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三九严寒，白雪覆盖了青石板路，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几只寒鸦低徊而过，长乐镇上一片冷清。
与外面的天寒地冻不同，戏园子里宾客满座，台山的花旦抖开了水袖，举到眉边，丹凤眼左右顾盼，眉间的花黄潋滟如蕊。
沅熙坐在二楼，透过隐隐约约的纱帘看着台山美人做完了的动作，轻启朱唇低吟浅唱，她轻阖了眸子，仔细体味。
戏文罢，浣熙仍沉浸其中，口中念道，“天地口月夜，风云雷雨雪。山水石鱼浪，草木鸟花香。”
“……你我来去转，不开关避眠。美蓉眼胸膀，皮眉口心拳。”
身后的竹帘被掀开，来人接了她的话。
沅熙回过头，就见印云卿一身青衣罗秀，脸上的戏妆也未来得及卸下，声音却不是刚才在台山清丽婉转的戏腔，反而是略浑厚的男音。
“怎么了，想学戏文了，我教你。”
她摇摇头笑了，“我可没你这本事，能一喉两嗓的也只有你了吧。”
印云卿并不放在心上，女子不能演戏文是行当的规矩，所以才有了反串的男花旦，且习得是花旦的路子便一生只能演旦角的戏，像他这种既可以唱花旦又可以演武生的倒是独一份。
“不学也罢，不过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你前些日子不是央我教你画戏妆吗，今儿来得巧，我只这一出戏，随我去后台我好好与你画。”
印云卿执着笔细细的为她画眉，沅熙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人，心中浮现出四个字——举案齐眉。
只是一瞬，她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摇碎了心中的绮念。
2
印云卿性情品貌都好，对她也好，可是这男女之间只有兄妹间的亲情才可久长，若一旦踏过了那道界限，俗世难堪，难保不成痴男怨女的戏码。
她这些年身在吕夏楼，看着身边的姐妹一个个不听劝，自以为是良人，将身心托付，最终换来的却是无情的对待。
沅熙，活得清醒，拎得清。
冬日天色暗的早，印云卿怕路上不安全，拎着送给沅熙的画戏妆的工具材料，将她送到了吕夏楼的门口。
此时，吕夏楼里早已管弦笙笙。
道了别，印云卿目送沅熙跨进了大门，怔怔的出神。
如此也好，世道艰险，吕夏楼偏安一隅，她只卖艺，与一人飘零相比，到算得一个好去处。
而他自己，纵然被人捧为名角儿，可到底不过个供人取乐的伶人，男儿本顶天立地，他……如此不堪，配不上她。
临街的窗户亮起了灯，印云卿回过神来，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3
第二日天蒙蒙亮，印云卿便收到了沅熙的口信，要他去旖梦楼一叙。
他看了看天色，心下诧异，想到沅熙温婉不动声色的性子，定是遇到急事，否则也不会这般失了分寸。
也不管自己一会那出将盗行的戏，急急忙忙的往吕夏楼赶去，唯恐耽误了时间。
夜兴昼伏的楼里安静无声，印云卿放轻了脚步，轻车熟路的叩响了沅熙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沅熙利落的将他拉了进去，“这么早叫我，何事？”
她扒着房间门口往外左右看了一眼，才匆匆将门拴好了，她一步一步的往印云卿身前走去，行动间透着一股子决绝，声音也有些发抖，
“印云卿，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印云卿心里一振，身子也僵住了，显然没有想到一向不假辞色的沅熙会如此直接问出口，他张了张嘴仿佛难以启齿，
“……你知道……沅熙，我一个伶人，配不上你……何况，有了当年之事……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又能好到哪里，……如果我非要跟你走呢，你带不带！”
印云卿脸上露出纠结，不是他不愿意，只是他无法护她周全，他不愿她跟着他受苦。
沅熙露出受伤的神色。
“你到底是不愿意的……”
“没有，我愿意……”
印云卿急忙抬头，只是，解释的话未说完，一方白帕铺面而来，他来不及反应便早已不省人事。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4
铜镜里，戏妆勾勒出上挑的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如远山黛色，流云一身凤冠霞帔的戏装，打量着那张与印云卿相像的脸。
