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人的街道上，连绵的路灯冷漠而平静。
秦琵琶站在其中一个路灯的顶上，眼神落在灯光照不见的那个角落，角落里，有一个只用小棉被包裹的婴儿，那个不怎么厚的棉被替他挡不了刺骨的风雪。
秦琵琶见过丢弃他的那个女人，那时她的脸上也有泪，却始终没有回头，对她而言，这孩子只是一时冲动犯下的错，她舍不得十月怀胎的骨肉，可也受不住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况且，她还年轻，以后还能要孩子，而那个孩子不会像这个一样成为她人生的污点。
所以，她对身后婴儿孱弱的哭声仿若未闻。
擦肩而过的瞬间，秦琵琶听到婴儿的哭声消散于世间，与此同时，那女人的魂魄上多了一道黑色刻痕，黑色的刻痕，代表着一笔欠下的孽债。
生而不养，弃之如物，这样的孽债以后积德再多也消不了，所以，哪怕她烧香拜佛寻医吃药，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孩子，很多报应，都是一场该有的因果。
人啊，总是自以为无辜，却不知无情也是一种残忍。
一个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出现在婴儿旁边，他的手轻轻一动，手上便多了一盏小小的几乎不成形的引魂灯。
引魂灯由人的生魂化成，形状及颜色与人生前的善恶、寿命相关。一个出生不足半天婴儿，即便夭折，但若是被人精心呵护过，他的生魂该是最明亮的颜色，而不是像这盏灯一样黯淡无光，还飘飘忽忽快要散掉。
面无表情的引魂者提着引魂灯走到光亮的边缘停下，他全身隐在黑暗中，说话的声音带着幽幽死气：“审判者来此可是有事？”
秦琵琶摇摇头，说：“刚巧路过而已，你快回去交差吧，别误了时辰。”
引魂者转身离开，呼啸的风卷着雪狂舞，没人知道，此时有一个刚来世间的小生命凋零。
秦琵琶叹息一声，轻轻跃下路灯想要离开，又听见角落里有什么轻轻叫了一声，循声望去，她发现贴着墙的位置有一簇黑色晃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秦琵琶走过去，蹲下身，拂去黑点身上的积雪，发现雪下是一只黑色的小猫，它的眼睛已经睁不开，刚才那一叫，或许用尽了它最后的力气。
小黑猫是藏在一只已经冻僵的大猫腹下，大猫的毛色杂乱，很瘦，背部不知被什么利器划了一下，里面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流出的血印在雪上，有些刺眼。
尽管伤痕累累，它还是蜷缩成一个保护的姿势，竭力为小黑猫挡住风雪，它的嘴边有一小块儿带着泥土的糕点，这或许是它找了好久才找到的食物，只是它再没有力气喂到小黑猫嘴里。
摸了一下大猫的头，秦琵琶轻声道：“你是一个好母亲呢。”
2
秦琵琶推开五味小馆的大门，一股暖意袭来，冲散了身后的寒气。
这个时候店里没有生意，陈想正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大眼瞪小眼，他看见秦琵琶进来，隐隐松了一口气，那模样那眼神跟见到了救星一样。
秦琵琶笑道：“几天不见，这么想我啊？”再看一眼那个孩子，秦琵琶不由“咦”了一声，问陈想：“哪里捡来的？”
陈想无奈道：“他自己跑来的，说是妈妈生病了，他找不到人，非要我去帮忙。”
秦琵琶一笑，果然连小孩子都知道陈想心软，当初她看上陈想，便是因为他对凡世的几分善念，比起地府里冷面冷心的鬼差，他更适合处理人间事务，虽然有时情感太过强烈会左右他的判断，不过鬼无完鬼，这点心软在她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三更半夜的，又是这种天气，谁家大人会任由孩子跑出来？何况，陈想这么心软的人却没有答应帮忙，怕这小孩子有些古怪。
秦琵琶把怀里的小黑猫递给陈想，然后蹲在小孩跟前，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小孩似乎有些怕秦琵琶，想躲开她的眼神，却被定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小孩抿着嘴，圆鼓鼓的脸颊上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很可爱，只是他的瞳孔无光，嘴唇泛紫，三魂六魄俱已无明光。
显然，这是一个躲过引魂者的漏网之鬼。
能躲过引魂者并不容易，除了一些不可控的意外，那便是有人用了禁术。
有时鬼差之所以难做，就是因为世间多的是能人异士，他们能想出各种办法逃脱生死，操弄魂魄耽于尘世也非难事。
只是那些禁术多半带着恶念，毕竟人死如灯灭，身上阳气俱散，能聚起的不过是阴晦之气。
但是这小鬼身上并无煞气，相反，嵌在他额间的那滴血泪透着怜爱之意，滋养着小鬼的魂魄泛起纯净的红光，其无邪丝毫不比佛前的童子差，可见那人对小鬼的心之赤诚。
秦琵琶起身，揉揉眉间，叹气道：“今天怎么净遇到这种事，这大雪天的，想偷懒都不行。小鬼，你这是自投罗网来了？”
“呜，妈妈……”小鬼虽然已经没有眼泪，但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还是做得出来的，尤其再配上那张可爱的包子脸，秦琵琶还没怎么着，陈想就有些不忍了。
