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男孩

2019-02-12 18:06:04

世情

八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回老家,还没蹦跶几天,就从邻居家门前的砖头摞上摔了下来,断了小腿。

麻药散去后,我和阵痛产妇似的滚在床上哀嚎,爸爸一边数落我,一边对着我缠满纱布的小腿发愁。

倒是三爸很淡定,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索性让我爸给我在城里的学校办了休学,等腿伤好利索了再回城里。

三爸还从老屋拿来一根老人杖让我拄着,我拄着拐杖歪歪扭扭的走着,倒也还算利索,偶尔给周围人学一段老头走路,惹的他们哈哈大笑,也算是我苦中作乐了。

寒假短,没几天就到了开学的时日,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就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看着村里的伙伴背着书包经过,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时间久了,也能搭上几个不错的玩伴。

除此之外的时间既无聊又痛苦,尽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像一只蛰伏的刺猬,寒冷,渴望快乐。

“豆腐咯,新卤的鲜豆腐咯……”冬天的早晨亮得晚,窗外还是一片黛青色,寒风吹着窗户哗啦啦的响,我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意正浓,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叫卖声。

小推车的轱辘随着转动发出“吱呀”的声响,混着稚嫩的童声夹在风里飘着,像一面单薄的风筝越飘越远。我被叫卖声吵醒,咂咂嘴,又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你咋又买豆腐了,昨天买的还没吃呢。”三娘不满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嗨,没事,冬天也坏不了。”三爸满不在乎的说道。

“我看你啊,天天照顾老祁家生意,倒真是可怜那二小子。”三娘继续说道。

“二旗子可怜,能帮他的地方就多伸伸手吧,卖不完豆腐,回家弟妹又要打他了……”三爸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三爸说的二旗子本姓祁,在家排行老二,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跟他叫二祁,时间久叫白了,大人小孩就都叫他二旗子,二旗子在村里是个独特的人物,倒不是因为自己多有本事。

第一次真正见到二旗子是在几天后。我正坐在院子里看书,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嗷”的一声哭喊,撕心裂肺的,大有困兽之痛,吓得我抖了个激灵。

“唉,这老祁家的,又打孩子了。”三爸皱着眉头说道,放下手里的活,向门外走去,我也放下书,好奇的跟在了他的后面。

跟着三爸出了门拐了几个弯就到了二旗子家,他家开着门,院子很大,杂七杂八的铺了满地的杂物,左边的地上是一堆黄豆,右边的地上摆了好多木头架子,旁边还有一个不小的石磨。

一个瘦弱的男孩缩在石磨边上,死死的抱着头。旁边站着的女人一脸凶相,手里拿着晾衣架子,狠狠地抽打着男孩,男孩的手背上的红印子肿的老高,额头上也有几道鲜红的印子。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童话故事里后妈的形象。

三爸连忙上去拉扯,好声相劝道,“弟妹,咋又开始打孩子了,来来来,消消气,赶紧给我拿两块豆腐。”女人看见三爸从兜里摸出两毛钱,这才把手里的晾衣架往旁边一扔,连忙擦擦手接过钱,仍是一脸怒气,“这小死崽子,昨晚的豆子没磨完就去睡觉,耽误了今天的生意,气的我就想抽死他!”

男孩怯生生的躲在三爸身后,悄悄抹着泪,额头上的血道子触目惊心。

“哎呀多大点事,磨不完再接着磨就行了,行了行了,你也别气了,让俩孩子先去玩一会,晚上让二旗子在我家吃饭。”说着,就回头示意我,我心领神会,想拉男孩走,手还没碰到他,女人就响雷似的炸了。

