我的伯伯家里,他一看见我,不说夸张的,好像看见鬼魂一样。

面色阴沉,生气得嘴唇发抖,仿佛我刚刚从暗处跳出来,吓了他一跳,伤害了他。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唠唠叨叨地说:

“春节?放炮就是在烧钱!烧钱?是坏极了的事情;有多少人还吃不饱饭;以后应该立法,把那些放炮的人抓起来。”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坐在椅子上,支支吾吾地回答他。

“嗯……,这个,是吗?可能也不能这样说,嗯…对,其实你说的也……嗯,是对的。”

然后,他竟然从椅子上蹦起来,手指都戳到了我的鼻尖,给我一顿好骂,口水直喷我的脸上。骂的内容,我就不说了,反正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看见我的父母直害臊。

后来我才知道,也就是前几天,他的儿子对我说,因为他家当时有很多的汽油,害怕放炮的火星把汽油点燃了,所以没有买炮来放。

我家伯伯没敢跟别人说这层意思,却害怕我觉得他家买不起炮——穷,惹得自己昏了头脑、气急败坏。其实吧,我根本没主意到他家有没有放炮这件事情,更加不用说我觉得他家穷了。

司机的家里东西摆放有次序、一成不变,不该出现的东西绝不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出现,该出现的一定会出现在意料之中的地方出现。

就这一点,还是要举例说明:他家有一只老鼠和对门的情敌干了一仗,它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好不热闹。它回它的窝里睡觉,第二天醒来眼睛瞎了。

老鼠不停地用粉红的小手擦着眼睛,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我算是完了。”老鼠想。

不过,它活下来了,而且还变胖了,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因为,它眼睛瞎了,但是记忆还在,屋子里哪里有水,哪里有吃的,椅子放在哪里,会不会挡了它的道,它记忆得一清二楚,而且根本没变过。

它甚至去到饭桌第四个桌脚的右边,每次都能吃到两粒米,司机每一顿饭都有两粒米都掉在那地方。

现在,司机站在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前面,黄昏的阳光把他的额头照了个金黄。他气喘吁吁,今天从早上买完菜回来后,一直打扫屋子,打扫到了现在。

厨房里的地板亮得发光,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柜子上,几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分别装着排骨、石斑鱼、龙虾、羊腿和一些青菜。

事件的伊始是在昨晚,他躺在棉花枕头上,耸着脖子,准备入睡。然后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等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睛,拿起手机。

手机里,她准备大学毕业的养女说,明天晚上要带男朋友回家。然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凌晨的时候还起来试穿衣服,一件又一件。脸上也不闲着,时而皱眉,时而撇嘴,时而微笑。

您如果在现场的话,不看太多,看他的脸就足够知道,他有几件衣服,这些衣服都长个什么样子。

房间打扫得已经干干净净,但是司机在屋子里东看西看上窜下窜,“总感觉还不对劲。”司机手抓着下巴自言自语。

接着,他拿了几把椅子,放在客厅,叠在一起,哆哆嗦嗦地爬上去,又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这个过程中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后他在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

他从椅子上下来,不再东看西看了,但手还是抓着下巴。“不行。”司机说。接着,他走出门外关上门,又打开门把脑袋先探进来(他的女儿每次回家都那样做)。甚至于,他尖声细气地叫了一声“爸”。

这回,司机放在下巴的手放下来了,但是眼珠还是在咕噜咕噜地转。

然后,他好戏重演,从电梯里走出来打开门;从楼下上来,打开门;从小区门口走进来,打开门;最后就差没有假装打个车回来,再打来门了。

这一套下来,他眼睛不咕噜咕噜地转了,干脆脱了上衣,半裸着身体,躺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嗯……嗯,恒生……你……干得好。”他又在自言自语。

这时,司机想起了一件事,睁大了眼睛,像一只猫一般钻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原来我的房间还没打扫,我这老糊涂。”司机几乎是咬着牙说了出口。”

依我之见,他确实是老糊涂了,您想一想平日里连他女儿也不回去他的房间啊!怎么会想到女儿的男朋友去呢?

废话不多,他开始打扫,眼睛仿佛一根银针扎到哪里扫哪里,不放过任何的细节;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让人想象到深山里的花岗岩。

他俯在地上,从床底拖出了一个网布口袋,里面装着钢管。钢管一节一节的,有的还是银灰的铅色,有的已经在和时间的战斗中枯朽生锈了。

司机张大了嘴巴,眼珠也瞪出来了,想着“家里怎么有这种东西。”

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了这样吃惊的感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他看见村里的两头牛在草地上比赛给对方讲笑话,看谁先笑,输了的牛到小卖部买了一斤盐。

司机的脑海里乌云蔽日,每一秒中都沉闷而迟缓,他想象自己站在海边,漆黑污浊的海水在咆哮,而他在解开一个扣子,每当扣子快要解开的时候,海水汹涌而来,他被打得人仰马翻。“这破逼钢管怎么在这呢?”司机想。

