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2018-12-27 18:09:42

古风

1.恨不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破旧的枯木扫帚伴着寺里传来的弥弥经声一点一点扫开了门前的落叶,最后一声梵钟撞响时,晨风乍起,吹乱小和尚辛苦许久堆起的枯叶,他却也不恼,手上动作一顿,兀自往山下望去,不过多久便看到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不疾不徐拾阶而上。

熹微晨阳透过台阶两旁茂密的树枝投下光影,女子便走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犹似走入万般轮回。

即使长在这四大皆空的佛家圣地,此情此景也还是让小和尚看呆了去,直到女子走近,他才忙放下扫帚,双手合十,开口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今日可又是来找住持?”

女子眉眼带笑,学着他的模样合上双荑,“正是。”

“师父他现正在大殿主持早课。”

“无妨,我便在这儿等他。”

小和尚纳闷,女子是寺里常客,可每回来都选在晨暮时分,且次次都等在门外不肯进寺。平日里来他们寒山寺烧香祈福的女施主不少,如她这般古怪的却是头一次见。他虽好奇,但不会多问,短暂的蹙眉之后又拿起扫帚继续自己的工作。

没有了人言,清风挟裹着林间的鸟语虫鸣拂面而来,格外清晰,又格外放肆,几次三番拂开了他扫在一堆的落叶。

小和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扫地的动作,终是引来一阵娇俏的笑声。

笑声悦耳动听,比上那林间的黄鹂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和尚头低了低,也知自己的无用功闹出了笑话,可这无用功他日日都要重复几次,被师兄们嘲笑多了也习惯了。

女子朝他靠近了些许,看着他圆润铮亮的脑袋,收敛了几分笑意,问道:“哎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次次来次次都是你在扫地?”

他微顿,片刻后恢复如常,老实回道:“我无名无姓,自小被人丢在寺院门口,师父善心收留于我,为我取名忘尘,可惜我悟性不如众师兄,就只能扫扫地。”

“忘尘……”女子嘴角轻扯,美眸一空,“忘记尘间俗事,老和尚倒是会取名。”

小和尚没太听清她的喃喃自语,困惑抬头,“女施主可是在唤我?”

女子霎那间恢复如初,笑问:“那你记恨你的父母吗?他们给了你生命却又不养你,还将你丢在这青灯古佛之地,一生都要远离尘世。”

小和尚怔然,“何为恨?”

“是啊是啊,何为恨,何为爱,何为命?”她仍是笑,笑容中却染上了几分苦涩。

2.行不易

那一回女子并未等到主持就下了山,小和尚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冥思许久,直到住持走到他身边询问:“白姑娘可是来过了?”

“来过了,却又走了。”

住持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忘尘见他转身要回院,忙说道:“师父,忘尘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能指点一二。”

“何事不明?”

“刚才白……施主问我何为命,我资质愚钝,答不上来。”

住持看着他虚心求教的神情,反问:“你可知我为何遣你来打扫院门?”

他又将头低了几分,“我资质愚钝,悟性不够……”

“你非悟性不够,只是天生缺少了一样东西,等哪天你找回了那样东西,就能回答上白姑娘的疑问了。”

住持的话在耳边萦绕了好几个日夜,忘尘还未能参透却又迎来了姓白的姑娘。

师父一直称她为白姑娘,而称其他姑娘皆为女施主,小和尚一直觉得那白姓女子定然与师父有着不浅的渊源。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正要说出不差分毫的回话,倒是她先开口道:“我今日来不找住持。”

忘尘错愕,“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为你。”

“我?”

姑娘点头,边指使他放下扫帚边讲道:“你只怕长到这般年纪都还没下过山吧。”

“师兄们说山下俗世会扰了修行,可这寺里天天都会有人来参拜,我想山上山下大概也无二罢。”

“你那些师兄整天阿弥陀佛四大皆空,张口闭口都是大道理,真正潜心修行的不见得有几个,你可别听他们胡说。何为修行?行得万水千山仍能修其本心,看得万事万物依旧居尘不染,这才是修行,何况这山下光景,美不胜收,比你们这寒山寺可有趣多了。”

看着她眸中的雀跃,忘尘晃了神,若不是她生的清丽又喜穿白衣,他都要怀疑她是那话本里专门蛊惑人心吸人精血的妖精所化,好在她不是什么妖精,他也不是那些志在功名的书生。

“你可想过下山瞧瞧?”她又问。

忘尘摆首,“不曾。”

姑娘一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榆木脑袋,不会是这几年敲木鱼敲傻了吧,我就知道那老秃驴没安好心,早知道当初……”说着说着,她瞥了眼一脸迷茫的忘尘,话锋一转,“走,今日我便带你去瞧瞧山下美景。”

袖角一扯,小和尚红了双颊,低头看着那葱根柔荑,手足无措道:“男,男女授受不亲,还请白施主自重。”

女子见他那慌乱的模样,好笑地松了手,“倒是忘了问,那寺里老和尚是不是不许你下山?”