他们本就生得像，是寻常百姓口中的夫妻脸，如今画上浓墨重彩的戏妆，更难分辨出真假。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柳州打头，身后跟了一帮子奴仆家院，来势汹汹。
“带走。”
沅熙被人套进了麻袋里，扛到肩上，一路颠簸，在一处郊外的院子里落了脚。
“哟，这不是咱们印云卿，印大花旦嘛，许多年过去了，风姿不减啊，我可是对你的滋味念的很啊，”
“嗯？怎么不说话？当年被你用身体换出来的小丫头片子呢，怎么没见她跟在你身边伺候啊，难不成是跟了人跑了……哈哈哈……”
柳州笑得猖狂，沅熙却气的哆嗦，她永远也忘不了印云卿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样子。
“柳州，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柳州一愣，盯了沅熙所扮的印云卿半天，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好一对苦命鸳鸯，真真一出好戏。”
5
沅熙本叫印熙儿，是安平镇印家戏园班主的独生女，印云卿是印班主收养的孩子，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印云儿十六岁那年，印云卿十九，一口两嗓，凭着扎实的基本功底和独特的唱腔红极一时，看戏文的多是达官贵人，可云龙混杂，哪里没有地痞流氓兴风作浪。
那一年，印班主重病撒手人寰，将宝贝女儿和倾注毕生心血的戏园子托付给印云卿，彼时尚未及弱冠的印云卿手腕经营能力欠缺，应付着着实狼狈。
园子里的人不服，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摇摇欲坠，哪知祸不单行，地痞柳州是个欺软怕硬的，之前就眼红他们的戏园子，此时见他们落魄了便趁机大打一耙。
卷走了金银还不罢休，非要抢印熙儿做妾，印云卿哪里肯依，与其拼命，柳州也知道闹出人命来自己也落不到好处，便想了个羞辱他的办法。
印云卿生得好相貌，招些浪荡子的觊觎，于是，柳州便让印云卿陪他一夜来换印熙儿的清白。
为了印熙儿，印云卿双手献上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此后，印云卿带着印熙儿，跋山涉水来到长乐镇重开了戏园子，而印熙儿不想再让自己成为印云卿的软肋，踏进涟漪楼，苟且过活。
6
柳州一步一步向沅熙走来，她握紧了掩在衣袖下的簪子。
只等他过来，便叫他命丧此处。
嘭——
一根羽箭破空而来射中了柳州的膝盖，后者应声跪地，印云卿跑在最前面，随之而来的还有府衙的官差，鸨母芬娘也来了，还有姣姣。
见到印云卿，沅熙满腔的孤勇霎时不见，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印云卿搂着她的手有些颤抖，力气大的鼓起了青筋。
语声哽咽，“没事了……没事了……”
官差压着柳州和一干小喽啰远去，夏娘看着抱在一起不分开的两个人，叹气，平日里仿若隔着万水千山的一对人，总算是直视了被压在内心深处的感情。
那夜，印云卿送沅熙回吕夏楼，她刚上二楼，便看见丫头姣姣焦急的在她门口徘徊，见了她便急匆匆拉着她进屋，将她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了沅熙。
姣姣去一处姑娘那送茶水，将男人们的话听得真切，那柳州无意经过此处碰巧知道了印云卿在此处，于是打上了他的主意。
沅熙哪里坐的住，当年的事不知是印云卿心里过不去的坎，也是她的梦魇，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她便惊出一身冷汗。
她的云卿哥哥，再也由不得他人作贱。
可惜只有人证耳听之言，证据不足，她也舍不得印云卿涉险，便同夏娘，姣姣一起计划好了这出当场捉贼的戏码。
而沅熙与印云卿，经此一劫，总算守得云开。
人这一世不易，能牵手的时候就别肩并肩，能拥抱的时候，别只手牵手，能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离得那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