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2018-12-31 16:08:25

古风

隆冬时节,两舟偶然于浔阳江上并行。天空忽然开始飘起了雪,从中午一直落到午后,江水两岸已经是白茫茫一派雪景。一舟中走出一位年轻的公子,这位公子名叫杜免,平常往来于江上贩运货物。

他走到船头,长身玉立,看着茫茫江景,忽然心中有感,随口吟诗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只念到这里,最后一句却迟迟没有出口。忽听邻舟中传出一女子声音道:“独钓寒江雪。”

声音十分清脆明朗。只见舟中帘子掀开,走出一个红衣红裙的女子。相貌明丽动人,眉宇间自带一点英气。这女子名叫红菱。她对着杜免道:“为何还不念最后一句,听得急死人。”杜免施礼道:“最后一句正在心中玩味,未曾念出。想不到在这茫茫江水之上,也能遇到姑娘这样知晓诗书之人。”

红菱道:“我只跟父亲学过一点儿,可不是知晓。”杜免道:“姑娘本身即是一首诗,此种境界非知晓可及。”红菱道:“什么诗?”杜免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姑娘这一身衣裳,站在江雪之中,正是好一幅红梅傲雪。”

红菱道:“若我是红梅,那你是什么,该不会是笠翁?”杜免道:“我不是笠翁,却是个酒翁。如此风雪天气,舟船难行,不如一同泊船上岸喝上几杯酒,暖暖身子。”红菱有些为难,说道:“我不喝酒。”

天空愈加阴霾,雪飘不止,舟已不能行,这时两个船夫都已靠岸泊舟。杜免道:“天气严寒,留在舟中只怕会冻僵了身子。姑娘若觉男女同行饮酒不合礼教,那小生留在舟中,小姐自去饮酒。”红菱道:“小女子生长乡野,向来不以礼法为意。既然风雪阻行,就与公子一同上岸饮酒。”

两人望见岸边不远有一家客栈,就踏着风雪一路寻去。岸边家家户户门户紧闭,似乎唯恐风雪钻入。客栈中亦是冷清,只有店小二一个人在堂支应。外面吹着呼呼风声,客栈内酒杯温热。年轻男女于旅途寂寞中偶然相遇,此时颇感缘分奇妙。

两人慢慢地饮酒,外面的风雪却越来越大,才黄昏时分,就已经黑得如同深夜。好在少年人并不放在心上,二人吃喝过后,当夜就在客栈休息,各自回房去睡。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是好一个晴天,云散雪晴,到处是雪后如诗如画的风光。红菱起床梳洗都已经完毕,却迟迟不听见杜免的动静,她只好到门口去敲门,却也没有人开门。她问拎着壶开水经过的店小二,小二却说杜公子有急事,一清早便结账走了,连她的房钱也一并付了。她心中不禁一阵失落,不知道他有何急事,竟然连一句道别也来不及说。

她一个人来到泊船处,见只有一只小舟孤零零地,杜公子的船果然已经不在了。喝酒其间,杜公子也并未谈起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此时天地茫茫,不知他往何方去了。她只要又一个人重新上船,自那日之后,便觉得路途有些孤单难忍。

在江上又行了两日,红菱在舟中越觉烦闷,便独自步出舱来,站在船头。只见江面之上不远处有一只小舟缓缓而行,她便想起当日与杜免的船并行的情景。只是江上的民船都是这样,杜免又有急事先行,怕是再无可能遇见

船行到那只小舟边上时,一人从舱中掀帘而出,红菱细看之下,正是杜免。这时杜免也望见了她,招手向她示意,并让船夫靠近红菱的船。红菱真有点不敢相信,也让船夫慢些与邻舟同行。待两船靠得近了,杜免道:“红菱姑娘,这么巧,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红菱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巧。”杜免道:“正好我舟中备有酒食,请姑娘过舟来一同饮用。”红菱也不推辞,就到杜免舟中。只见桌上摆着几碟精巧的果子,酒壶、酒杯,样样都有。

杜免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这几日独行很觉烦闷,虽有酒食不能下咽,天幸再次相遇。姑娘这两日过得好么?”红菱听如此问,颇想一诉这两日的烦闷,但是自己毕竟是个姑娘,最后只是说:“我还好。”

此后一连十几日,两人只在同一舟中,日日耳鬓厮磨。一同在船头欣赏江景,或在舱内吃饭,一同品论诗词风月。只有在夜晚,各回各自舟中休息。转眼水路将近,二人即将登岸分别。分别在即,红菱惆怅悲伤之意日浓,她整日坐在船尾处看着江水,愁眉不展。