陈想一面给小黑猫温着牛奶，一面柔声说道：“别怕啊，这个姐姐很好的，她会帮你和妈妈的。”
秦琵琶瞪陈想一眼，见过给下属派活的，没见过下属总给上司找事做的。
不过，对上小鬼怯怯却期盼的眼神，秦琵琶还是掏出手机给苏然打了个电话。
人鬼殊途，有些事他们实在不方便直接插手。
3
快到年底，虽然外出的任务不多，但苏然的工作量不少，这天夜里他好不容易能早睡，还没睡熟又被手机铃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听见是一段琵琶，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抓过电话便问：“琵琶，怎么了？孩子？好，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苏然来的很快，他抖落身上的雪，走进店来，见秦琵琶正在逗猫，陈想正在哄孩子，这情景比满屋子的暖气还让人心软，苏然有些无语，容不得恶，却容易被善所诱，这些家伙真的是来自地府吗？
陈想已经问出小鬼家的地址，离这里足有十几里地，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鬼说：“我闻着味道来的，这里的味道很好闻，我也不害怕。”
秦琵琶挑眉，鬼族中向来是鬼婴最敏感，但通常是有接触才能感知一些事，比如各种情绪，也有能通过常用物品感知的，但是极少见，尤其陈想这种几乎能完美掩盖自身鬼气的，只要陈想愿意，绝大多数鬼婴都不会觉察他的气息，没想到竟瞒不住这个小鬼。
看来这个小鬼是个宝啊，要是被那些家伙知道，肯定会挤破脑袋抢着要他，她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毕竟她很缺人手的。
吃饱喝足的小黑猫开始在桌子上爬，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蹲到小鬼跟前，尖声细气叫了一声，小鬼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他偷偷看了一眼秦琵琶，看她正和推门进来的那个人说话，便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了一下小猫，两个小家伙歪着脑袋对视的样子有点可爱。
把小猫留在五味小馆给陈想照顾，秦琵琶和苏然跟着小鬼去了他家里。
小鬼的家在一个老旧小区，这里早年间是附近工厂的家属院，后来不少人搬走，再把屋子租出去，慢慢的，这里的住户几乎都是租客了。
楼梯的照明灯坏了，走在前面的小鬼和秦琵琶无所谓，苏然打开手机照了下脚下的路，又习惯性在墙上看过去，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和寻物启事，还有鬼画符似的涂鸦，看上去乱七八糟的。
到了五楼，小鬼指了指左侧的门。
秦琵琶扭了下把手，门是锁着的，低头，小鬼正乖乖仰着头等她开门，秦琵琶打消了用钥匙开门的想法，手指轻弹一下把手，里面的门锁“咔”了一声，门瞬间开了。
和外面杂乱破旧不同，小鬼的家布置得很温馨，而且所有的装饰都有一种童趣，看上去暖洋洋的。
不过，屋里有一种莫名的寒气，秦琵琶打量屋子一周，目光落在床上睡着的人上面，人有阳气为活，阳气失则寿元尽，这小鬼的妈妈竟然是以自身寿元供养小鬼的灵识不灭。
苏然自然感觉不到这种寒气，不过看到小鬼的妈妈以后，他不自觉打个冷战，若不是能看到小鬼的妈妈胸口在起伏，他差点以为床上的是一具尸体。
苏然问：“要送她去医院吗？”
秦琵琶站在床前，手指按在小鬼的妈妈眉心位置片刻，回答道：“如果你想本市多一起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活死人事件，可以送。”
苏然一听，明白事有蹊跷，便不再说话。
小鬼不懂秦琵琶的意思，他只知道总是温柔陪着他的妈妈睡了好久都没醒，而且味道也变得奇怪，妈妈肯定是生病了。凑到床边，小鬼握住妈妈的手，脑袋偎上去轻轻蹭着，口中小声喊着“妈妈”。
苏然看了有些不忍，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琵琶叹息道：“魂魄还活着，不过寿元快耗尽了，这副躯壳支撑不住，所以才昏过去。”
“那现在怎么办？”
“等，如果天明前她醒不过来，就真醒不来了。”
苏然看着床边的情景，忍不住问道：“她醒不过来，小鬼会怎么样？”
秦琵琶掏出一颗糖塞进嘴里，解释道：“你见过树死叶子不落的情况吗？”
4
秦琵琶哄睡了小鬼，让苏然去客厅的沙发上休息，然后一个人倚着窗子看外面如墨黑夜。不知是否和自己是鬼有关，秦琵琶更喜欢黑夜。很多人说黑夜更善于伪装，所以有月黑风高好办事一说，可是在秦琵琶看来，黑夜更像是去掉了伪装的白天，让太多人的心思无处遁形。
卧室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动静，秦琵琶扭头，看见床上的女人醒来，正小心翼翼抚摸熟睡的小鬼的脸颊，她眼角滑下一滴泪，想来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看向秦琵琶，那眼神里有戒备，却没有意外：“我就要死了吗？”
秦琵琶点了点头，并未做过多解释，无论女人是把自己当成了索命无常或者死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确快要死了。
