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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旭第一次见到陈霜,是在锦城古灶。
清晨曦光中,她栗色的秀发扎成了蓬松的丸子头,微微低着头,精致的下颌与白皙的脖颈形成了优美的弧度。身上戴着围裙,雪白的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了一小截藕臂,肤白如瓷,和她修长手指上沾着的黑色陶泥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在认真地拉坯,小小一块陶泥被固定在拉坯机上匀速转着,手指变幻间,圆柱形的陶泥已被开口、开宽、拉高……一个花瓶已经基本成型了。
江旭不由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拿起脖子上的单反相机,拍下了她好看的侧脸和手上的动作。
沉迷在手上作品的陈霜并未发觉。
陈霜把食指成45°伸到瓶口不动,三秒钟后,刚才还是笔直的瓶口顺着手指弯曲的角度而微微敞开。她又在隔壁工具箱拿出了一把修坯刀,拉坯机仍然在运转,她的刀尖伸到了花瓶底部,多余的陶泥成条状如散花般被削去,修出了花瓶的底足。
她向后踩下踏板,拉坯机停止运转,她随意拿起一把铲刀把固定石膏盘的两块陶泥铲去,小心地捧起石膏盘,打算把刚做好的花瓶放好,一抬头就看到了呆呆看着她的江旭。
看起来像大学生的样子,白T恤,牛仔裤,脸上干干净净的,满满的朝气蓬勃,一双大眼特别地亮,让她想起了家里养的金毛。她不由一笑,招呼道:“先生,随便看看。”
江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走进了店里。
店铺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明亮的落地窗前整整齐齐排列着五台拉坯机,一旁的木制陈列柜上一分为二,一边放着各种未干的作品,一边放着已经上釉烧好的各色陶制品,木制柜台上放着一束还带着晨露的姜花,一室清香。
江旭注意到了玻璃门上贴着的纸,居然是手写的瘦金体,遒劲有力,极为大气。
上面写着:名师指导,传承陶艺。
“你好,我想玩陶,可以吗?”
这种手工艺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陈霜笑了,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当然可以。”
江旭想放下脖子上的单反相机,他左右环顾,陈霜注意到他手上的相机,目光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打开一旁的柜子,“东西放到这儿吧。”
陈霜从柜子挂钩上拿了一条干净的围裙给他,又从一旁的泡沫箱里拿出一块已经揉好的陶泥,坐到一台拉坯机前,食指无名指蘸水,抹到陶泥的底部,握住陶泥,目测了一下石膏盘的中心,大拇指和食指分开用力把陶泥稳稳地按在了上面,启动拉坯机,双手从一旁的水盆蘸湿,这才捂住陶泥。江旭没看明白她怎么用力,刚才还有点凹凸不平的陶泥已经被她按成了完整均匀的圆柱体。
陈霜起来,示意他坐下,轻轻开口:“双手先蘸水,然后捧住陶泥,先感受一下。”
江旭依言照做,学着她的样子,从一旁的水盆蘸水,小心地捧住了陶泥,感受到了陶泥在手上轻柔滑过,软软的,滑滑的,很舒服。
“感觉到手干就洗手,一旦手上粘到陶泥就要洗下去。”陈霜适时指导。
江旭照做,手湿了以后,方才觉得有点粗糙的触觉又变成软滑的了,他双手四只手指捧住陶泥,两只大拇指无师自通地按在了陶泥的正中间,大拇指按着的地方慢慢地凹了下去。
“对,是这样没错,你可以先自己玩一下。”陈霜走开到作品架前。
江旭大受鼓舞,大拇指继续用力,甚至想学刚开始看到陈霜时她在做的手法,玩着玩着玩出了乐趣,越玩越得劲,就忘记了洗手。
陈霜还在打量着哪些作品已经干了可以进行二次修改了,突然听见他惊呼了一声。
转头一看,刚才还很多的陶泥已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块,男生宽大的手掌粘满了大大小小的陶泥,无辜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极了家中金毛咬坏了沙发垫被她发现时的样子。
陈霜“扑哧”一声地笑了。
江旭的耳朵变得通红。
陈霜忍住笑,尽量正经地解释:“手上有泥就一定不要贪玩,及时洗下去,不然陶泥会越玩越小的。”
一边说着,一边从泡沫箱中拿出一块新泥,重新给他按了一块。
江旭大窘,总觉得给人家小姐姐添了麻烦,连道不好意思。
陈霜看他很紧张的样子,就开始找话题跟他聊天,想让他放松下来。
交谈中,江旭渐渐放松了下来,紧绷着的肩膀也松弛了。
陈霜这才知道,这个看着像大学生的男生,居然比自己还大三年,还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在多个摄影大赛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陈霜挑眉,终于选出了一个可以修改的作品,和江旭并肩,坐到旁边一台拉坯机前,拿了一个工具箱,固定作品,启动拉坯机,开始修作品的底足。
江旭看着她娴熟的手法,忍不住开口问:“你呢?这门手艺是专门找老师傅学的吗?”