杜免蹲在她身边,温柔地问:“你怎么了?”红菱忽然流下眼泪望着他道:“一旦分别,恐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杜免脸上现出笑意,说道:“明年今日,浔阳江岸相会,不见不散。”红菱听此约定,似乎又转忧为喜,很快两人上岸分别离去,只待来年相会。

转眼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红菱身处江南的梅雨季节,却常常想起浔阳江的风雪之夜。她现在所居,是在父亲任中。她从小与父亲住在乡间,相依为命。后来父亲科考中第做了官,便来到江南上任。本来父亲欲派人去家中接她,但是她等不及,便独自雇了民船往寻父亲,就在途中遇见了杜免。

父亲是个读书人,本来就心气高傲,未做官时,不肯轻易将她许给乡野村夫,因此婚事一直拖延。如今她已经年仅二十,还未曾婚配。父亲一上任就开始为她的终身之事筹谋,终于如愿寻得一个品行纯良的官宦子弟。

却不想每当与红菱提及婚事,红菱总是说自己不愿嫁给官宦子弟。父亲不愿勉强于她,又为她找寻有才学的贫家子弟,但是红菱依然推脱不肯。转眼秋风起,又将近隆冬时节。红菱与父亲留书作别,独自上路往浔阳江去了。

红菱如约来到浔阳江渡口,雇了一只小船泊在江面上,舟中备有酒食,以待与杜公子共叙往日之事。她一早就等在舟中,一边心中打定主意,今后要跟在杜公子身边,如果再回到父亲那里,必定躲不过父母之命的婚姻

她主意已定,不禁自己感到振奋,又感到有些紧张,只等杜公子来到。但是从早晨一直到日落黄昏,都不见杜免的影子,她不停地走到船头向岸上张望,并不见一个人影。天色越来越暗,她心中愈加焦躁,她从没想过,如果杜免根本就不出现,她应该怎么办。

她不再回到舱中去,在寒风中一直立在船头,不安地等待着。夜色越来越深,她心中的绝望也一层一层加深。在寒冬的江上冻了一整天,渐渐地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朦胧,腿脚也软弱无力,一个不留神,从船头跌落掉入江中。幸而往来江上的船中有人看见,将她救起。

红菱大病了一场,她在客栈住了十几日,只觉得周身寒冷犹如身处冰天雪地之中。她不明白杜免为何没有出现,她想也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前来。不管是何原因,她一定要找到他问清楚。一等到病好之后,她便到处打探消息,江上陆上她到处询问,终于一路寻到了杜免所居的地方。

她寻到杜宅门口时,已经是天晚时分,她上前打门,开门的是家丁,却不许她进门。她向那家丁道:“劳烦转达杜免公子,说红菱要前来见他。”那家丁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道:“我们杜公子说不认识这个人,你快走吧。”

红菱还欲说什么,但家丁已经将门关上。红菱心想这家丁一定并未转达,只是想随便打发她走。她身上带的盘缠已经用光,再也没有钱住客栈,好在身上剩了些干粮,她勉强吃了一点,就守在杜宅的门口。她在门外等了三天,才终于等到杜免出门,一同的还有一乘小轿和几名家丁。

红菱站在路侧,等杜免等一行人经过时,叫了一声“杜公子。”杜免停下脚步,让轿子先走,他打量了她一下,问道:“姑娘认识我?”红菱心中一沉,道:“我是红菱,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杜免似乎忽然想起了似的,微微皱眉道:“是你啊,你来干什么?”

红菱道:“你忘了浔阳江之约么?我在江边一直等到深夜,等不到你就特意来寻你。当日情意,难道你全都不记得了?”杜免道:“我与你并无什么情意可讲,当日不过是旅途寂寞,互相为伴而已。至于江边之约,也不过是一句戏言,如今我已经成亲,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红菱听了心下一片冰冷,她浑身发抖,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杜免道:“没别的事,在下先告辞了。”红菱欲转身离去,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便向杜免道:“我一路为寻你花光了盘缠,如果你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给我些盘缠,让我回去找我爹。”

杜免道:“适才轿中坐着的是我的夫人,如果夫人得知我给其他女子银钱,恐怕会引起不愉快,告辞了。”说完决然离去。

红菱看着杜免走远,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天气愈加严寒,冷风头骨,红菱悲戚地蜷缩在街边,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当夜。