未说可未说不可,忘尘沉默下来,在女子看来倒成了默认,她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便尊重那老和尚一回,下次再来带你下山。”

3.万般苦

深秋过后,寺院前的树木终是掉得不再剩几片黄叶,忘尘扫完了门前,又扫了扫十米内的台阶,身后传来师兄们“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感概,忍不住站在台阶上望了望飘渺的山下。

那个女子说要带他下山,那个女子再也没上过山。

再见到那个喜穿白衣的女子,小和尚仍是个扫地僧,只是从扫落叶变成了扫积雪。

积雪颇厚,还未清扫干净他已是满身热汗。

白姑娘便是踏着雪上的山,依然是一袭白衣,依然是如花笑靥,忘尘觉得只怕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笑得比她好看的人了。

“小和尚,多日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些。”

忘尘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住持他……”

女子打断他,“主持早课是吧,我今天依旧不是来找他的。”

忘尘以为她会重提当日的诺言,却没想到她如同忘了那些话语一般,自顾自的跟他讲了许多事情,有山外的风景,有世间的轶事,独独不再讲下山的事。

自那之后,山上日日落雪,白姑娘日日上山,有时呆得久,有时呆不久。他初时只是默默地听她喋喋,久了竟也对她口中所说的繁华市井、人生百态起了兴致,偶尔会插上几句话。

雪停之日时值初一,他早早扫完门前雪,为接待前来参拜的香客。

这日,她未来,不知道是因为雪停还是因为香客。

她再次消失后,忘尘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抬头望望窗外是否下了雪,可惜,转暖之后再无雪。

院门前的枯树又发了新芽,众师兄都笑说他这扫地僧还要再苦几年。

忘尘找到住持问道:“何为苦?”

住持回道:“世间万物万般皆苦。”

他若有所思,思却不透。

扫地并非苦事,且也并非乐事,他不懂苦,也不懂乐,可想起那白衣姑娘,却觉得她的一颦一笑看似明媚,实则万般皆苦。

4.四皈依

忘尘以为那姑娘不会再来了,却不料倒春寒里的一场雨又将那姑娘送上了山。

红伞白衣,姗姗而来,却迟迟不肯踏完最后一阶。

他扶着扫帚,对着台阶下的人行了个佛礼,“白施主。”

女子轻笑,“连那老和尚都唤我姑娘,你为何执意叫我施主,施主这两个字我可担不起。”

她似有气,忘尘虽不知她缘何生气,但立马改口道:“白姑娘。”

话音一落,她顷刻变了笑意,由怒转喜,这才踏完那最后一阶。

“此前我日日来跟你讲山下事,多了也烦腻,今日不如换你跟我讲讲故事?”

忘尘忙推辞,“我所见所闻不过寺中事,无甚故事能与姑娘讲。”

她将伞一收,寻了处避雨的地方继续说道:“你们佛家不是最爱讲故事感化人心么,怎地你就不知道一两个?”

“不知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我听闻有个世尊与雀妖的故事,不如你就讲讲这个。”

相传千百年前,西天有位华明世尊,为度苦厄下凡时救下一雀妖,雀妖感念其救命之恩终日伴其左右,久而久之生了情愫,世尊洞察,有心驱逐,雀妖不舍,跪其门前三天三夜终不得愿,遂生恨意一朝堕入魔道。世尊仁善,归位西天后得知此事,为解其因果再次下凡,唱以佛法将雀妖感化。

这是众僧为感化痴男怨女常提嘴边的故事,也是著名的三皈依的故事。

白姑娘听后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华明世尊当时讲了什么佛法将雀妖感化了?”

忘尘低诵,“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

“什么狗屁三皈依,没想到你们出家人也打诳语。”

她嗤笑,他不明所以,“姑娘何出此言?”

“华明世尊当时说的明明是四皈依。”

“何为四皈依?”

“这一为皈依佛,二是皈依法,三曰皈依僧,四嘛……”

“四是何?”

她侧过螓首瞧了瞧他疑惑的神色,朱唇扬起似有若无的笑,“皈依我。”

“皈依……”忘尘噤声,蹙眉道,“姑娘又说笑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知我是在说笑?”

5.谓无心

小雨初霁,三三两两的香客出现在石梯转角,忘尘自知不该再偷懒,奈何白姑娘又扯上他的袖口指了指石阶下的一名女子问道:“小和尚,你猜猜那姑娘缘何上山?”

忘尘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望了下去,只见一名身着锦衣华服却愁眉不展的富家小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朝寺门走来,“世人祈佛大抵不过七情六欲之苦。”

“七情六欲之苦……”她失神,“七情六欲难道只有苦?”

忘尘恭敬地退了一步,将袖角从她手中扯出,“世间万物万般皆苦。”

“好一个万般皆苦!”她忽地娥眉一横,怒目相视,“无心之人何来七情六欲,怎知万般皆苦!”

忘尘悟不透佛法,更悟不懂女子,直看着那一抹雪白消失在林间也参不透她缘何生了气,可他却知,这一气,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眼这山间景色由春入了夏,又由夏入了秋,冬初的第一场雪,他站在寺院门前出了神,总觉得会有一个白衣似雪的姑娘如去岁那般笑着出现在石阶之下。

可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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