陈霜垂眸,“手板眼见功夫而已,从小看外公做,看着看着就会了。”
江旭看着自己手中宛如烂泥的作品,觉得十分难为情,想摸摸后脑勺,奈何满手泥,只能忍住。
最后,江旭还是在陈霜手把手教学中完成了一个最简单的杯子。
陈霜小心地把石膏盘拿下来,摆到一旁的圆木桌上,“这里有刻笔,你可以在上面写字或者画画。”
江旭手有点痒,拿起刻笔,寥寥几笔就画了一只猫出来,形神兼备。
陈霜不由对他改观了,刚才看着笨手笨脚的样子,画画居然很有一手。
江旭在那只猫旁边又画了两只小猫,像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端详片刻,觉得很满意,抬头看着陈霜,“怎么样?”
陈霜看着大男孩一副求夸奖的模样,脸上梨涡清浅,竖起了大拇指,“特别棒!”
江旭刚才还信心十足,听到她的夸奖反而又不好意思了,这回手干净了,他终于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陈霜看到他后脑勺那根呆毛顽强地竖立着。
“第一次在陶泥上画,平常在纸上画我画得更好呢!”
陈霜轻笑不说话,又拿出样板让他挑颜色。
江旭皱着眉挑了半天不满意,眼尖瞄到了陈列柜上的一个花瓶。
“诶,可以上那种哑光的颜色吗?”
陈霜看过去,点头,“可以,只是价钱要高些,得拿到古窑去烧。”
锦城古灶是一个4A级景区,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火烧数百年不灭的古窑。
江旭眼睛一亮,“居然还在使用吗?我一直以为这个景点去看只会看到满眼灰。”
陈霜点头,“不要低估老祖宗的智慧。”
江旭连称不敢,又看她低头在开单,写完了递了一张收据给他。
江旭爽快地付了款,看到桌上自己的作品不由心痒痒,“最快能什么时候收到?”
“十五到二十天吧,最近天气不错。”陈霜眯着眼看透过落地窗而入的阳光。
江旭点头,正想把收据收起来,眼尖地看到上面写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是你的微信号吗?”仿佛觉得有些唐突,他又摸摸后脑勺,“就是看以后有陶瓷相关的问题可以请教一下你。”
说完,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试探道:“可以吗?”
陈霜了然一笑,“自然可以。”
“我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下自己的新作品,有时候刚发就会被预定了。”她打开朋友圈展示给他看。
江旭成功加上了陈霜,他重新背上他的宝贝单反,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打开单反,“对了,我刚才在外头的时候看到你在拉坯,忍不住拍了一张,拍得特别好!”
说着,他就拿着单反凑到陈霜面前,陈霜听见他的话,想起了往事,脸色不由一冷。
江旭犹未察觉,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得意作品中,眉飞色舞赞道:“回去稍微修一下就特别好看了,真的太棒了!这个构图……”
“江先生,”陈霜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有些无礼,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把这张照片删除了。”
陈霜的声音很冷,像她的名字一样。
江旭愣住了,他有些搞不明白刚才还一脸温柔笑意的陈霜怎么突然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了。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给她道歉,“偷拍你本来就是我不对,无礼的是我,对不起。”
陈霜脸色稍缓。
江旭一脸肉疼地看着那张照片,怎么也按不下删除键。
陈霜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浅棕色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是否删除该照片?
江旭的手指停了半天,最后还是紧闭着眼睛重重按了下去。
删除成功。
江旭那个肉疼啊,但他还是前后翻了一下照片给陈霜看,表示自己删了。
陈霜垂眸,语气客气而疏离,“有劳江先生了。”
江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陈霜已经有了送客的模样,暗道自己鲁莽,只好告别。
2
回去以后,江旭先安抚了一下自家的爱犬汪汪,随后饶有兴致地翻着陈霜的朋友圈,果然很多都是和陶艺相关的,有陶艺的知识分享,也有她自己做的作品,除此以外,就数她家养的金毛犬出镜最多了。
几乎很少提及她的个人生活。
江旭接着往下翻,大拇指不断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滑到了两年前。
江旭无意一瞄,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
不是吧?北大光华的优秀毕业生,不留在北京发展,反而回小城开了一家陶瓷手工艺品店?这跟她的专业是风马牛不相及吧……
那条朋友圈的文字很多,絮絮叨叨感谢了很多人,写了很多感想,最重要的是一句“相信自己以后一定能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配图她放了很多,有毕业照,有优秀毕业生的证书,也有她和老师、同学的合影。
两年前的陈霜还留着空气刘海,脸上一片青涩,每张照片她看起来都笑得明媚开朗,隔着屏幕他都能被她的笑容而感染。
再往上看她的朋友圈,已经是半年后了。
拍了店铺的匾额,语气平淡写了五个字:小店开张了。
期间发生了什么?性格转变了,又从北京跑回了这座南方的小城。
江旭百思不得其解,无数次点开陈霜的对话框,有心想说点什么,但又实在没有追女孩子的经验,于是只能作罢。
江旭的亲哥哥江源表示自己和妻子要出差几天,只有四岁的小女儿慧慧要拜托江母照顾几天。江母退休后整天闲得很,这一听是照顾自家孙女,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江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陈霜的朋友圈,经常会有小朋友去她店里玩陶,好机会啊!
“等一下!”
桌上人的视线都转向了江旭。
“慧慧,交给我来照顾吧!”
江母一脸嫌弃,“你一个单身臭男人,哪能照顾好我们慧慧?”
“不会可以学啊!而且……”江旭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优点,“而且,慧慧可喜欢我们家汪汪了!”
江母冷漠脸,“汪汪它妈还在我家呢。”
慧慧跟着点头,“对啊,老汪汪可比小汪汪可爱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