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的故事

2019-09-09 16:43:58

世情

招娣的故事

招娣从车间里走出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酸又涩。她锤了锤同样酸痛的肩膀,才发现抬胳膊都有点吃力。话说这服装厂,采取的是计件工资,她奶早就说了:“养了你这赔钱货这么多年,你咋也得给智勇挣出个彩礼钱来,要不你就别出嫁!”出嫁?那太遥远了,招娣刚17岁,弟弟智勇才15,还没想那么远。但是心里,她隐隐约约的也是期待着能有个好脾气的厚道男人出现,带她离开那个家的……穷点儿也没啥,只要脾气不像爹就好。

夜里10点多,天早已黑透,招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通往家里的土路上,路上黑漆漆的,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为她做伴,还有路边的虫鸣,风吹过玉米叶子的声音。这条路她走了很多次了,自从村里招商引进了这个服装厂,招娣她妈就第一批把她送进来了。工作时间是两班倒,白班是早七点到下午三点,晚班是下午三点到夜里十点。本来招娣妈是想让她上白班的,这样招娣下了班也不耽误去地里干活儿,但是又贪图晚班的每天有5块加班费,一个月一百多块钱呢,果断决定,让闺女全上晚班。至于地里的活儿嘛,死丫头白天少睡俩小时还能咋地。

招娣其实很怕走夜路,她也提过想上白班,但她并没有什么话语权,被她妈一票否决了。她也提过让她爹能不能在半路迎她一下,这三四里地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但她爹眼睛一瞪:“老子累一天了,半夜也不能踏实睡?”所以这个话茬就没再提过。而且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三个月了。本来同村还有个丫蛋姐和小红和她一起作伴走,但她俩上月都出嫁了。她还记得小红最后一次来结算工资时红肿的双眼,听说是换亲嫁了个瘸子。

越是害怕就越是走得快,她已经走了快一半了,敏感的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荒腔走板的歌声,她情不自禁的小跑起来,然后身后的脚步也随之跑起来,后来,她只记得有人在后面抓住她的辫子把她拖进玉米地,还有她昏过去前,闻到臭烘烘的酒臭味和昏暗中三个男人狞笑的脸……

醒过来时,她不知道几点了,只是天仍然还黑着,那种黑,就好像永远也不会再亮了一样。她麻木的摸到自己已经被撕破的衣服,抖着手摸索着穿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瘸一拐走回家的,只在进门时,她妈的一声惨嚎她才意识到她还活着。

她妈上来扶住她,呼天抢地的嚎啕:“这是哪个天杀的做的孽呦,让我闺女咋嫁人?”她奶奶,二叔二婶也一窝蜂的冲进来,瞬间都明白了什么。二婶上来抱住她,眼泪一滴滴的烫在她肩膀裸露的皮肤上,那袖子被扯破了,耷拉着,像是丧失了所有生命力。二婶小声的说:“要不,咱报警吧,先带孩子去医院检查检查,不能让孩子白遭这么大罪。”她爹恶狠狠一拍桌子:“报啥警?还不嫌丢人?这事谁都别提了,明天叫王媒婆来,赶紧给张罗个人家。”

二婶扶着她回自己屋,对二叔说:“你去妈那屋睡,我帮妮子洗洗。”二婶是个温声细语的女人,和当地那些粗门大嗓的女人都不一样。二婶的脸白白净净的,腰也细细软软的,做的饭特别好吃,会给她梳特别好看的辫子。她小时候一直不明白,这么好这么美的二婶,二叔为啥喝醉酒还老骂她呢?然后酒醒了又抱着二婶呜呜的哭。后来在奶奶恶声恶气的咒骂里,她似乎明白了。奶奶老是说,只有你二叔这个彪货才会花大价钱娶个不下蛋的母鸡来,城里人能多啥?好看能顶吃还是能顶喝?怕不是在城里当了几年兵当傻了。