这一天是九月初九日,正是登高远眺、遍插茱萸、喝菊花酒的日子。书生韩疏白登过了山便早早地下山去了,身上佩戴着一只茱萸布袋。只见山间路上,出游众人都有亲人朋友相伴,一路笑语言谈,唯独他孤零零一个,不禁有些伤感。

他走到半山腰,见一株老树下躺着一位年轻女子,头放在一只手臂上,似是睡着了。她穿一身绿色衣衫,与周围草木十分相似,只是一张脸显得苍白,又像是晕倒。

他有些忐忑地向前靠近,拨开青草,见她一只脚裸处受了伤,裙上也沾染了血迹,双目仍然紧闭。韩疏白喜爱读书,也读过一些《神农本草》类的书,知道山中许多草可以用来止血。他于是在附近采了几株止血的草药,放在嘴里嚼碎,然后一点点敷在伤口上。

这时受伤女子正醒了过来,忽然坐起,问道:“你要干什么?”韩疏白道:“我在帮你给伤口敷药。”她垂下睫毛看看自己脚裸伤口处敷着绿色的碎草,只觉得有些凉丝丝地不那么疼痛。但是又忽地抬起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企图?”

韩疏白看见她眼睛长长的,目光很是凌厉,像一把剑。又听到她问的话,反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我现在企图给你的脚包扎一下。”女子道:“不用了,我自己来。”韩疏白于是看着她拿出一条水红色的丝帕,系在了左脚裸处。

她系上帕子,便自行离开,既没有道谢也没有道一声别。山间树木繁密,山路崎岖难辨,只见她一会儿隐没在密林中一会儿又出现。韩疏白的目光一直追随寻找着她。但是在一道转弯之后,她却真的消失了。他急忙赶上几步,前方一条狭长的山路,下面就是一整面的山坡。

此时视野已经开阔,一直望出很远都不见那女子影踪。正在他费解之际,一个人从前边上方一棵松树上跳了下来,身姿轻盈,正是那个绿衣服的姑娘。这时她背在后面的剑已经握在手中,拦住他前面唯一的去路道:“你为什么跟踪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韩疏白道:“姑娘不是当地人,这里都是老树林,复杂难辨,我怕姑娘迷路。”女子道:“下山之后可有客栈?”韩疏白道:“山下只有一个小村庄,客栈要再走上几十里。”那女子听了微微皱眉。

他用手指着山下道:“从这里下去不远,山脚下几间茅屋就是小生所居,姑娘如果肯信在下,就到舍下暂宿一宵。”女子横剑道:“如果你敢打什么主意,我就一剑杀了你。”韩疏白摇摇头,默然走到前面去带路。

那天夜晚,韩疏白整理出自己的房间让绿衣姑娘住,而自己就整夜坐在书房读书。更深人静时分,隐约听见房里传出几声轻微的叹息声。那女子本打算天一亮就立即离开,但是脚上的伤加重,以至于不能行走。她只好继续留在韩疏白家中,自此韩疏白每日只在书房里读书、休息。

白天到山中采草药,捣碎了拿给那女子。书生家贫,每天除读书外,更要亲手劈柴、烧火、做饭。每日粥食,虽只是粗茶淡饭,亦是煮熟了端到她屋中,叫她只管安心养伤。虽然是孤男寡女共处多日,但韩疏白进她屋中必先过问,她心中烦闷时,也只在窗下与她说笑,从不逾矩。

一日她午睡醒来,闻到一阵难得的香气,韩疏白竟然送了一碗鸡汤进来,叫她趁热赶紧喝了。询问后才知,是邻居杀鸡,他借了一碗汤来,并且答应教邻家小孩读三字经。她不禁心想,好一个心善的书生。渐渐地她的态度也缓和了过来,眼神中不再总是带有一种仇恨的目光,脚上的伤也渐渐地恢复,脸上很有一些直率活泼的神态。

下午韩疏白在屋中专心读书,因太过用心一时忘了时辰,偶然抬头望窗外发现已近黄昏。他急忙走出书房,却见她房门开着,床上收拾整洁,却空不见人。他心中一沉,难道她伤好之后,竟然不辞而别。

他来到院中,见炉中之火似乎刚熄灭不久,阵阵米饭香气飘来,原来饭已经煮熟。这时那绿衣女子走进院中,手里提着鸡和鱼,另外还有一壶酒。韩疏白高兴道:“你的脚都好了?”她点头道:“你先回去读书吧,鸡和鱼很快就做好。”韩疏白道:“好。”

院中旧木桌上摆放着一盆鱼、一盘鸡,鱼汤已经煮成白色,鱼肉嫩白。鸡肉烤的焦脆,旁边插着几朵黄色的菊花,是新开的秋菊。韩疏白很少吃到好东西,更加不擅长烹饪,很少吃到这么精致的饭菜。家中只有一只带有缺口的酒杯,两人只好弃而不用,干脆用碗来倒酒。

两人吃了一阵后,各自端起碗中的,相对而因饮。绿衣女子说道:“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韩疏白道:“白乐天有句诗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只是小生一向困顿,只怕怠慢了姑娘。”女子道:“你不怕我骗你么?”