“你敢去!你敢去就死外面别回来了!”女人眼露凶光,破口大骂,一把扥过男孩,往磨石根上一怼,男孩的头差点磕在磨石上。

我也被吼的心惊,三爸像拎小鸡似的把男孩拎到我身边,又把我们俩推出去老远,“没事,去吧。”我狠狠瞪了一眼女人,便拉着男孩离开了。

我拄着拐,把二旗子领回了三爸家,家里也没啥好玩的。所以我只能招呼二旗子和我一块坐在院子里闲聊。

二旗子比我大两岁,但是个头却没我高,他有一只眼睛是斜的,黑眼珠向外看去,即使他有时候正对着面和我说话,我也总感觉他在看别处。

“你这腿怎么了。”二旗子盯着我的腿,颇为关心。

“没事,从砖头堆上摔下了,过几天就好了。”我被他盯的不自然,倒是他自己,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我偷偷仔细看过,他的两条腿不一边齐,左脚怪异的向外扭曲,和他的眼睛遥相呼应。但是我却没好意思问他。

“你手没事吧?”我看他脑门上的红印子有点渗血,但是手上的伤更重。

他抬起手看了看,上面纵横交错着新旧的伤口,伤口之下还有未痊愈的冻伤,一双紫红里透着黑的手惨不忍睹,于是我从屋里拿来了红药水,让他抹上。他却不干,说回家还要做豆腐,把豆腐染上药味就完了。

“你妈经常打你吗?”我问道。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你爸呢?他不管你?”

“我爸去城里打工好几年了,他不在家更好,要不然他打我更凶。”说完,他突然嘿嘿笑起来,我皱了皱眉,觉得二旗子有点傻气。

当晚,二旗子也没能留下吃饭,天刚擦黑,二旗子妈就叫他回去了,说是晚上还要磨豆子,二旗子拖着瘸腿风快的窜回了家,好像白天挨打时的怯懦早已烟消云散。

在饭桌上,三娘又忍不住数落起三爸。

“你能不能别老是管祁家老二了?老祁那两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和吃了炮仗似的,眼里只有那几分铜子儿。”

“不碍事,老二怪可怜的,趁着丽丽在,多让他来找她玩,正好也解解闷。”三爸这样和三娘说。

之后的几天,二旗子妈仿佛开了大赦,竟然同意二旗子在干完活之后来找我玩,我知道肯定是三爸说了不少好话。不过说实话,自从看见那婆娘打二旗子之后,我便对他也多了几分同情。

“你在看什么?”二旗子还穿着那身破旧的灰蓝色棉袄,看着我的书,擦了擦鼻涕,问我。

“我在看《格林童话》,你要看吗,我这还有一本《安徒生童话》。”我把旁边的一本绿皮书递给了他。

二旗子摇了摇头,继而挠着头笑了起来,充满羞赧,“不看了,我不识字。”

“你不上学吗”我有些吃惊。

“嘿嘿,我没上过学,我妈说我脑子不好,学也学不会,还不如在家做豆腐赚点钱呢。”二旗子说道。

我有点不相信他,便拿出纸笔要教他识字,二旗子不乐意,但是最终拗不过我,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结果没一会他就坐不住了,一会说冷想进屋,一会又跑去喝水,一会又跑去门外坐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让我有些气馁,小孩子本来也没什么耐心,索性我也不教了,气鼓鼓的坐着不说话。

一群小孩嬉闹着从门前跑过,没一会他们又呼啦啦的跑回来,把在门边上往里看我和二旗子。

“城里来了个小瘸子,村里也有个小瘸子,女瘸子嫁给男瘸子,生个大胖小瘸子。”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等我起身,就呼啦一声跑散了。

我脸上通红,心里可气的不行。心想自己可不是女瘸子,等我腿好了,我跑的比谁都快!