女人低头，脸半隐在黑暗里，似乎对这种结果并不意外。奇怪的是，她对小鬼的不舍很明显，却并没有太多担忧。
这很反常。
苏然睡得不沉，听到声音已经醒来，他觉察到此时的气氛有些怪异，便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
秦琵琶看了女人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种供养小鬼灵识不灭的方法的？”
人死之后，引魂者不一定能立刻出现，尤其是小鬼这种在母胎中出了意外的。即使如此，也不会耽误太久，至少不会让冯群慧这样的普通人有时间准备好一切，何况是这么古怪的禁术。
冯群慧的眼神有些飘忽，不过她的语气如常：“从网上查到的。”
苏然下意识问道：“什么网？”
这完全是他的职业习惯，他知道这里面有些东西超出科学能解释的范畴，只是这方法拿人命不当回事，一听就不是好东西，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呢，里面真有猫腻的话，秦琵琶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水落石出后，他也能借弘扬科学反对迷信这一条写结案报告。
秦琵琶却不关心这个，她知道冯群慧在说谎，苏然不知道楼道墙上那些鬼画符似的东西是什么，不代表她不知道。
不过，上一次这东西出现还是在一百多年前。
当时镇守川蜀的审判者选的合作者是个道士，那时的人比现在的人迷信鬼神，恰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景，那位审判者选个道士搭伙不稀奇，关键是那道士见多了死生无常的事，反而生出了要长生不老的邪念，他一边套审判者的话，一边研究一些古老的禁术，后来还真给他弄出祭魂还生这种邪门歪道来。
祭魂还生，便是以他人生魂为祭，使无寿者还魂。
那道士折腾来折腾去，自然不会是为了便宜旁人，所以除他以外的还魂者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他的“补品”。
至于为何不直接对活着的人下手，反而多此一举，是因为他对“补品”的要求很高，须是童男童女，而且年纪越小越好，所以那时很多夭折幼童被他捡了回去，很多逃难的人也入了他的魔掌，被他硬生生取走了魂魄。
秦琵琶是当年负责收拾的审判者之一，才熟悉这种手法。
只是那混蛋道士早被逮到了，这会儿还在受罚柱上钉着呢，显然做这事的另有其人。
秦琵琶不认为女人是在维护背后那人，她更关心的是小鬼，想必是那人曾说过关乎小鬼安危的话，所以女人才如此顾忌。
秦琵琶皱眉细想片刻，直视女人道：“你已经撑不到天亮了，这小鬼本来就是你用寿元养着的，你死了，小鬼自然也就死了。只不过人死了还有机会变成鬼，鬼死了，就只能灰飞烟灭。或者，成为别人的食物。”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之前她的脸色就白得不像样，现在更是惨白到吓人，她的嘴唇有些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掏心掏肺为小鬼好，也只有这个女人了，所以她明知代价是什么，依然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以供养小鬼的魂魄。
不过显然，秦琵琶说的这种后果她未曾想过。
静默间，敲门声传来。
秦琵琶挑眉看向女人，轻声道：“看来，有客人到了。”
敲门声很轻，也很有节奏，带着种从容不迫的笃定，仿佛他对这里很熟悉。
女人走近，开门，看清楚门外微笑的人后，心头先是一阵惊慌，下意识想关上门以免他被屋内的人看见，这时，她又想起秦琵琶的话，手上的动作不由一停，怀疑也在心底生根：“谭医生，你怎么来了？”
“这两天你该去医院拿药的，怎么没去？是生病了吗？”谭医生似乎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候不对，笑着解释道，“我正好下夜班路过，就顺便把药送来了，本来是想直接放门口的，可是方才在楼下看见屋里灯亮着，又担心你是真生了病，就试着敲了敲门。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要去医院吗？”
谭医生笑容越发温柔：“真生了病，可千万别硬撑着。”
女人发现了不对，可她来不及反应，就被谭医生手中的喷雾喷了个正着，意识瞬间模糊起来。
她知道，秦琵琶说对了，她上了别人的当，亲手把宝宝推入了魔掌之中：“宝宝……”
谭医生听到她的声音，笑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那可是难得的宝贝！”
秦琵琶悄无声息出现在女人身后，接住她下滑的身子往后甩给苏然，同时，手中的玄铁链子直接锁住了谭医生的脖子，手下再一用力，惊愕不已的谭医生就如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被拖了进来。
秦琵琶把昏过去的谭医生仍在一边，指尖在女人眉间点了两下，又塞给她一颗糖。
女人清醒后，直接朝秦琵琶扑过去，扯着她的衣袖跪在地上哭着恳求：“求你救救宝宝，他该承受什么，我都替他承受，求你，救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