招娣从这天起,再也不愿意出屋,她发现她害怕听到外人的声音,害怕别人看她,她总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了什么。可是待在家里,奶奶会每天骂:“出了这丢人现眼的事,你还有功劳了?班也不上地也不下,养小姐呢?”只有二婶,会拉着她的手说:“妮子不怕,都过去了。我家妮子还是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以后会找到好婆家的。”然而更可怕的是,招娣老觉得自己洗不干净了,她觉得自己又痛又痒,那种痒一直透到骨髓里。她不敢对别人说,只能悄悄的和二婶说。

晚上,二婶叫了她妈和奶奶悄悄的商量,想带妮子去县里检查一下,怕不是那些畜生给妮子染上了啥脏病吧。奶奶恶狠狠的说:“这个赔钱货就不能让人省点心。智勇马上高中住校了,学杂费还没个着落,哪里来的闲钱看病。这要让别人知道了,谁还要她?怕是一分彩礼也收不回来。”二婶小声说:“我堂弟在县里当医生,我带她去吧。不用家里的钱。”奶奶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又加了一句:“避着点村里的人。要是遇到熟人问,就说老二媳妇治不生娃的病。”

招娣总觉得自己的命从此全和那个夜一样,无边的黑暗,再也没有尽头,她真希望那天晚上,她就那样睡过去,从来没有醒来过。就躺在玉米地里随风化了也好。那位年轻的医生接下来说的是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只看见医生的嘴在不停的动,脑子里嗡嗡的全是两个词:淋病!怀孕!

半个月后,招娣和二婶一起回村,村口遇见的熟人,看她们的表情怪怪的,眼神意味深长。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奶奶便劈头盖脸的骂上了:“你们这对丧门星,让你们小心点小心点,怎么还让村里人知道了?该生的不生,不该生的胡搞一次就有了孽种,打了不赶紧回来,住什么院?非得让熟人看见才安心哪。”二婶小声解释:“妮子的身子弱,医生说不养好了会做病……”奶奶更怒了:“哪就那么娇贵?小姐身子丫鬟命!谁没生过娃?小月子有啥可坐的?老二媳妇,你有钱你就花,我没钱。”二婶头更低了:“妈,我自己出钱。”二叔拦住老太太:“行了行了,妈,你别管了,孩子好好的回来就行。”

招娣更不敢出门了,她觉得她不管到了哪里,背后总是有人在嗡嗡,脏病,贱货,胡搞,还没结婚就怀了娃,听说不止一个男人……她觉得她要疯了。她只有狠狠的在自己胳膊上,腿上,掐出紫黑色,才能不去想这些话。

王媒婆带了男人来,招娣第一眼见到男人,并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还以为是爹的工友。看上去五十多岁,黑黢黢的,脑门稀稀落落没几根头发,脖子上金晃晃的一条大粗链子。等到她妈叫她过去,她才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意识到这是给她介绍的对象。

男人吃了饭,招娣爹让她出门送一送。男人凑过来,想拉她的手,她下意识的躲开。男人腆着脸说:“妹子,跟了我,我会对你好,我不嫌你。你只要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吃香的喝辣的随你……”

招娣回到堂屋,正听到二婶在说:“岁数太大了,不合适,再看看别的。而且听说他以前打老婆……”奶奶抢白道:“不生娃的女人就该打,打死了也活该。岁数大怎么了?死了不都是妮子的?”

招娣爹闷声闷气的说:“找人看个好日子,定下来吧。老黄留下这两万,给妮子买几件衣裳,剩下的存起来。”

招娣忽然反应过来,她不愿意。她不喜欢这个人,第一眼看见就本能的不喜欢。而且,她觉得现在她不喜欢任何男人,她觉得脏。她现在只想每天看到二婶,别人碰她一下她都觉得恶心。

她爹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人老黄不嫌弃你是个破鞋,肯出五万,你还想咋地?有人要就不错了。就这么定了。”

二叔插话:“要不再看看吧,岁数确实太大了。再让妮子相看几个。”

她爹闷闷的说:“都收了人家两万定钱了,还给人送回去啊?”