二旗子看见我的样子,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挠了挠头,“哎要不,走吧,去我家吧。我教你做豆腐。”

“你妈不在家吗?”我眼睛亮起来。

“她不在,去我二姨家了,咱们得赶紧的,她不知道啥时候就回来了。”

二旗子还是有些惧怕的神色。

在识字方面没啥兴趣的二旗子,对豆腐却可谓是轻车熟路。他说他五岁就开始做豆腐了,五岁啊,那时候我在干嘛,可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腿不灵便,也是十分耽误干活,但是他却很卖力,一会推推石磨,一会又去搅石膏粉,拖着瘸腿走路一歪一歪的,样子有些可笑又可怜,像极了戴着脚镣的童工。我坐在一边,刚开始还觉得有意思,时间久了也看出来这些只不过是些辛苦的重复工作,便觉得有些困倦。

“你看,这样豆腐花就出来了,然后就赶紧拿着布把它装进去,看你爱吃老一点的豆腐还是嫩豆腐了,老豆腐就压的时间久点,嫩豆腐……”他捧着一团白白的东西,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的说着,黑黑的脸上绽放着奕奕的神采。

“这有啥意思,上学比这有意思多了。”我仍然气他不肯和我好好学识字,便拿上学激他。

他反倒也不恼,只是嘿嘿的笑了笑。

“我哥和我弟比我聪明多了,我就卖豆腐,然后赚钱供他们上学。”二旗子回头笑着和我说,他费劲的拎起一桶卤水,准备挪进厨房。这时候院里的大门呼啦一声敞开,二旗子吓了一跳,身子一歪,水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卤水流了满地。

“不好!”我心里暗暗叫道。

“你这小畜生!”二旗子妈旋风似的冲上来,操起墙根的扫帚,狠狠地抽向二旗子。

“我天天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好好做豆腐,就知道和人玩,别以为你三叔护着你,我就不敢打你了!”女人边打边骂,手上的劲渐渐加大了。

“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二旗子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用手抱着头,歪在地上哭,身上沾满了泥土和卤水。

“姨姨,你别打二旗子了,是我非让二旗子带我来的……”我也急的哭出了声,连忙上去拉架。

“你起来!甭管是谁,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个小兔崽子,这股子气我憋了好几天了,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反了天了!”女人把扫帚往地上一扔,扭头寻找着更加顺手的打人工具。

正在这时,院子门又被打开了,太好了,我心想肯定是三爸来救我们了。结果没想到,只是进来两个男孩,背着书包嘻嘻哈哈的样子,看样是刚放学。

我认出来,这是二旗子的哥哥和弟弟。

“哥,你快拉拉姨姨,她又要打二旗子了。”我拉着其中的高个子男孩准备求救。

“没事小丽,我们都习惯了,打不死的,放心吧。”个矮的男孩先开了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我的心里凉了半截,扭头看看二旗子,正满脸鼻涕泪水的在地上滚,脑门上又添了几痕血道子,“妈,我疼,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他嗓子已经哭哑了。

我也在旁边哭,两兄弟从我身边走去,进了里屋,哥哥仿佛说了什么,弟弟笑的弯了腰。

最后,仍然是三爸赶来,二旗子妈才收了手,只说了一句;“天天光是修理这小畜生,就费我老些力气……”

那天回家后,我觉得累极了,神情也有些恍惚,吃饭的时候只是机械的往嘴里扒米饭,脑子里全是二旗子被挨打的场景。

我在家也挨打,但是爸爸只会揍几下我的屁股,完全比不上二旗子遭受的这些,挨完打还要继续做豆腐,现在我是打心眼里同情二旗子了。

“三爸,二旗子的腿……是不是让他妈给打坏的……”我突然想起来了二旗子那双扭曲的腿。

“这孩子,哪能啊,那是二旗子小时候得麻痹病的后遗症。”三娘舀了一碗汤,放在我面前。

“可是明明……她妈妈那么凶,把二旗子往死里打……”我鼻子有点酸,没再说下去。

三娘没再说话。

“二旗子刚出生的时候挺好的,后来得了麻痹症,腿落下了残疾,他爸妈就开始嫌弃他了,为了省钱,连学也不让他上了,就在家做豆腐。”三爸夹了几根芹菜嚼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旗子说他脑子不好,上学也浪费钱。”我闷闷的说道。