韩疏白道:“小生只有一条命而已,料姑娘要我的命也没有用处。”女子道:“公子是个心善的人,如果有人欺骗我,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人。”韩疏白道:“小生以为,人生在世,为人不必太过尖锐,还是要宽容为好。”

那女子听了忽然以酒碗拍桌道:“如果任人欺凌,还说什么宽容,岂不是纵容坏人?”韩疏白先是有点惊讶,随后说道:“姑娘言之有理。对于坏人,有人愿意原谅,也要有人施以惩戒。”

绿衣女子道:“我以前是个糊涂的人,现在我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不会白白接受你的照顾,如今我只有一件心事未了,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嫁给你。”韩疏白道:“我做这些,不是要你以身相许,不是要你报答我。”

绿衣女子道:“你不想娶我?”韩疏白道:“不是。我是不想趁人之危。”女子道:“我都说要嫁给你了,你又何必作此多想?”韩疏白道:“那小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天晚上天气转为阴沉,很快外面刮起了风,下起疏疏凉凉的秋雨。书房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韩疏白正在读书,窗外的风呜呜咽咽,雨点不停地打在屋瓦和窗纸上。本来应该是个高兴的夜晚,但是他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半夜时分,雨下得更大了,风也刮的更响了,院中的大树被风吹得飒飒地响着,在窗户上投上摇动的影子。一阵更强烈的风吹过,书房的窗户被风吹开,油灯也被熄灭。韩疏白起身去关窗户,却见雨中一个人影从院中出去。

他跑出书房,果见那女子房间是空的,于是急忙跟了出去。秋风冷雨中他一路远远地跟在后面,见她身上穿着蓑衣斗笠,而自己什么都来不及穿,早已经淋得湿透。一路曲折来到村口,靠近浔阳江边有一座观音庙,他看见她进到庙中去了。这时风雨渐渐小了,他没有跟进去,而是躲在门口一棵树后,位置正好能将自己隐藏,又能清楚地看见庙中的情景。

当天夜里有一只商船在江上忽遭风雨,不得不在江边靠岸泊船。更遭的是,船体损坏漏水,船上无法停留,杜免同另外几个人一同上了岸。其时正当深夜雨后,街上黑漆漆一片,无处可去。忽见不远处传来火光,一行人走近看,是从一座老旧的观音庙发出。

杜免欲与众人到庙中躲避休息,其中一个修习道术的人制止道:“这庙鬼气很重,不适宜入内。”众人听说都害怕,不愿进去。只有杜免道:“在下平生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再说纵然有鬼,又怎敢到观音庙中为非?”

见众人依然为难,他便撇下众人,独自向前。庙门是半开着的,火光从缝隙中传出。他推门入内,见一绿衣女子背身而立,这时那女子转过身来,面貌熟悉,正是当日的红菱。他此时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人是鬼,在这里做什么?”

红菱道:“你怕是亏心事做多了,看见谁都当作是鬼。”杜免逐渐镇定道:“你既然不是鬼,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红菱道:“三年前我为你违抗父命,远赴千里只身赴约,而你却爽约,我为此堕入江中,差点淹死。而后来我登门寻你,却遭你冷酷无情,只身流落差点死掉。”

她说到这里忽然抽出手中长剑道:“我入竹林三年学习剑术,就是为了今天。现在菩萨作证,我算算当年的帐。”杜免道:“当年的约定只是一句戏言,根本不能算数。如果当真是约定,为何会没有信物?现在菩萨作证,你若拿出信物,我便承认自己爽约,害你一生,任凭你处置。”

红菱冷笑道:“信物?也不必了,只要问问你的心。”语声未落,忽然一剑刺穿杜免的心脏,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挖了出来,供奉在菩萨座前。

红菱抹了抹剑上的血,走出庙来,见韩疏白正站在庙外,将剑插入鞘中道:“我心事已了,现在该你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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