晚上,招娣躺在二婶身边,翻来覆去。二婶坐起来,拉开灯,问她:“睡不着?有啥话和婶说。”招娣问:“婶,我是真的很脏吗?没有男人愿意要我了吗?”二婶抚着招娣的头发:“傻妮子,这不是你的错,只是这里,唉。除非换个大城市生活。”招娣坐起来,眼睛亮了,“婶,我想去大城市,我能去吗?”

几天后,二婶在饭桌上假装不经意的提起,有个熟人在替深圳的电子元件厂招工,听说包吃包住,一个月三四千呢。招娣妈眼睛一下子亮了:“你给问问,招娣能去不?”二婶很为难的样子:“人家大城市得要成年人吧,咱招娣还不满18啊。”“哎呀,你去说说嘛,这不马上就18了?有熟人,你好好说说。”

6年后的下午,招娣在肠粉店的柜台计算着今天的流水,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如此明媚。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嘴角微微上翘。她轻轻的哼着歌,有节奏的按着计算器。漂泊这么久,没有一天不是辛苦的,但每一天比起在那个家的日子,都如同天堂。电子元件厂打工一年,她几乎除了必要的花销,所有的钱都攒下了。然后元件厂为了节约成本迁址到小地方,她选择留在深圳,工友给她介绍了亲戚的肠粉店。肠粉店这四年,她本就长得好看,见到顾客笑脸相迎,又肯学,不怕吃苦,干活手脚又麻利,老板夫妇从信任她,到很器重她,到真心为她打算,问她想不想自己加盟。在老板夫妇的帮助下,她加盟的肠粉店终于开始赢利了。还完应该早就交给老板的加盟费,她的卡里终于有了五位数的余额,虽然不多,但是她终于可以安身立命了。

深圳这些年,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文化,不会的就虚心请教,认识了很多字,学会了熟练用电脑。而当她第一次听到原生家庭这个词的时候,脑中如醍醐灌顶一样,瞬间把自己的经历融会贯通起来。她终于清楚知道,原生家庭的伤,她终归需要自己修复,根本不能指望那些所谓的家人做出任何改变,给她一点点的温情。她的修复方式是割裂。这些年,除了二婶,她不和别的家人联系,至于因此给二婶带来一些压力,她很抱歉,但二婶是她最亲的人,她做不到也忍心不理。还有她谈了两年的男友江靖安,是一个小规模的食材批发商,那时候很努力的在追求她,帮她开店。她曾经纠结了很久,她知道,绝大多数男人,都无法接受她不堪的往事,尽管,那明明不是她的错,如果说出来,恐怕两人就彻底断了牵扯。但让她隐瞒,她又不是那种人,她觉得江靖安那么好,不该对他不公平。所以,在靖安又一次表达想要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貌似漫不经心的问:“靖安,我不是处女,还曾经流过产,你在意吗?”靖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阿娣,我也不是处男,我高中时就早恋,所以没考上大学。但我不是坏男人,我那时候恋爱是认真的,现在更认真。我们都有从前,那时我们不认识,不知道会遇到谁,但我希望以后,我们能真心对待彼此。”是啊,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靖安说他已经凑够了首付,写两个人的名字一起供,而她的小店目前客流非常好,完全负担得起月供,也可以考虑结婚生子了,二婶早就盼着她结婚了,肯定会特别高兴的。

原生家庭又如何?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又如何?她很庆幸同样出身的二叔去大城市当兵娶回了二婶,什么父母亲情的,只有二婶是真心疼她的,二婶才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她早就想好了,靖安的父母也早就去世了,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就以帮忙带孩子为借口把二婶接出来,二婶不能生又怎么了?她和靖安会孝敬二婶的,会把她当亲妈孝敬,为她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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