“哪有的事,二旗子只是腿不好,脑子可一点不碍事,那是他妈找的理由罢了,先前你三爸还教过他写自己的名字呢。”三娘补充道。

我想起那天,二旗子在纸上用铅笔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祁正军,正字还少了左边的一竖,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可惜二旗子命不好,先天不足,后天也没落在个好人家里,家里三个儿子,不缺男孩,他又是个不得宠的老二,二旗子妈脾气暴,动不动就揍他,我看二旗子是个很好的孩子,乐意干活,一点也不喊累,本来腿脚就不利索,还得天天在家推磨石做豆腐,大清早这么冷的天还得出来卖豆腐,他那个娘倒好,天天揣着一口袋瓜子,东家长西家短的……”三爸一口气说了很多,抿了一口盅里的白酒。

三娘瞥了三爸一眼,三爸没理会,又说道“二旗子哥哥学习好,全家都把他当个宝,二旗子的弟弟呢,是个小混球,天天在村里捣蛋,但是二旗子妈反倒最疼这个小儿子,就对这个老二,天天下狠手,幸亏老祁不在家,要不然这孩子早晚得被他俩打死。”

三娘叹了口气,终于也忍不住了,“老祁这两口子贼得很,知道村里人都可怜二旗子,所以变着法的折腾他,让二旗子把豆腐卖给大伙。要不然你说,哪家有良心的父母能舍得让自己瘸腿的孩子,大冬天的早晨出来推车卖豆腐?”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清晨在睡意朦胧中听到的叫卖声,才想起来原来那就是二旗子。

想象着他瘦弱的身影,推着笨重的木头推车,一瘸一拐的走在青黛色的晨雾中,一边用冻坏的双手擦着鼻涕,一边卖力的喊着“卖豆腐咯,新卤的豆腐咯……”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闷头吃饭。

再次见到二旗子的时候,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那天下午我在家里呆的发闷,就打算出去走走,那时候我的腿已经好了很多,不像最初那样疼,但是仍需要好好的休养。

那天阳光很好,很暖和,我顺着村道走着,邻居家门前聚集了几个婆婆在拉家常,坐着小板凳围成一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我不禁也开始想念城里那些和我交好的伙伴了,许久未见,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

我挑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张望着来往的人和三轮。

不一会,就看见有背着书包的小孩三五成群的路过,看时间应该是放学了。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二旗子坐在对面不远处的村道边上,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我最初见他时穿的那件灰蓝色棉袄,只是更加破旧了。他没有看见我,只是呆呆的看着过往的人群。

他的左眼依旧那么斜,黑眼珠撇向外侧,即使他正对着村道,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在看什么。

更多的学生陆续放学了,他们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手牵着手,一边笑着一遍跑着,还在唱着某首不知名的歌。或许是他们今天在音乐课上刚学的吧。

我看见对面的二旗子也在看着这群学生,他神情呆呆的,不一会咧开嘴笑了起来,和着那群学生的歌轻轻蠕动着嘴唇,身体慢慢的左右晃着,看起来傻气十足。

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看到他被村里的小孩团团围住欺负,身上落满土块的场景,二旗子在村里的同龄人中是个不被接纳的另类,要说只是因为他眼睛斜,腿脚瘸而遭到排斥,似乎也不能说的过去,那到底是什么让他成为了一个“他者”,其中的原因,不是那个年龄的我能够想清楚的,转念一想,似乎现在的我也不能够想得透彻。

“二旗子,要不然你吧,不逃的话,你妈总有一天会打死你的。”我还记得在二旗子挨打那天,我给他想了出逃的主意。

“逃?逃去哪?”二旗子脑门上血道子又在渗血,满身都是泥土,脸上尽是迷茫的神色。

“我,我也不知道,总之去哪都比呆在这边强,你妈根本不管你死活,只想让你做豆腐赚钱而已!”我几乎要哭喊出来。

二旗子的眼珠一动,仿佛还算一个活物,许久才说道,“我,我不能走啊,我要是走了,我哥和我弟就没钱上学了……”

唐蔻
唐蔻  作家

红旗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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