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坐在了外面阳台的藤椅上,夕阳犹如打碎了的金黄枫叶,细沙似的飘洒在司机的身上。

此刻,他感受到了温柔迷人的阳光身上的温暖,他陷入了寂静中,眼前出现了一个静谧的教室,看起来已经荒废很久了,墙壁上有松软翠绿的青苔,地上是棕色的枯枝烂叶。

沾满灰尘的课桌上有一本有陈旧的课本,封面都裂开了,像松树皮一般。

他轻轻地打开了课本,找到了那段关于钢管的记忆。

那是在十几年前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和妻子离婚。因为六岁的儿子恒善,在过马路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小鸟被拦腰斩断。

那天的柏油路很干净,司机儿子的身子被分成了两半。灰白色的天空还飘着细雨,飘到了他儿子张开的嘴巴里。

这件事情让他们几乎崩溃。妻子常常走在大街上指着一个小孩,对他的家长说:“你的孩子真可爱。”对方有时候理会她,有时候不理会。

但是,下一步她一定会说出同样的话。

“不过,你知道他会死吗?就是身子断成了两半。”

她说话的很低,动作躲躲闪闪,仿佛在表演一个间谍。

家长这时候,脸上变了颜色,慌慌张张地牵着小孩离开。

“他死了以后,你节哀顺变啊!”司机的妻子在后面挥着手,响亮地说。

司机也好不到哪去,在一次和别人追尾以后,被从前车下来的两个人挥舞着双臂骂道:“你想死了吗?”

司机从方向盘上面抬起头来,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色的,眼睛却是红色的,看起来像是被咬了一口的草莓。总之,那样子一句话没说就把人家吓跑了。

儿子死后,他们在客厅吃饭的时候没开过灯,然后他们开始聊起来,或者是相互自言自语。

“我觉得你真贱,要是你能死就好了,哈哈。”

“是的,我能死就好了。”

“我们一去死吧!”

“不!我看不上你。”

“哈哈,其实我也看不上你。”

“你为什么不开灯呢?你不是怕黑吗?”

“那你为什么不开灯,你也怕黑吧?”

“我现在不怕了。”

“我也不怕了。”

“听说黑的地方有鬼?”

在暗淡无光的客厅里,两个人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来,好像一闪而过的流星。

“我要是能遇见鬼就好了。”

“我也想遇见鬼。”

“我在和你说话吗?贱人。”

“可能吧。”

“我们以后不要说话了。”

“对。”

第二天,他们到民政局离婚了。

后来,司机更加想把自己给撞死,他常常在晚上开车,喝了酒开,单手开。虽然常常擦擦碰碰,不过居然没出过大事。

那天晚上凌晨的时候,他开着车走在曲折的盘山公路上,车窗外漆黑的夜色一只跟着他,仿佛一群用蜘蛛的速度奔跑的黑压压的老鼠。

他翻过一个隘口,看到一盏暗淡的灯光,出现在远处,再走近些看见两个小平房,和上面的大牌子“漯河加水站”有两个麻雀似的小黑影,已经拿着水管在等他了。

他跳下车,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走向那两个小平房,脚底时不时踩到一滩水。他坐在了门口的一个塑料椅子上。

他再往自己的车那边看时,两个黑影已经接好了水管,向自己走来了。

他们到了近处,司机才看清这是一个佝偻的瘦老人和一个小男孩,司机把头转到别的地方去,尽量不看小男孩。

小孩和老人说起了话。

“今晚终于有客人了,爷爷。”

“是啊,今晚终于有客人了。”

“是不是司机们以后都不走高速公路?又重新走我们这里了,爷爷。”

老人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给予了小男孩肯定的答复。

“是的,司机们以后都重新走我们这里了。”

“那我能修我的床了吗?它快要塌了了,爷爷”

“能修的,我们要卖力的干活,多加一点水挣够了钱,就马上修了它,保管你晚上睡得稳稳当当。”

这时候,远处又出现了几处灯光。

“快走,有车要来了,我们要赶快行动起来,保不齐他们就是来加水的。”

“是,爷爷。”

老人和小男孩走到了加水站外面,提着水管等待着,老人佝偻的腰突然用力一挺,变直了一些,小男孩也学着老人的模样,挺直了腰背。

在漆黑的深夜里,两人像是雕塑一样屹立在加水站前面。

第一辆车一晃而过,第二辆车一晃而过,等到第三辆车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驶入了加水站内。接着又有好几辆车,开进来。

老人和小男孩的动作很快,货车一停下来,他们就接好了水管。

老人和小男孩又回到了司机的身边。

“今晚客人真多啊,爷爷。”

“对,很多。”

“我有事情要问你,爷爷。”男孩的声音微弱了下来,语气犹犹豫豫。

“你说吧!”老人的声音很自信,仿佛他能够解答世界上的所有问题。

“那天送爸爸妈妈去医院后,我好久也没有看到他们了,他们去哪里了?我们今晚挣了很多钱,明天我们能去看他们吗?”

“这……这个,我……,今晚,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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